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霓裳立刻道:“是。”
周满则轻轻将那一件用东方既白之色绣成的法袍放回桌上, 却更无多话了。
赵霓裳躬身便要退去。
只是将转身时,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捧出了一件旧衣, 轻声道:“还有这一件。那日师姐来绮罗堂,我看师姐衣袖损毁。今晨在浣衣侍女处见此旧衣, 便顺手取线缝补了一番, 还请师姐原谅霓裳冒昧。”
的确是周满的旧衣。
她素喜着玄黑之色, 在穿戴上向来不太在意,是以即便在参剑堂试剑被划破了衣袖,也并不十分在意。
可没想到, 赵霓裳不仅注意到了,还记在心中。
那一只破损的衣袖, 已经被银黑色的绣线补好,且极具匠心地顺着那缝补的线条,将其绣成了寒梅枯枝形状。银黑色的绣线在原本玄黑的衣袖上并不明显,但对着光时又隐约能看见一些, 介于明与暗之间,有一种朦胧隐约之美。只简单绣了这么一小片衣袖, 却好似点了睛,一下让这件原本普通的衣裳, 变得别致起来。
周满接过这一件旧衣, 看了好半晌,才慢慢笑一声:“有劳了。”
赵霓裳顿时微微松了口气, 只道:“那霓裳告退。”
周满点了点头。
赵霓裳于是从门内退出,顺手关上门时, 先前压抑着的喜悦和难以克制的后怕, 才忽然一齐涌了出来, 冲撞在她胸膛。
她必须伸手按住,方能压住自己失声恸哭的冲动。
东舍的走廊上,早已静寂无人。
赵霓裳来时满心忐忑,并未留意,直到走到东舍门口,回头一望才发现:静夜悄然,廊上挂着灯笼,然而四面其他人的房间皆是一片昏黑,仅有周满那一间屋子是亮着的。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幸运的是,这根“稻草”,也仁慈地眷顾了她……
赵霓裳站在门口,向那昏黄的亮光望了很久,方擦去颊边泪痕,转身走入夜色。
*
周满在屋里,对着那一新一旧两件衣裳看了一会儿,只想着武皇留下的那十二道金简。
每一道金简都录有道法无数,即便以她当时大乘期的修为也无法将其全部掌握。但其中一门功法残篇,倒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适合赵霓裳不过。
但等休沐之后再说吧。
为了等赵霓裳,她已经耽搁了一些时间,此时便直接起身,但披衣时并未选赵霓裳为她新制的那件法袍,只是穿了那身缝补过的旧衣,顺便还带了能遮住头脸的幕离。
出得剑门学宫,一路提气纵行向西,大约小半个时辰便在夜幕里看见了小剑故城的轮廓。
这时,周满便将幕离戴上。
城内外进出的人还不少,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这样一个女子。
经过城门时,周满听见一位妇人笑着哄自己的小孩儿:“病梅馆的王大夫又回来了,别怕,一会儿叫他给你吃糖丸,好不好?”
于是她不由多看了那妇人一眼。
心里想的却是:学宫休沐,泥菩萨也回到了泥盘街。
进得城门,迎面仍是朱雀大道,将一座城池分为两半,将一个世界劈作两端。
只不过上次周满向右,去的是泥盘街;
这一次,却是转而朝左,走向云来街。
云来街与泥盘街最大的不同,便是干净,一尘不染的干净。
连街面都用云板石铺就。
高楼华阁鳞次栉比,谈笑纵酒云外能闻,因为穿行其中的人要少得多,所以越发显得宽阔。
即便入夜,这里也是火树银花,正自热闹。
神都三大世家、蜀州各大宗门,甚至还有不少其他势力,都在这条街上设有自己的堂口或是据点。
周满经过时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若愚堂——
这是王氏在蜀中的势力分支,韦玄曾交代过,她若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到这里找孔无禄。
但周满并没有进去。
此来小剑故城,是为凑齐做弓箭的材料,此乃她深藏的底牌,岂能让王氏的人知晓?
