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句话, 无疑是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大家都知道,近来王恕不知因为什么,与她闹了矛盾,话都不愿与她说上半句, 连在参剑堂里遇到, 都跟陌生人似的。
眼下周满要服丹药, 他却忽然阻拦。
这是为什么?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王恕,连剑夫子也不例外。
天光下, 他侧对着众人, 面朝着周满, 清疏的身形绷得紧紧的, 好似在竭力忍耐什么。
脑海里一一浮现的, 是验毒当日,她满不在乎的神情;是次日下学,金不换来要药方时的隐晦;是今日此刻, 她明知有毒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服毒还偏要来问他的动机……
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一种极其荒谬的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王恕转眸,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金不换,却发现他目光闪躲, 竟不敢直视自己。
于是一颗心,便陡然掉入了冰窟。
他有万千的不解、万千的愤怒,可都压在胸膛,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不换早知周满的计划,岂能看不出她先前是故意当着泥菩萨的面服毒,要借他的口揭露此丹有毒的事实?
然而立在边上, 眼见泥菩萨忍怒, 盯着周满, 眼角都微微发了红,心中终究不忍。
他到底还是小心翼翼插了句话:“是这丹药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完全没朝这方面想过:“不可能吧,那不是春风堂的养气丹吗?孙大医独门丹药,必是自己炼制的,能有什么问题……”
周满仿佛也这样认为。
既已摆脱了王恕那只手,他又没说什么,她便一搭眼帘,要继续将那枚药往口中送。
“够了。”
王恕终于忍无可忍,劈手将那枚丹药夺了,扔在地上!
褐色的小拇指肚大小的丹丸,顿时滚落了老远,沾了一圈灰白的尘土。
众人都愣住了。
剑夫子也诧异。
周满不由皱起眉头,抬眸望向他,一双平静的眼底,已带上了少许冷意。
王恕想,他现在就该揭穿她,可又忍不住为她找理由,她好端端被人下毒,又做错了什么?
心中竟涌出了一股深浓的悲哀。
这一刻,他厌憎自己。
因为他最终还是说出了她想要的那句话:“此丹有毒。”
“什么?”
所有人顿时悚然,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情。
然而王恕说完这句,已经不想再在此处待上片刻,竟是看都没看再看周满一眼,转身离去。
参剑堂前,众人不免疑惑极了,没太明白是什么情况 。
周满立在原地,似乎也没反应过来。
唯有金不换,被这两人搞得心神不宁,生怕露馅儿了,故意嘀咕一声:“有毒就有毒,这么凶干什么?就算吵架也不能人话都不说了吧……”
众人前段时间就有所猜测了,此刻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
敢情真是闹过矛盾吵过架了。
难怪刚才说没两句话就剑拔弩张的。
剑夫子却是没听这些,那枚养气丹正好滚落到他脚边不远处,他弯腰将其捡了起来,却是眉头紧蹙:“有毒?”
周满好像不信:“这丹药自春风堂的人送下来后,便一直在我这里,没有别人碰过,怎会有毒?”
这时其他人反倒将信将疑起来:“王大夫是一命先生的弟子,该不至于胡说八道吧……”
陆仰尘的面色,已变得极其凝重。
剑夫子刚开口想说“去请春风堂的人”,可一瞧见陆仰尘,忽然想起此药正是春风堂所制,于是到嘴边的话一转,出来便成了:“剑一,去请丹药课的郑夫子来一趟。”
郑夫子本名郑源,与孙茂是差不多的年纪,只是自身天赋与机缘有限,于医术上面的成就难以与孙茂比肩,唯独在炼丹制药这个领域颇有几分独到之处,因此才在剑门学宫领了个夫子来当,专教丹药这一门。
前阵子闹退课的时候,他因见不惯剑夫子那一幅得意嘴脸,曾出言讽刺过几句。
因此,到得参剑堂后,他便把架子端了起来:“有什么事找我?”
剑夫子这时也不想跟他计较,只将自己先前捡起的那枚丹药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郑夫子接过来没在意:“不就是一枚普通的养气丹?有什么好看的?”
剑夫子问:“没毒吗?”
这话吓到了郑夫子:“这丹药有毒吗?”
众人顿时迷惑。
周满暗自皱眉,可不方便说话。
金不换看她一眼,便立刻道:“郑夫子,刚才王恕看过这枚丹药,说有毒。”
郑夫子忽然抬头:“他说过?”
