第八十五章/2022.7.26
凌霄二字, 于古文中出场颇多。晋陆机曾在《遂志赋》中言:“陈顿委於楚魏 ,亦凌霄以自濯。”五代更有“凌霄盖世之志”的说法。
凌霄,即凌云, 本词看似有格调, 含义却简单, 很配剑修身份。高长松心里头嘀咕:你说剑修门派,十个有八个叫“某霄”, 剩下一个名昆仑, 实在套路。
而剑修的模样,早年都跟西门吹雪、叶孤城一般,穿最白的衣服, 喝最贵的酒, 只要不是精心烹饪的食物,宁愿吃水煮蛋, 就连修剪脚趾甲的都得是如花似玉的婢女……
可不知某天起, 时代变了, 变得更加写实而不仅仅是耍帅了。
巴侠师兄跟高长松细细解释了各类修士的特点,比如炼器师是有钱有钱有钱,而剑修是贫穷贫穷贫穷。
他唏嘘道:“炼器师与丹修且不谈,哪怕刚入门都不愁吃不愁穿,卖颗丹丸起码管半年,符修偶尔也能卖符补贴家用,你说这剑修, 又没有挣钱的路子, 又要耍酷, 全副身家都要用来养本命剑, 锅都揭不开了。”他还吐槽, “哎,相较之下,体修也挣得不多,可人家花得也不多啊,而且富贵人家请打手,都是宁请体修不请剑修的。”
高长松好奇道:“为何。”
巴侠:“你又不是没见过赵郎君的模样,剑修寡言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寡言又冷脸,是请去做工的,还是请了个祖宗?”
高长松:……
说得很对哦!
巴侠一锤定音:“活该剑修无钱。”
哎,也只有未踏入修行之道,成日捧着唐传奇看的游侠儿,才会觉着仗剑走天涯的剑修帅了。
但你不得不承认,剑修卖相确实不错,尤其眼下,一群白花花的剑修扎堆在门口,更具震撼性。东华国这靠海,是温带海洋性气候,天本不热,有凌霄派的师兄弟站桩,寒风阵阵,提早进入秋天。
街坊领居见此画面,酒郭扯旌旗,染坊门紧闭,都以为是来追债了。
高长松:合着剑修都去干讨债了?
灵宝派的小修士们组成人墙挡在凶神恶煞的凌霄派剑修面前,隔壁的正一派都不袖手旁观,陆建业的脑袋警惕地从门缝里探出,若有不对就会带着本派的修士一同杀出来。
高长松历经千辛万苦从人堆中挤出来,直问领头的赵青轩道:“赵郎君今日来此有何事?”
伪西门吹雪沉默了,他身后白衣飘飘的剑修们同样沉默着。
过了好半晌,还是一马尾高束,英姿飒爽的女修士道:“听赵师弟说,十二郎可用剑意换腐乳,当真?”
高长松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确实说了这话,一想起昨日剑意逼退了醉醺醺的小白,而自己的德鲁伊体质如此让人忧心,肯定道:“当真。”
随即……
“我这有一道剑意。”
“我修为比赵师弟高深。”
“一道剑意换半坛可好?”
高长松懵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剑修们仿佛讨了大便宜,捧着装腐乳的粗陶罐欢天喜地撤走,溜得比风还快,只余下高长松手捧黄纸,这都是剑修强塞进他怀里的。
一直被赵青轩捂住嘴的巴侠痛心疾首道:“你被骗了啊,十二郎!”他说,“这剑意看似有用,实则脆弱无比,凌霄派的剑修哪有钱买好黄纸,这也就防防喝醉酒的小白,骗骗灵智未开的妖兽罢了。”
高长松:“!”
他火急火燎道:“此剑意能防异兽?”
巴侠一愣:“可以是可以。”但剑修的剑意溢价到了小商贩都不收的地步,有这钱买药修出产的避兽香不好吗?
可看十二郎欢天喜地的模样,他又不忍说出实话,罢了罢了,吃一堑长一智吧。他暗想:好你个赵青轩,看着像正人君子,竟做出这番事来,果然贫穷的剑修不可信!
