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瀚之, 我们逃走吧。"
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笑着从黑漆漆的房间里挤过来,趴在一般大的瘦弱少年耳边道。
少女特有的香气让许瀚之心烦意乱, 他往里面挪了挪。
这姑娘叫阿九, 同他一样,在游历途中被魔域的邪宗血菩提捉了来,下了蛊,关起来做苦力。
别人都奄奄一息, 她倒是越做越精神, 一双黑眼睛溜圆。
他不想同她说话,重新打开自己的书, 将脸埋进去。
阿九讨了个没趣儿, 干脆盘膝坐着,叼着个草根发愣, 她抬头看监牢外的月亮, 看的兴致勃勃。
不一会儿, 陆续有人回来,汗水混合着血液的腥臭味儿, 叫人胃里一阵翻涌。
那几人在外受了魔修的折磨,便想把气洒在同伴身上,他们最看不惯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白白净净的许瀚之, 一个则是那个精气十足的小姑娘。
于是他们挑了看上去更弱鸡的许瀚之, 为首的壮汉陈催正要过去,那小姑娘忽而伸出一只手, 拦在他身前:“没看到人家看书呢?”
陈催恼火的道:“你别多管闲事。”
阿九只道:“别打扰他, 我说不行就不行。”
陈催上来就想揪她的衣领, 许瀚之把书一收,冲过来挡在阿九面前:“你别碰她。”
陈催抬手狠狠给了许瀚之一巴掌,打的他一个趔趄,摔在一边,又想对阿九动手,阿九捡起一根树枝,极快的朝他刺过去,也不知道她如何动作,那柄树枝的尖尖便顶到了陈催的咽喉。
陈催吓了一跳,恶狠狠的瞪着她,但阿九只是笑眯眯的看他,还是他露了怯,退了回去。
阿九扶着脸肿起来的许瀚之去了屋外。
头顶是惨白的月光,四周则起了结界和栅栏,结界之外是巡逻的魔修。
阿九带着许瀚之到了库房边的水缸前,舀水给他洗脸。
许瀚之一边洗一边道:“你别管我了,你再这样,他们也会找上你。”
阿九笑:“这就是你不跟我说话的原因?你怕也一起被欺负么?”
许瀚之洗好脸,拿袖子把水擦干净,不想搭理她。
阿九走过去,眼睛发亮:“许瀚之,你是个好人啊。”
许瀚之心头一梗,说不上来话,这家伙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烂好人吧,管他的闲事儿可是会死的。
于是他道:“我只是单纯的嫌你烦。”
少女在他身后笑,没心没肺:“我不嫌你烦,我觉得你看书的样子特别好看。”
许瀚之脸颊没来由的一红,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他往监舍走去。
少女从后面跟上来,纤长的手臂自来熟的往他肩上一扣,轻轻凑过来:“许瀚之,我们一起逃走吧。”
许瀚之打掉她的手:“不要。”
·
许瀚之的饭盆被掀了,就在劳作完中午休息的时候,黑色的汤汁和稀疏的饭菜洒了他一身。
这些难吃又恶心的饭菜虽然难以下咽,但却是温饱的唯一来源,一旦被打翻,他这一天都要饿肚子。
许瀚之头发湿漉漉的,身上全是难闻的味道,周围人哄堂大笑。
阿九走过来,从陈催手里抢走他的饭盆,“砰”一声搁在看不出原本色泽的餐桌上,同许瀚之道:“吃这个。”
这怎么可能会吃啊,任何人都没办法在这种时候平心静气的接受吧……
这姑娘也是有点问题……
所有人都以为许瀚之会打翻那个饭盆,可许瀚之却只是从她手中接过,安静的坐下来,开始一口一口的吃,他吃的很干净,很快便将盆里的所有食物全都吃完。
周围的人都有些愣神。
他吃完后,阿九便道:“走吧。”
许瀚之起身跟着她,始终不发一言。
阿九照例带他去水缸前清洗。
许瀚之洗的很慢,水流冲过他的头发和脸,将所有的水汽都带走。
他的眼睛和鼻尖逐渐泛红。
阿九觉得他在哭,可是洗完之后,许瀚之抬起脸,又恢复成了先前的冷漠,他道:“别管我。”
阿九道:“那不成。”
许瀚之叹口气,终于同她说了别的话:“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我?”
