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珩这边走得急, 给宋浔南打完电话没多久就要出发,准时在下午四点到达z市,需要转车前往临通郡朝宁县。
大巴车载着一车人走在路上。路一开始还是好走的水泥道, 到了后面渐渐泥泞,一车人随着晃来晃去,有受不了的已经吐出来了。
车里人多,空气不流通, 再加上有人吐出来, 味道更难闻了。
闻珩把大巴窗户打开,凛冽冬风透过细缝猛地灌了进来,发出细细啸声。他吹着风看着路边倒塌的房屋跟拦腰折断的树木, 沉默不语。
还没到灾区,公路边萧条的景象已经让人预感到有多可怕。
口袋里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不可能是宋浔南, 他拿出来一看,竟然是闻今然。
一接起电话,那边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一句颤抖的“哥”, 让闻珩心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哥,哥……”闻今然在那头六神无主地唤他,好像这样能让自己得到一点安慰, 咽咽唾沫艰涩开口, “哥,你看到新闻了吗?真的是那个地方吗?我打不通我妈妈的电话, 哥,怎么办啊, 我好害怕, 我能去找你吗?我不想自己在这……”
他脑子乱糟糟的, 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闻珩拿着手机放在耳旁,甚至能清晰听到闻今然呼吸中的颤抖,泣不成声。
他像被闻今然兜头浇了盆凉水,从头寒到脚,几乎是僵直木然的反问闻今然:“你在说什么?小婶怎么了?”
闻今然在那边平复下心情,断断续续将事情经过告诉闻珩:“我妈妈不是、不是去了k市旅游嘛……然后,路过z市,那边有个新兴的网、网红……景点,她想去看看……”
“那个景点,在哪?”闻珩手指用力扣着手机,肌肉紧绷。
“……在,临通郡。”闻今然抖着声把最后一句说完。
知道出事后闻今然一直在打闻妈妈的电话,却怎么都打不通。
他一直告诉自己,打不通电话的原因有很多,有可能是老妈慌乱总丢掉了手机,有可能是通讯受到了磁场影响,也有可能是没有听见,或者占线……
闻今然让自己冷静,但他的心底已经有了个不容忽视的、最糟糕的答案。
小周从过道上路过,坐回闻珩身边时差点被他的脸色吓一跳:“主任,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闻珩抬头看他,小周瞅见他那双眼睛后更害怕了:“你……主任,出什么事了?”
那双眼黑洞洞的,怪吓人的。
“没事。”闻珩几乎是从嗓子里憋出来的字眼,声音又轻又冷,不似活人。
小周不敢再打扰他了。
闻珩闭了闭眼,死死掐住掌心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问了句:“你确定吗?”
“我知道你也不想相信……但是,我妈妈昨天跟我聊天时的定位,就显示在那里。”
兄弟俩一时无话。
闻今然在那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就一二十来岁的大男孩,一生平安顺遂没遭遇过什么大灾大难,此时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慌得六神无主,不断在低声重复“哥怎么办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闻珩此时就是他的主心骨。
“你先冷静,听我说,”闻珩率先让自己稳定下来,尽量安慰他,“临通郡不小,朝宁县只是辖属的一个区县,她不一定就在那里。电话打不通有可能占线,也有可能丢失了手机,事情没定论前不要瞎想。我现在已经快到灾区了,会尽快想办法找到你妈妈。你这几天就请假在家,先别上班了,好好呆着别瞎想,能做到吗?”
闻今然吸吸鼻子:“我也要去!”
“闻今然!”闻珩冷声喊他名字。
闻今然从小到大都很怵他,这几年长大了才渐渐好转。结果闻珩一喊他名字,闻今然就怂了,握着电话不敢吱声,但也没说不去。
两人僵持下去不是办法,闻珩捏捏眉心:“我是个医生,在这里可以救援。你呢?你能干些什么?你去抗物资别人都嫌你走得慢,生怕不给大家添麻烦是不是!”
他这话说得狠了点,却也让闻今然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可是你去,我也会担心,你能不能不要去,哥……”
“没什么好担心,我是个成年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你别多想。闻今然,你也成年了,也别让我跟你妈妈担心,知道吗?”
闻今然过了良久,用哭哑的嗓子应了声。
听他答应下来,闻珩舒了口气:“请假回家吧,我这边有了信息会告诉你。”
闻今然抹抹眼泪:“那……南哥怎么办?你要跟他说吗?他也会担心的。”
闻珩这次沉默很久,才对闻今然说:“我刚刚已经告诉他了,你不用再提,好好回家睡一觉。”
闻今然胡乱抹了把脸应下,两人没再聊,他挂断后从卫生间出来。
公司员工见他眼圈通红,吓了一跳,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又碍于闻今然冷着一张脸不好上前询问。
闻今然没直接去找宋浔南,将请假条递给人事部就走了,假条上说自己食物过敏,要休息几天。
宋浔南看到了,因为知道闻今然海鲜过敏便没有疑心,直接通过了。本想打电话问问他严不严重,但手上的事情又杂又乱,他分身乏术,只能抽空发了条短信过去,却无人回复。
等闻珩把电话挂断后,大巴车缓缓停了下来。
他看了眼窗外灰沉沉,水泥似的天空,还有满目疮痍的大地跟形形色色的救灾人员,拉了下背包带,起身。
“走吧。”
说完绕过小周第一个下了车。
大家三三两两从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把行李拿下来就被通知要赶紧过去开会分配救灾区任务。
没办法,大巴只好拖着他们的行李运到临时驻扎地,把行李堆到了一起。
z市不比b市,位于更南的位置,即便是冬天也不会很冷。但这更危险,因为很多病原体会在这种温度下更为活跃,大灾过后往往有大病,说的就是这个。
闻珩见到了主要负责人,对方匆匆而来,身上的沾着灰尘,衣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擦了下脸上的汗,上来迎接一车人。
“您好,辛苦大家前来支援,”他上来直接不废话,问他们,“谁是你们的领队?”