她的目的地,是远处的百宝楼。
这天下大部分来钱的生意,比如法器、丹药、符箓,背后几乎都有三大世家的身影。他们已经无孔不入地将触角延伸到他们所能触及的所有角落,只有少数另辟蹊径或者背景也十分雄厚的势力,能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存。
百宝楼便是这样的存在。
其势力范围虽只局限在蜀州本地,并未向外扩张,但背后却是早三百年前便已封禅证道的西山望帝。纵使三大世家的势力进了蜀州,碰着百宝楼也得收敛几分。
在这满街的飞阁重檐之中,百宝楼的装潢并不起眼,甚至比较起来有些朴素,但是门面特别宽敞,少了几分精致,多了几分粗犷,倒是有点返璞归真之感。
周满进得门来,也无人招呼。
各式法器、丹药、符箓,甚至是炼器的材料、修行用的功法,都分门别类地陈列在不同的区域,明码标价,以供来者自行挑选。另有一道楼梯通向上面几层,偶尔见人进出。
周满的目的十分明确,要买一段能制弓的苦慈竹。
只是走进来后,扫上一圈,她却没向炼器材料所在的区域走,而是先走向了挂着“须弥府邸”几个字的区域走去。
一座座缩小的府邸,都悬空漂浮在这个区域。
有的是设计精致的庭院,有的是高低错落的山峦,有的自带一片湖泊,有的干脆只一片广袤的荒原……
这些都是修士可以随身携带的府邸,有的可以化作一片树叶,有的可以变成一块瓦砾,只要滴血认主后,便可随时进入其中。
周满没太关注它们的形制,而是直接扫了一眼价钱——
庭院精致的那座要一万灵石,山峦高低的那座要一万六,自带湖泊的那座一万一,就连什么也没有只光秃秃一片荒原的那座,都得八千!
周满:“……”
这跟直接去抢有什么区别?
有那么一个刹那,她甚至忍不住想:别管那狗屁王杀了,也别在剑门学宫学剑了,人可以以后再杀,剑完全可以自学,这样好歹不用困在学宫里连个练弓箭的地方都找不到,也不用站这一堆须弥府邸前面痛恨自己囊中羞涩!
当然,也就是这么一刹那的念头罢了。
周满接受现实的速度很快。
她半点也没留恋,在明白自己绝无可能以现有财力购买一座须弥府邸后,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这片区域,直接来到炼器材料那边。
不同种类的材料也是分区排放。
竹木类的都在左侧。
周满一眼就看到了她要找的苦慈竹:一共有三段陈列在架上,从下往上的长度,依次是一尺、二尺、三尺。尤其是三尺的那一段,通体墨绿,竹质坚如铁、润如玉,竹节处呈现出淡淡的银色,一圈一圈犹如银环,均匀地排布在竹身之上,正是苦慈竹中的第一品!
再看一眼价格:三百五十灵石。
百宝楼的东西既明码标价,就没有任何讲价的余地,周满既选择来这里,当然也没想过要讲价,扫一眼价格便半点也没犹豫地将这一段苦慈竹取到了自己手中。
她直接到柜台付账。
那掌柜的长得白白胖胖,一脸和气,只管收钱,看也不看客人一眼。
周满先付过了苦慈竹的灵石,又拿出六十枚灵石来,只问:“楼上炼器房还有空着的吗?我想赁一间,两个时辰。”
这时那掌柜的才抬了一下头看她,但也只是平平淡淡的一眼,并不给人不舒服的窥探之感。
他道:“炼器房分上中下三等,客人给六十枚灵石是要中等炼器房两个时辰?”
周满点了点头。
掌柜的便收了灵石,取出一枚圆圆的写有天干地支的号牌来,递给她道:“客人从那边上三楼,自便即可。”
百宝楼既称是“百宝”,自然是什么东西都卖,什么服务都有。除了炼器房之外,还提供炼丹房、符箓房等等,房内皆备有一些基本的器具甚至炼器需要的真火。修士若在百宝楼买了材料,又暂无合适的地方,便可赁了一间上楼炼制;若是愿意,炼制出来的东西品质也不错的话,下楼还能直接卖给百宝楼。
当然,周满穷得叮当响,没有什么能卖的。
她拿了号牌,便上了三楼,准备趁热打铁,制一张苦慈竹弓。
*
云来街最大的细香楼内,陈寺已经对着面前的美酒佳肴,坐了有快半个时辰,可金不换依旧迟迟未来。
他难免有些不耐烦:“已经过了有大半刻,姓金的什么时候才能来?”