阿九想了想:“一起被抓来的那天,所有人都在痛哭、恐惧、不知所措,你在看书哎。”
许瀚之一顿。
阿九接着道:“我觉得你有病,跟别人都不一样。”
许瀚之:……
阿九笑道:“逗你的,我觉得你无论如何都在好好活着,你这样的人好厉害。”
许瀚之苦笑道:“是么?可我在逆来顺受,我不反抗,是因为打不过,我看书是因为无法逃出去,我只是个废物罢了。”
阿九想了想:“也挺有道理。”
许瀚之便被她逗笑了,一笑,嘴角疼。
阿九问:“你每天看的都是什么书啊?”
许瀚之道:“符石的材料构成,符文的灵路分析,我在想,也许除了符纸,符石也可以承载符文,如果这样的话,便可以镶嵌在别的东西上面,比如武器。”
“这样,原本灵力低微的东西,也会变强。”
阿九惊讶的道:“我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事儿?”
许瀚之眼睛发亮:“是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在进阶的时候,便能拥有更多的保命手段,全体修士的修为都会提升。”
“灵域会变得空前强盛,再之后,我想将这些应用到更多的东西上面,比如建筑,飞舟,最好让普通百姓也可以使用。”
许瀚之说的兴奋,却完全没想到对面的女孩儿沉默下来了。
他心头一凉,他又得意忘形了。
他从前体弱多病,意外觉醒灵根入了宗门,但修为始终低下,又醉心研究,常年捧着书,没少被霸凌欺负。
【这个废物又在异想天开,他说的那些怎么可能实现?要是能成不早就有人做出来了?】
【没办法,他要不是幻象自己是个天才,他怎么支撑自己活下去?毕竟年年都是倒一啊。】
【我们去把他的书撕了。】
许瀚之手指微抖,他刚想说我胡说的时候,那姑娘惊喜的喊道:“许瀚之,你是个天才啊!”
许瀚之一愣,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阿九握着他的肩膀,兴奋的道:“我听不懂,可是觉得好厉害,能想出这个的你一定是我难以企及的天才。”
许瀚之回过神来,低下头:“可是我一次都没成功过,我甚至还没搞清楚灵路,符石的材料配比也没有搞清楚。”
阿九道:“总能搞清楚的,是你的话,肯定没问题,你信我,我这人从不轻易夸人,绝对……”
许瀚之眼睛一热,又道:“可是……”
阿九:“别可是了。”
许瀚之抬起头,怀疑的看向她:“可是上回陈催一口气喝了一大缸的碎骨汤,你也说他是天才。”
阿九:……
她心虚的移开视线,可不能让他知道她没见过世面,于是道:“他的天才跟你不一样,你更厉害一些。”
这莫名其妙的安慰却叫许瀚之心头一暖,他揉了揉眼睛:“好,我更厉害一些。”
阿九问:“你那材料配比是什么意思?”
许瀚之道:“符石由许多不同的材料构成,需要不断的寻找材料,找到最合适的配比,才能承载符文的灵路。”
阿九道:“这世间有那么多材料,要找到什么时候?”