金不换点头,众人也都点头。
郑夫子的表情,便一下严肃起来,重将这丹药看了一遍,又掰成两半来,仔细嗅闻,可似乎仍无所获。
剑夫子便问:“没问题吗?会不会是那病秧子看错了……”
岂料,郑夫子竟道:“不会。小王大夫虽不能修炼,于医道却有惊人的领悟,又是一命先生的弟子,某些方面的见识比我只高不低。我再仔细看看。”
这话实在让众人十分意外。
毕竟在参剑堂,王恕是个无法学剑只配坐在门外听剑的病秧子,哪儿能想到他在郑夫子心目中竟有如此高的地位?
郑夫子拿着那枚丹药,想了半天,终于叫人盛了一碗水来,将先前掰开的一半丹药化了进去,然后便取出了周满与金不换先前见泥菩萨也用过的“洞明金纸”,吹进碗里。
三息后,一层碎星般的金光便浮了起来。
他面色顿时大变:“果然有毒。”
剑夫子只问:“什么毒?”
然而郑夫子一时还回答不上来,先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重新查阅了一遍,才敢确认:“是‘待日晞’!”
剑夫子心头骤然一凛,瞬间想起周满近日来放缓的进境,还有她方才说的“神气不宁”“有心无力”……
其他人却是没听过此毒,纷纷询问。
郑夫子这才一一将此毒危害言明。
所有人都听得头皮发麻。
郑夫子说完了,便问:“此毒掺在春风堂发的养气丹中,近乎无色无嗅,极难察觉,你们是有谁已经吃了吗?”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周满。
然而有更聪明的,这时已想到了另一种更恐怖的可能——
妙欢喜拧眉一阵沉思,忽然上前道:“可否请郑夫子验验我这一瓶?”
她双手将自己那瓶养气丹呈上。
后面的李谱见了,已忍不住眼皮一跳,喃喃道:“不会吧……”
郑夫子则是一愣,没明白是什么情况。
剑夫子却是也想到某种可能,脸色越发冷沉,只道:“还请郑夫子再验。”
郑夫子便压下疑惑,又取出一张洞明金纸来,再次验过。
碗中于是第二次浮起碎星般的银芒!
所有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但觉一股恶寒从脚底窜上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连妙欢喜这一瓶都有毒的话,那意味着什么?
余秀英咬牙道:“请郑夫子再看看我这一瓶!”
霍追也道:“我这里也有几丸。”
……
众人一个接一个,全都取出了自己的药瓶!
剑夫子显然也被这验毒的结果惊住了,好半晌反应过来:“都拿上来,让郑夫子看看。”
郑夫子要现在还不知道出了大事,那就是傻了!
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心疼自己的洞明金纸?
他一一取出众人药瓶中的丹药,放到碗中验过,越验便越是心惊,验到后来已是冷汗如雨——
有毒,全都有毒!
所有出自春风堂的养气丹都有毒!
整座参剑堂内,顿时有一股极其压抑的气氛铺开,所有人都铁青了脸色,没有说话。
唯有周满,格外平静。
她似乎是最早知道自己的丹药有毒,所以最早平静下来,此时便躬身一礼,向郑夫子确认:“请问郑夫子,我自入学宫起大约一个半月,服此丹已有十枚,近日已感修为进境放缓、且神气不宁,是否便是此毒之故?”
郑夫子声音艰涩:“若你往日所服的丹药都有毒,想必,想必……”
这可是参剑堂的剑首啊!
那剩下的半截话,实在太过残忍,便是连与她并不相熟的郑夫子,都不忍心说出口。
所有人更是一阵恍惚,随即便感觉到一种莫大的恐惧:若周满服的都是毒,如今已毒效初显,那他们呢?
春风堂背后就是陆氏。
陆仰尘却无论如何觉得不对劲:“春风堂有孙大医坐镇,无论如何不该出现这种纰漏……”
没有人接他的话茬。
事到如今,关系到的已经不仅仅是周满一个人了。
剑夫子考虑片刻,森然道:“今日课不上了,此药你们各自封存,不要再服,我先去禀过祭酒,再做定夺。你们先回去吧。”
祭酒,也是武皇时所设的位置,总揽学宫大小事宜。
如今的学宫祭酒乃是岑况,人人尊称一声“岑夫子”,在蜀中,修为声望,仅次于望帝。
出了这样大的事,理当先让他知道。
剑夫子也不多言,径直带着郑夫子一道,出了参剑堂,一路朝着西南塔楼的方向去。
众人留在堂内,一时却是谁也没走,谁也没说话,表情一个比一个凝重。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做梦似的道:“这可是剑门学宫,怎么会出这样大的事呢?”