旁边一名从人惶恐道:“郎君替您查那一批沉银箭的下落去了,要在蜀中走三四个宗门,最新传回的消息是说有了一点眉目,但恐怕还要劳您多等一会儿。”
陈寺便冷着脸把酒杯扔在了桌上。
自打夹金谷一役回来后,伤势虽已经修养完全,可他心性中的戾气却多了不少,一是败于那神秘女修手下的耻辱,时时令他煎熬;二则久久查不到人的踪迹,又使他在少主小姐面前抬不起头来,有负深恩,对那神秘女修自然是越想越恨。
陈寺没有一日不想将此人抓到,一雪前耻。
他自己查了一阵毫无成果,眼下虽厌恶金不换失约,但他那边既有眉目,也只好将这一口气忍了。
陈寺实在不想坐在这里干等,干脆交代一声,便下了楼去,顺着街面往前走。
没多时就看见了前面的百宝楼。
这就是宋氏的生意和势力进入蜀州所遇到的最大障碍了,他忽然起了心,走进去,想要随便看看。
此时正好有一名身着玄衣、头戴幕离的女修从楼上下来,朝门外去,同他擦肩而过。
陈寺本来也并未在意。
只是当他脚步转到炼器材料区域,忽然看见那原本放置了三段苦慈竹的架上只剩下两段苦慈竹时,便蹙了一下眉:苦慈竹当然有许多用途,但看这架上苦慈竹的排列方式,最顶上的那一段苦慈竹该有三尺以上——
最适合制弓!
而这个品质的苦慈竹,所制出来的,绝非一张凡弓!
自从开始追查那神秘女修,陈寺满脑子都是弓箭的事,一沾到与此相关的东西,便会进入一种敏感过头的状态。
大海捞针查人,自然是什么线索都不该放过的。
陈寺直接回头问那掌柜:“这苦慈竹是刚才那名女修买走的吗?”
那掌柜的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暗中皱眉,却道:“忘了。”
百宝楼一向有操守,不随便泄露客人的事。
陈寺一听就知道这掌柜的分明记得,只是不愿意告诉自己,他冷笑一声,也不多话,径直出了楼去,对着不远处的细香楼吹了一声哨。
立时就有一行小十人来到他面前。
陈寺直接下令:“即刻封锁小剑故城各处城门,给我查一遍今日都有哪些修士进过百宝楼,尤其是一名玄衣戴幕离的女修,若是见到,决不能将其放走!”
从人一听,不禁有些迟疑:“这是在蜀中地界,并非神都,直接封锁各处城门,会不会……”
会不会有些太过分了?
然而陈寺现在越想那名女修越觉得可疑,尤其是对方戴着幕离明显害怕暴露身份,必然有鬼。
宁杀错,不放过。
他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又是不是会冒犯到蜀中这边的势力,只冷冰冰道:“我等只查那女修,若没问题自然放行,即便是西山那边来人,又有什么好怕?不要浪费时间,即刻去查!”
一行人再也不敢多言,连忙召集人手,奔向四处城门。
云来街旁一处暗巷里,周满藏身于阴影之中,看着那一行从人急急忙忙奔去,不多时便听街上的修士议论纷纷。
“宋氏查人?”
“城门封了现在不让出去吗?查个女修?”
“强龙来压地头蛇了,有意思……”
……
周满炼制好苦慈竹弓从楼上下来,便撞见了陈寺。陈寺虽没见过她真容,可她却一眼认出了陈寺,半点不敢掉以轻心,出得百宝楼便立刻藏身于暗处,观察外面动静。
这时听见陈寺下令封城,一颗心当真是迅速往下沉去。
只为了夹金谷一役之耻,为了那一罐丢掉的碧玉髓?
这陈寺现在与疯狗有什么区别?
周满现在当然可以去掉幕离,立刻寻找藏身之处,甚至可以躲去若愚堂,无非就是冒一点让孔无禄那边怀疑的风险罢了。
可观陈寺这封城都要查人的架势,分明是不查到就不罢休……
阴魂不散!
而这等封城抓人、赶尽杀绝的世家手段,看了又是何其眼熟?
她想忍,但一股邪火憋在心里,当真是越忍火越大,手中暗将那一张新制的苦慈竹弓扣紧——
从来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既要找死,谁也救不了。
将所有后果都考虑过一遍,周满先取出韦玄上次给的那枚王氏独有的清光戒,压在腕间备用,然后便提了弓,犹如鬼魅一般,非但没找地方躲藏,反而在黑暗中跟上了陈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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