许瀚之拧干净自己袖子上的水,道:“不知道,可能穷极一生都找不到,但总要去试试。”
阿九道:“这里不可能有,得出去。”
许瀚之默默的看着她,道:“别管我了,你自己走吧。”
阿九笑:“你担心你是累赘么?那是你不了解我,我这剑法,天下无双。”
许瀚之想起她先前的表现,道:“我相信你,我不相信自己。”
他的确是个累赘,如果她真的要带他走,他一定会拖她的后腿,他不想这样一个姑娘为了他受伤,她一个人的话,应当可以轻松的逃出去。
他低下头,湿漉漉的转身。
那姑娘追上来,毫不在意他的狼狈和泥泞,她揽着他的肩,轻声在他耳边道。
“一起逃走吧,许瀚之。”
·
许瀚之鬼使神差的,同意了。
同意跟她一起逃走。
他下定决心后便始终紧张,可阿九却同平日一样没心没肺。
直到三日后,监舍仓库里的货满了,他们需要派人将货物押送下山,送回宗门。
魔修们很巧的挑中了许瀚之和阿九。
货物一点一点的装上兽车,装满之后便离开监舍往山下去,阿九和许瀚之跟在兽车身旁。
许瀚之小声问:“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阿九笑:“我给了灵石的,笨蛋,我说想去山下的集市买点东西,求求他们行个方便,可是把身上所有的灵石都给了。”
每次送货下车,在集市中转的时候便会补充物资和休息,因此会有短暂的停留时间。
许瀚之一愣,脸一红:“对不起,我不知道……”
阿九却认真的看着他:“你不用知道这个,我知道就可以了,你的脑子要用来做更厉害的事儿。”
许瀚之被她说的受不了:“快别再这样说了,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这家伙真是太离谱了,每次都能毫无顾忌说出这种令人羞耻的话。
阿九笑嘻嘻:“我认真的啊。”
许瀚之打断她:“我们到集市了。”
原来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山脚下的集市。
集市破破落落,只有几间面馆和凉茶铺子,还有一间规格不大的酒馆。
路人和本地的百姓都很少,气氛冷冷清清。
一众魔修去到小酒馆,叫小二喂一下他们的兽车,要了酒和菜。
当然没有阿九和许瀚之的份儿。
他两站在黑漆漆又荒凉的酒馆外,有些发愣。
阿九指了指前面的面馆:“请我吃碗面吧,许瀚之。”
许瀚之想起她的钱都没了,便从兜里皱巴巴的凑出几块灵石,带着她去买面。
买了好大一碗。
店家就在铺子边煮面,筋道的手擀面扯断甚至会弹起,咕噜噜浸入沸水中,又飞快的捞出搁在碗中,调好的葱油汁一浇,香气扑鼻。
阿九看的口水都要掉下来。
撒着葱花和花生碎的汤面便搁在了两人面前。
昏暗荒凉的小镇,枯瘦干瘪的枝干,影影绰绰的魔物,面无表情的面店老板,铺在泥地上可疑红渍,穿街而过黑色的风。
一切都是暗沉的颜色,像是洒上了黑色的墨汁。
只有少女和少年以及他们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的阳春面笼着模糊的光晕。
热气扑上少女兴奋的脸,她呼噜噜的吃着面,很高兴的样子。
许瀚之道:“这面很普通啊。”
阿九顿了顿:“你不知道,我家里管的严,这种路边的面馆我从来没机会吃。”
许瀚之问:“家里管的严?”
阿九含糊的道:“是啊。”
许瀚之道:“我还以为你同我一样没有家人,那你家人不来救你么?”
阿九呛了一下,擦了擦嘴道:“不用不用,千万别来。”
许瀚之瞧她这个样子,又问:“是同你家里关系不好么?”
阿九愣住了,细细斟酌后道:“不是……不是那样……”
许瀚之听不懂。
阿九不再解释,她几口将面吃完,指指小镇的西面:“我待会儿进去陪他们喝酒,你就顺着这里往西走,一直走不要停,我处理好就会来找你。”
许瀚之惊道:“你一个人?”
阿九点头:“不错,你干不了这个。”
许瀚之道:“我们明明是一起逃,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
阿九道:“许瀚之,我告诉你,我之所以带你一起逃跑,就是看中你不拖泥带水。”
“你知道什么时候该选最优解,而不是婆婆妈妈的感情用事。”
“你知道自己打不过,便不反抗,保存体力用来做更需要的事儿,你知道不吃饭会没力气,无论什么样的羞辱,也会立刻坐下来把那份难堪又恶心的饭菜吃光。”
“你从来都这么清晰,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
“那你认真想想,你留下来有用么?”
许瀚之说不出话,他留下来没用,他一早就知道。
阿九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许瀚之,你直接往西去,离开之后遇上大宗门便尝试着自救,不要辜负了我的牺牲。”
许瀚之握住她的手:“牺牲?你要做什么?”
阿九立刻道:“我说着玩儿的,总之,你别回头,直接走,听懂了嘛?”
她看着他的眼睛,严肃的道:“灵域的未来就靠你了。”
她每次都说的好离谱,但这次他不想反驳她,他眼圈一红,隐忍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
阿九道:“许瀚之,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以后若是有缘,再说吧。”
许瀚之说不出话,他觉着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阿九拍拍他的肩膀,低头把面碗里的汤一口喝了,笑:“真好喝。”
店铺老板的儿子正在玩一堆儿黑色的弹珠,这时候忽而坍塌,咕噜噜滚了一地,有几枚便滚到了阿九面前。
阿九捡起来,问老板:“这是什么?”