……
紫真宫秘境距东华国国都不远,自都城大安往东三十里便是。驿站与靠东的长兴门紧密相连,在大唐,官府驿站内会养马驴,也出租马车,这年头还未有公共马车这一说。东华国驿站不同,最常见是名为“峳峳”的异兽。
《山海经》是这么说的,峳峳这种异兽,形状像马,他的目光祥和,经常在山脚觅食,他能像牛一样在田间辛苦地劳作,叫声像是咆哮的狗,他出现的地方,有许多结交的客商。
东华是商业大国,这里盛产峳峳,高长松见除那些自带法器,或能御剑飞行的,大多修士都拼了峳峳车一同前往紫真宫秘境,他也入乡随俗,拼了一只。
行车前他从货郎那处买了本紫真宫秘境的宣传手册,伴随着木轮胎倾轧土地发出的咯吱声读起来。
这紫真宫秘境发展至今已成东华国著名旅游景点,但第一次开放时也闹得人死牛瘟,先说是附近村上人失踪,报给衙门立案以为此处有妖兽,连派三支黑铁卫都有去无回,才惊动了供奉大能。这大能单枪匹马闯秘境,差点就有去无回,好容易逃回来才集结众门派人一同探秘,如此持续二十年,秘境内才趋于稳定。
“紫真宫中,兽多跋扈,入此境者,十不存一。”高长松看到这,不免汗毛倒竖,直嘟囔道,“这也太危险了吧!”
赶车的脚夫笑呵呵道:“此言差矣,紫真宫开放初时,只有东华国的修士,眼下全神州的修士都汇聚于此,又有何可惧的呢?又听闻十载之前,小乘寺院的僧侣设下地方界,哪怕困于紫真宫中,也有一隅可安歇。”
结界这个词,是从梵语来的,指作法所限定的地方,僧人作法观想前,会用持过大悲咒的净水做洒净,水触及之所同金刚琉璃,无有垢秽,妖魔是不得侵的。
高长松不免问道:“可东胜神洲妖族人族混居,这地方界难道妖族也可进吗?”
脚夫摇头道:“妖族自有妖族的去处。”
哎,可见这座看似融合很好的城市,不同族群间还是有分别的。
脚夫介绍说:“紫真宫驿站附近搭戏台子,定期有人演歌舞戏,郎君不妨去看看。”
唐宋时期景区文化发展得较为成熟,由于吴承恩是明代人,《西游记》中许多内容都是唐宋合璧,分不大清楚的。
景区文化发展的前提是旅游业成熟。首先,唐朝时出现了大量的小经济中心,比如咸阳、宜阳,作为交通运输口,商品中转站,虽比不上九省通衢的规模,也能辐射周边城市了,吸纳大量客商与云游天下的侠客文人了。
其次,唐朝是有旬假,也就是五一黄金周的呀!再加上唐太宗斥远游、主近游,城市内的景点都修建得不错,比如长安城内的曲江,再比如杭州的西子湖,杜甫就曾在《丽人行》中写过“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由此证明,人家旅游景点周围还有人进行文艺表演呢!
紫真宫这也是如此,下峳峳后,高长松可劲“霍”了一声,只见这里人声鼎沸,街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虽比不上上巳节的曲江畔,却比古格镇端午时日要热闹。
驿站旁的戏台子搭得气派,丝竹齐声,伴唱声洪亮透耳,站远处只见身着戏服的丈夫娘子在台上咿咿哑哑念些什么,不时配有妙曼的舞蹈,那舞蹈又不像是胡旋舞,也不像是典雅的宫廷乐舞,自带一股生机勃勃的活力。
高长松来得迟,只能在外围看,他看得半半拉拉,驩头跟乌云就不同了,他们仨的坐次是这样的:高长松最下,他肩膀上坐着驩头,驩头脑袋上顶着乌云。
瘦弱的老父亲顶起他重逾百斤的鹅子,这就是父爱的力量!
驩头跟乌云一览众山小,看得可开心了,高长松侧耳倾听咿咿呀呀的语调,演的正是当年修士勇闯紫真宫,杀了个七进七出的故事。
高长松这对有些猎奇,他们引得不少人侧目,当事人倒是习惯了,等歌舞戏散场后牵着驩头,该干嘛干嘛去了。
紫真宫这里说热闹也热闹,可唐代人,肯定是没有现在人玩得花样多,他逛了几圈,除了吃吃喝喝玩,也就些文人墨客感而有发,在这吹箫长啸,哎,也不知人这么多,他们怎么吹得起来。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里的商贩有不少都在卖“纪念品周边”,高长松一个个看过去,有什么“加持过大悲咒的净水”等等,他用鉴定术扫了一下,真假并存,但就算买到真的,也不一定有用,像这样的净水净尘那多了去了。
高长松逛了一圈,发现没什么玩头的就回去了,说来也巧,他竟路遇教导驩头的红腹锦鸡。
驩头本与高长松手牵得好好的,忽然“啾啾”,高长松一听,他唤得竟然是“师傅”。
又见那段红尘,大步流星走路上,目不斜视,似不曾见过驩头,他哪里是没见到,分明是不想见!