也有人道:“剑夫子既去禀报祭酒了,想必会查清的吧?我们回去等等……”
周满听后,竟冷冷道:“等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众人皆是一怔,全看向她。
周满只道:“十数年累积的天赋,不曾有一日懈怠的修炼,都可能毁于这小小的一枚毒丹……好算计,好手段!要等你们等吧,我不想等。”
话说完,她竟提了剑,径直走出门去!
众人一时不明她话中之意。
直到李谱跟出去一看她所走的方向,不由大叫一声:“她好像要去春风堂!”
*
此时的春风堂,还没一个人知道出了事。
几名大夫在堂内研看医书。
春风堂的执事田达,此时正坐在外面,同来这边闲坐讨茶喝的徐兴下棋。
徐兴是青霜堂两位执事之一,四十左右的年纪,留一撮山羊胡,身材干瘦,两眼精光四溢,一副老辣干练的长相。
田达则有几分富态,随时都笑眯眯的,看着十分和善。
两人棋下到中盘,走得渐渐慢了。
徐兴下着下着,便没忍住感叹:“还是你们春风堂好啊,背靠陆氏,又有孙大医坐镇,太省心了……”
田达知道他是又在烦青霜堂另一位执事刘常:“王氏才是三大世家之首,事多一点才正常嘛。我听说快到大公子的生辰了,你们要准备贺礼,怕又得花一番心思吧?”
徐兴笑起来:“是啊,所以我这不才来求见孙大医吗?”
田达道:“你是想请孙大医炼丹送给大公子?”
徐兴点头,当即想要细说,只是没料想一抬头忽然瞥见一道身影从远处台阶上来,于是一愣:“周满?”
前阵子“分锅社”十四人齐齐躺进春风堂,周满也在其中,所以田达也是认得的。
他闻声抬头,看见人,倒也没多想:“周姑娘怎么来了?”
周满扫他二人一眼,只问:“孙大医在吗?周满请见。”
田达道:“那你来得不巧,孙大医正在炼丹,按规矩这时候谁来了他也不见的。”
周满便道:“他炼的丹有毒,也不见吗?”
田达不由一惊:“有毒?”
徐兴拿着棋子的手也是忽地一停,一下转头看向她。
周满面无表情,只道:“若我没记错,养气丹便是他独门丹药吧?难道还有别人?”
田达已经站了起来,少见地冷下了脸:“周姑娘,还请慎言!孙大医坐镇春风堂多年,从未出过什么差错,怎么可能有毒?”
周满于是拿出自己那瓶丹药来,唇边浮上一抹讽笑:“可方才,这瓶丹药已请郑夫子验过,确系有毒!”
“郑夫子验过?”
田达眉头顿时蹙紧,似乎不敢相信。
徐兴在一旁隐晦地打量那药瓶一眼,却是站在春风堂这边,帮了句腔:“郑夫子验过,也未必就作准吧?你虽是韦长老荐入学宫的,可也算顶着我们王氏的名头,怎可如此咄咄逼人呢?”
周满这才看向他。
徐兴只道:“再说,春风堂出去这么多丹药,即便是出了问题,你第一个也不该找孙大医才对。”
周满“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那我该找谁?”
徐兴见她笑中颇有几分轻蔑挑衅之意,眉头便狠狠拧了起来,眼中划过几分阴鹜,说话也不客气起来:“自然是该先找你自己。丹药发下去是你自己保管的,怎知不是你自己不小心,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这话说得实在阴险。
不管她手中的丹药有没有毒,春风堂若依着这个思路,都可以将责任推诿出去。
周满盯着此人,忽然若有所思。
徐兴说完,心中正自得意。
可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后方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自己不小心?周满一个人,可能是自己不小心;难道我们所有人,都是自己不小心吗!”
话到末尾,已十分凌厉。
隐隐然,甚至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传来。
徐兴、田达二人俱是一惊,循声回头,便见那台阶下方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整座剑门学宫这一届的几乎都来了!
妙欢喜羊脂白玉似的胳膊上挂着披帛,当先走来,那艳丽的眼底已没有半分温度,只问一句:“陆公子,你们陆氏掌管的春风堂,就是这般处理事情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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