老板道:“这是【回声珠】,一种小孩儿玩的小玩意儿,你对着珠子说话,它便可以短暂的记录一段,激活后便能再次播放。”
阿九看见那小孩对着珠子道:“啊,珠子跑了。”
紧跟着那些珠子便齐齐用小孩儿的声音道【珠子跑了】。
原来是这种东西。
她没见过便觉得好玩儿,捡了几颗塞进口袋。
两人从面馆起身,萧九九指指酒馆中正在划拳的魔修,轻声道:“走吧,许瀚之,千万别回头。”
许瀚之愣了愣,终于下定决心,他擦擦眼睛,径自往西边去。
西边是一片荒野,隐隐传来野兽的咆哮,他在进去前一刻转头,看见阿九孤身一人站在酒馆前,那姑娘纤细柔美,看上去弱不禁风,可她略一停顿,便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酒馆的门帘原本扣在上面,纤白的手指按上门帘的扣绳,轻轻一扯,将那帘子放了下来。
满屋烂醉的魔修和那纤细的姑娘,便全都看不清了。
许瀚之拔腿开始跑,一边跑一边掉眼泪。
不能回去,回去的话会成为她的累赘。
不能停下,停下万一被捉住她的牺牲就白费了。
她的牺牲……不能辜负……
得离开……
她的牺牲……
他涕泪横流,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懦夫,他怎么可以让那样一个姑娘独自面对那些魔修……
他从来头脑清晰,也知道自己记录在书上的东西有多珍贵,但他在这个时候,一切分寸都失去了。
他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取过碎石飞快的做了标记,然后挖了一个深坑把自己的书埋进去。
随后他转身朝方才来时的方向跑去。
他跑的比来时还要快,他觉得并未浪费多久的时间,可当他返回小镇时,却看见酒馆的门帘下正流出蜿蜒的血线。
他瞳孔一缩,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小镇死一般的寂静,就连面馆老板都已经收摊关门,小镇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许瀚之踩着惨白的月光,踩着泥泞的血洼,手指发抖的掀开了门帘。
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就见屋子里横七竖八倒着一地人,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黑漆漆的酒馆里,瞧不清谁是谁。
他尝试着叫她的名字:“阿九,阿九。”
没人回应他,他眼泪直往下掉,看到桌边有只煤油灯,立刻打开火折子点上。
室内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紧张的环顾四周,这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
就见一个浑身染血的女孩儿正踩在一具尸体上面,怀里抱着大量灵石,另一只手则在费力解尸体腰间的储物袋。
灯光一亮,那女孩儿也僵住了。
许瀚之没看清她的动作,立刻跑上去,眼泪直掉:“我看看,身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阿九安慰道:“别担心别担心,没有一滴儿是我的,他们太菜了,一剑都经不起,我不是早就同你说过了,我绝世无双。”
许瀚之细细探查,发现她身上真的一点儿伤都没有,放心之余问:“你这么强?”
阿九道:“是啊,同你说过的。”
许瀚之觉得不对,又问:“那你说什么牺牲,说什么不要回头,我在这儿影响你发挥么?”
阿九一滞,心虚的移开视线,低声道:“其实不影响……”
许瀚之气的手抖,对她吼道:“那你为什么要做出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玩弄别人很有趣么?”
阿九自知理亏,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这不是以防万一么,万一有高手怎么办?我都是为你着想啊。”
许瀚之恶狠狠的瞪她,他方才都想同她一起死了,她居然给他玩这一手!
他忽而看到她怀里抱着的东西,问:“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阿九道:“打赢了,当然要收获战利品。”
许瀚之气的胸闷,没好气的瞪着她,忽然瞧见她脸颊上一抹血渍,即便不是她的,他也觉得碍眼,于是伸出手,想要替她擦掉,可他刚伸出手,她却吓了一跳,立刻将刚解下的储物袋抱进怀里,然后警惕的瞪着他。
许瀚之:……
阿九:……
许瀚之气到头疼:“阿九,你刚演那么一出生死大戏,该不会是怕我分你的战利品吧?”