哎,你说他段红尘,是赤鷩一族的养鸡小能手,谁不说他养得鸡肥、生得蛋好,谁知在驩头这折戟沉沙,自毁招牌,哎,早知……
算了,还是得接,谁叫钟离珺给得太多了。
高长松也不是没眼色,可他实在摸不清段红尘复杂的心思,听驩头叫就招呼:“段郎君一向生意大发?”
钟离珺跟高长松说过,段红尘一家都是做灵食生意的,这“一向生意大发”是古代见行商的标准寒暄语。
果然,段红尘臭脸拱手:“托庇,只好度日。”这段对话就像是“你吃了吗”,没啥实际含义。
甭看段红尘看着不好相与,他还是挺遵守社交规矩的,高长松牵驩头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他也就顺势问:“高十二郎从何处来?”
高长松只说自己才从紫真宫秘境来,看了一出戏。
他这回开了个不错的头子,段红尘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看戏看唐传奇,你别说,这年头不像是明代,小说满天飞,才子佳人还能藏《金瓶梅》,唐代娱乐活动就这些,作品就一丢丢,只要是个自诩读过书的,都爱看传奇听戏。
高长松真诚道:“歌舞虽好,内容却单薄。”可不是单薄吗?他看其中的文戏,不少都直接抄时下流行曲目《兰陵王》,整个换汤不换药,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可这文抄公也太没有创意了。
可段红尘没看过《兰陵王》啊,这毕竟是有历史背景的,东胜神洲的妖怪哪里听说过北周与北齐之间的邙山之战,很不服气,气得嚷嚷道:“哪里单薄了,我看那起承转合刚刚好。”
高长松也不是个会脸红脖子粗争辩的,他比较喜欢摆事实讲道理,对段红尘道:“你看这歌舞戏,统共就讲了青莲道人破大蛇的故事,内容上平铺直叙,无非就是紫真宫现,山人求救,道人与大蛇激战三百回合,冲突是没有的。”
这也是唐传奇的弊病,作为比较早的小说体,唐传奇多是短小精悍。譬如沈既济的早期作品《任氏传》,统共就讲了郑六遇见狐仙任氏后心仪她的美貌,以妻妾视她,后走马去地方赴任,任氏虽言巫师说自己不利西行,还是跟情郎一同去,最后撞见猎户,死于其手的故事。
这种小故事,唐人是读得如痴如醉,在高长松眼中就很不够看了,他想自己虽写不了几百万字的某点小说,但糅合下其他神话,给《青莲道人怒斩蛇》拓展一番还是可以的吧?
高长松先问:“我非东华国人,当年青莲道人如何探紫真宫是不知的,段郎君你可知他是否真遇条大蛇?”
段红尘表示,虽遇见了妖兽,又没有看见大蛇却未可知,这紫真宫的歌舞戏剧本只是找了本地一书生写,人家可不认识青莲道人,只能靠自己臆想,估计是没遇到的。
高长松说:“若是我,定不会让他直接遇那蛇。”他感叹道,“紫真宫可是当年马元道人的宫邸,那得不得比阿房宫气派。”阿房宫是什么样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三宫六院装满各国的妃子。
段红尘:“阿房宫是哪?”
高长松:“一统南赡部洲皇帝所建的宫殿。”
段红尘肃然起敬:“那是很恢宏。”
高长松:“宫殿之中比起大蛇,不更应出现美人吗?若是我写,便说那青莲道人降妖除魔,终杀出条血路通向紫真宫中,见那桂殿兰宫一如往昔,毫无日月变迁之感,道心大动。”
段红尘思索一番,确实,偶然窥得殷商之战的宫宇,道心是要动一下的,谁知高长松却话锋一转道:“只见一宫装丽人不知从何处走来,款款至他身前。”
段红尘:???
不是,这丽人是从哪来的?
正当段红尘懵逼时,高长松却见走到岔路,他自然而然地同段红尘挥手道:“我先家去了,段郎君回见。”
一点吊人胃口的自觉都没有!
段红尘目瞪口呆,好啊,此人果真跟钟离珺蛇鼠一窝,都如此不当人子。
钟离珺:?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就连高长松都不知自己何错之有,他只是跟段红尘聊了聊自己的创作思路,在转折点把对方落下了,不肯说了,这又有什么呢?
跟高长松往前走的驩头:“啾啾?”
什么人抓住了我的头毛?
“等等!”
高长松疑惑回头:“?”
段红尘扯出僵硬的笑容道:“我观此子天资聪颖,只是缺乏同族人引导,相信只要多做练习,不日就能掌握化形之法。”
高长松惊喜道:“可当真?”
段红尘:“可能让我上门教导,也算是成全了我与他的一段缘分。”所以咱能顺路走回去,你给我讲讲后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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