阿九:“……”
小姑娘心虚的移开视线:“当然……不是……我没这样想过,你别胡说……”
一边说一边把灵石抱的死紧,见许瀚之实在生气,取出两块:“要不分你两个?”
许瀚之气的转身就走。
阿九赶紧将灵石和储物袋收好追出来。
许瀚之瞧见她,闷不吭声的往西边走。
阿九只好哄:“别生气啦,我不是故意的,我之后要去更远的地方,得多准备些钱嘛。”
许瀚之不说话。
阿九道:“我跟你道歉,对不起嘛,要不然分你一部分?别生气啦。”
许瀚之依然不说话,闷头走。
阿九不知所措,凑到他面前,把头伸过去看他的眼睛。
他狼狈的移开视线。
阿九这才发现他一直在哭,她歉疚的道:“对不起啊……我不是……”
许瀚之忽而停下脚步,低声道:“阿九。”
小姑娘一怔。
许瀚之:“我以后挣到的钱,全都给你。”
阿九愣愣的看着他。
许瀚之抬起红肿的双眼,认认真真:“所以……即便是累赘,能不能让我留在你身边?”
·
许瀚之生大气了,这次是无论如何都哄不好的程度。
因为他在那样的表白之后,阿九默了默,回【不行】。
他问:“为什么?”
阿九道:“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儿啊,跟着我耽误你。”
许瀚之道:“不耽误。”
阿九道:“其实我带你出来就是好玩儿,顺手而已,没费力气,我说的牺牲都是逗你玩儿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许瀚之气道:“你明明说我很特别……”
阿九笑了笑:“的确很特别啊,但是也就跟陈催一口气喝完一缸汤一样的特别啊。”
许瀚之很生气,可也别无他法。
能怎么办呢?毕竟主动权在她手上。
他跟不上她的脚步,跑的太慢,当然不配待在她身边。
自那之后,他便不愿意再同她说话,无论阿九怎么逗他,他都闭口不言。
两人出了密林之后,终于到了魔域和灵域的交接城池,城里一切都很混乱。
阿九道:“告别吧,许瀚之。”
许瀚之别过头不理她。
阿九也不在意,同他挥挥手,转身选了新的方向。
许瀚之想追上去,却发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便消失在眼前。
交界城池很混乱,鱼龙混杂,他应该快些离开,还得想办法解身体里的血蛊。
要去买一张去灵域内陆的船票,可是他灵石不太够,他伸手摸进自个儿的储物袋,发现里面多出了一袋灵石。
他取出来数了数,足够他买船票。
是阿九给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放进去的。
他始终不明白,阿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古里古怪的,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又像是什么都记在心里。
他买了最晚的一班船,他想在这里多待一些儿时间。
他在街边给自己买了一碗面,吃着吃着眼睛就有些模糊。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明明对方只是顺手把他捡出来,可他却一直念念不忘,而人家已经向前走了。
他也不应该厚着脸皮死缠烂打。
只是他曾天真的以为,她是真的觉得他特别。
他吃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面,丢下灵石,准备离开之际,长街上忽而跑来一辆兽车。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珍奇种,三头烈焰龙,那种东西竟然用来拉车?那究竟是谁的轿辇?
那轿辇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约有数架马车那般长,轰轰烈烈,肆意张扬。
沿途跑过,尘土飞扬。
街上行人纷纷避让,这是他们平日也难以瞧见的权贵阶层。
许瀚之有些懵,他死死望着轿辇侧边的窗,里面的纱帘被挑起,露出了一个姑娘绝美的侧脸。
她正坐在轿辇中,此刻看上去有些惊惧,微微发着抖。
正是阿九。
他豁然起身,死死盯着那扇窗。
阿九对面像是坐着什么人,可他完全看不清面貌,只能看见偶来露出来的手指,削瘦、修长、冷白,像是多年不见阳光。
对面的人很高大。
那人忽而伸出手,轻抚少女的脸庞。
阿九仰头看他,不敢妄动,眼里有泪水。
阿九是被强迫的?
他想也不想便要往兽车前冲。
车窗里的女孩儿忽而侧过脸,同他的眼睛对上。
她冲他摇摇头,随后笑了笑。
他明白她的意思,叫他不要乱来。
他只好站在原地,看着那架三头烈焰龙兽车咆哮着往远处跑去。
而那位神秘又古怪的少女,就这样彻底的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的眼泪忽而掉下来。
他这时才明白,她说的那些话并非全是谎言,也并非全都是逗他玩儿。
她说过自己有家人,家人管的特别严,并且丝毫不希望家里人来救她,可见她同家里人关系并不融洽。
她轻而易举就可以从血菩提逃走,却一直不走,想来是在此躲避她口中所谓的家人。
她原本可以一直躲在血菩提,躲到她认为更好的时机再走。
可她还是提前走了。
是为了他。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被她的家人发现。
便是轿辇中的人吧?
她那副样子,怎么都不像心甘情愿。
她到底为他牺牲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总觉得可能穷其一生也无法还清。
兵荒马乱的城池中,橘色的暖阳温柔的落下来,包容了一切。
黑色的珠子忽而滚到脚下。
他从灰尘中捡起,放在耳边。
女孩儿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在耳边回荡。
【许瀚之,你是灵域的希望啊。】
她总是这么离谱,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
他站在凉透的面碗边,捏着珠子泣不成声。
·
【青衣书院·藏书阁·五层·现时】
许瀚之攥住萧九九的手,问:“是不是你,阿九?”
萧九九想起了这段往事,那个阿九的确是她,但对她而言,也跟听了个故事差不多,她那时候的想法现在的她也不得而知。
但这里面透漏的内容实在不少。
这是她的过去?她十四五岁的过去?
那么大的兽车?三头烈焰龙拉车?那是一般人家么?她岂不是富家子弟?
萧九九道:“算是吧。”
许瀚之红着眼起身,拉着萧九九叫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自己则长腿一曲,靠在书桌上,问:“你后来去哪儿了?”
萧九九却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那时她十四五岁,又是前世,同现在气质迥异,还隔了一百多年,这家伙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许瀚之指指自己浅色的瞳孔:“我画了那么多年灵路,眼睛同别人不一样,我看事物能看的更深。”
原来如此。
萧九九道:“后面的事情我全都不记得了,我失忆了。”
许瀚之惊讶道:“失忆?”
萧九九点头:“对,我还同你说过什么?”
许瀚之道:“我知道的很少,你坐上那辆轿辇离开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或许,你自己还能记得轿子里有什么人么?”
萧九九想不起来,她能想起轿子摇摇晃晃的感觉,却丝毫想不起轿辇中的事儿,更别说对面还坐着人了。
她捂着脑袋拼命思考,她忽然想起当时自己手心里似乎捏着几枚珠子。
等等,那几枚珠子是不是【回声珠】?如果是【回声珠】的话,是不是记录了她在轿子中说的话?
如果能找到那些珠子的话,也许能想起更多。
于是她问许瀚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当时的【回声珠】?”
许瀚之道:“怎么可能找到,一百多年前的【回声珠】,早就不知道埋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倒也是,想也不太可能找到。
许瀚之上下打量她,问:“你来青衣书院做什么?”
萧九九:“陪我师妹来买纹石。”
许瀚之立刻道:“外面没有好东西,我给你做,你要多少?”
萧九九好奇的问:“你最高可以制作什么品阶的纹石?”
许瀚之想了想:“六纹石。”
萧九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不可置信的问:“几?”
许瀚之紧张:“六纹石,让你失望了?”
萧九九急摇头:“怎么可能,已知的元素基础属性也就五,你能叠加六,也就是叠加了变异属性,已经太离谱了好么。”
许瀚之有些高兴:“真的?你真这样想?”
萧九九道:“当然。”
许瀚之想了想,走到不远处的箱子里,顺手拉开,一箱纹石便滚出来,约莫二十颗。
五颜六色,全是六纹石。
他道:“都给你。”
萧九九一怔,这得值多少钱……
她甚至算不过来……
她愣愣的看着他。
许瀚之道:“我说过,我要是挣了钱,都给你。这些,便是我青衣书院最值钱的东西了。”
萧九九:……
她忍不住问:“宁宣知道了,会气死么?”
许瀚之想了想:“会吧,他常吐血。”
许瀚之笑了笑:“要不是怕他自杀,我宗主之位都想让给你。”
·
萧九九好不容易逃出了藏书阁,许瀚之不肯让她走,她努力说服好久,他才勉强同意,说等自己修补完灵路就来找她。
萧九九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故人,还了解到了一点儿过去。
她拉着秋梨离开,一边往住处走一边思考。
她的记忆中,自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一路拼搏,走上巅峰。
但与许瀚之的共同回忆中,自己有家人,家教森严,家里还巨有钱,共同记忆肯定比自己的记忆靠谱。
而且随着知道的东西越多,她越开始怀疑自己记忆的真实性。
不过她的家里究竟是做什么的?是当时的名门望族?还是权势宗门?
如果能找到【回声珠】就好了。
·
第二天下午,青衣书院的小型交易区已经搭建完毕,购买低阶纹石或是想要碰运气买到高阶瑕疵品的修者陆续进入,一时人满为患。
中阶拍卖会在下午开启,高阶拍卖会则在晚上。
秋梨一早就准备好,带着萧九九出门,要去参加双纹石拍卖。
萧九九困恹恹的,同她走在路上,懒声道:“不用去买了,我有更好的给你。”
秋梨兴奋的问:“是顶阶双纹石么?”
萧九九笑:“比这更好。”
秋梨眼睛都瞪圆了:“难、难道是三纹石?”
萧九九还没说话,秋梨忽而道:“我知道了,师姐昨日是不是遇到了某位师兄,叫他留了三纹石给你?”
萧九九稀里糊涂的,回头一看,原是两人走到了交易区,这里的确会有瑕疵三纹石出售,是某些青衣书院弟子的练手之作。
萧九九想说,格局再大一点儿。
有人正巧从里面出来,瞧见她,便嘲弄的笑道:“想来这里碰运气啊?”
萧九九一看,是阮小丸和瑶棠。
阮小丸身后跟着两位弟子,一人抱着一个大箱子。
阮小丸故意道:“我方才把里面的三纹石全收了,早知道你们要来,就给你们留一块儿了。”
萧九九:“不用了。”
阮小丸笑道:“不然这样,你出灵石,我可以卖给你,不过可能要高一些了。”
萧九九拉着秋梨要走,瑶棠道:“等一下。”
萧九九看向她。
瑶棠从大箱子里摸出一块儿碎了一半的三纹石,但灵路勉强是通的,她笑着递给萧九九:“拿去用。”
周围人都看向萧九九。
这事儿的确挺侮辱人的,但那是三纹石,碎了一半那也是三纹石,跟双纹石不可同日而语。
【脸算什么,要我我就拿了。】
【那可是三纹石,被骂两句算什么,我不磕一个我拿着都不安心。】
萧九九忽而想起自己在【望长生】叫瑶棠吃啃掉一半的赤阳果那件事儿来。
她这是报复呢?
棠姐真小气呀。
她走上前,同瑶棠道:“棠姐,我不要,你自己留着用吧。”
瑶棠嘲弄道:“何必跟钱过不去?逞什么英雄?”
萧九九靠近她,轻声道:“我不像棠姐,我可不吃剩了一半的赤阳果。”
瑶棠一瞬间气红了脸,咬牙切齿:“萧九九!”
萧九九嘿嘿笑。
瑶棠道:“你行,你硬气,你这次一颗三纹石也别想买到!”
萧九九不再同她说话,拉着秋梨就要走。
忽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许宗主来了。
一时间人群都沸腾了,纷纷看向远处走来的那人。
阮小丸兴奋的道:“瑶师姐,是许宗主,我上回见了就忘不掉,我一直想再见他一次,拜帖都寄了好多封,可全都被他拒绝了。”
瑶棠也好奇的朝男人望过去。
男人身高腿长,姿容俊美,神色清清冷冷,眼眸偏浅,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
阮小丸道:“好奇怪,今日怎的出来了,难道是被我的拜帖打动了?”
她忽而转头看向身旁的瑶棠:“瑶师姐,该不会是因为你吧?”
瑶棠道:“怎么可能。”
阮小丸道:“怎么不可能,你可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美人,想见你的人绕巫山十几个圈,许宗主为了你也很正常啊。”
阮小丸左右看看,惊喜道:“师姐你快看,真的朝我们这里过来了,天哪,神佑我。”
她这样说,连瑶棠也紧张起来,目不转睛的看向前方。
唯萧九九有些痛苦。
这家伙该不会乱来吧?
而众人期待的许瀚之,这就走到了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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