“我。”闻珩跟他简单握了下手。
“这么年轻?”负责人只简单说了句,“好,我知道了,给你们安排下最新任务。我们按照灾区范围划定了不同区域,现在C区人手不够,需要你们立即支援。”
双方连寒暄都没有,更别提休息的时间,马上投入到救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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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浔南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房间里黑漆漆的。
他打开灯,累得坐沙发上休息一会儿,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盯了会天花板,盯得眼睛酸疼后眨了眨,忍不住想闻珩此时在干什么。
一定是做完工作后睡觉了吧,他作息那么健康的一个人。
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白天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要前往灾区第一线,还不知道能不能未来会发生什么,心里的不确定多了,想找个人倾诉下。
所以宋浔南发现,自己今晚上格外想闻珩。
明明两人才分开一天多。
他敲敲脑袋,坐起身给闻珩发了条消息问他在干什么,却石沉大海。
果然是睡了吧。
宋浔南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让自己别想那么多赶紧休息。
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
他的动静不小,同行业的人多多少少都听到了风声。出了事捐款的公司很多,毕竟大家图个善缘,也是个好名声。但像宋浔南这种直接把自己所有产品投出去,一副不计利益、不顾后果的公司仅此一家,狠狠惊住了众人,也有人猜测他们公司是不是在作秀,想要在口碑上压倒众人,营造良好舆论。
而当他们听到宋浔南竟然要亲自前往灾区时,大家纷纷沉默,怀疑他是作秀的也立马闭嘴了。
没见过作秀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的。那可是刚发生过地震的灾区,还会出现余震以及灾后的各种疾病,是随便能去的地方吗?
江骁听到这个消息时,宋浔南已经坐上了前往z市的飞机,他微微一愣,随后叹气摇头,对秘书道:“你没发现吗?他一直是个很感性的人。”
宋浔南透过机舱的窗户往下看。
眼前整片大地都是绿色的,仅有中间一点是突兀的土黄色,光秃秃的裸露在外。
那里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机场已经无法正常降落,他们也不是直升机,更没办法直接抵达灾区,只得转乘其他交通工具,很是费了点时间才到地方。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说:“这条路前不久还是好的,我昨天刚拉了一车来支援的医生们。可惜昨晚上突然发生余震,震哪里不好,偏偏桥梁塌了,路断了。唉,也是这条路平时大车就多,路基早就压弯了才撑不住垮了。希望这次之后咱们政府能重新修一条新的路出来,比这条更好,更坚实。”
他话语中满是对未来的希望。
宋浔南想说些什么,张张嘴,只是接了句:“一定会,到时候重建会比现在还要好。”
司机笑笑,沉默下来,专心开车,在宋浔南到地方要下车的时候喊住他。
宋浔南回身看去,司机憨厚老实的脸红了,手放在方向盘上无措地动来动去:“我就是个老大粗,开了一辈子车没什么文化,也就只会说个谢谢。谢谢你们这些大老板跑过来又捐钱又捐物资的,太感谢了……我不知道能帮上啥,这样,您这几天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一定办得妥妥的!”他拍胸膛保证。
宋浔南对他扬唇笑笑,跳下车:“好,谢谢您了。”
宋浔南第一次直观面对这样的场景。
这里已经支起了一片帐篷当临时驻扎地,来来往往的人群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这个外乡人,所有人脸上都是……麻木。
痛失亲人的麻木,被繁重工作压垮的麻木。
他路过一个帐篷时,坐在地上的年轻男性抬头看了眼他,复又垂下头去,不知想到了什么,屈膝紧紧抱住了自己。
实现呢在那短短一瞬间看清了他的神情,面无表情的脸上时空洞的眼睛,毫无神采。
他静立片刻,沉默无言。
在刚才与司机交谈时他还觉得大家的精神面貌还可以,对未来有期望。现在想想还是他太乐观了,司机那种的毕竟是少数。
没等多久,一身军装笔挺的人向他走来,站定打量他几眼,目光如鹰:“宋浔南先生?”
“我是。”宋浔南点头。
来人目光柔和下来:“我是总负责人,姓陈,陈峰。你能及时赶到实在是太好了,现在正是人手不足的时候,来得医生根本不补上空缺。我正在想怎么办,昨晚就接到上面的指示说你带着那款,呃……”
他犹豫了下。
宋浔南接上:“AISR,辅助型智能搜救护目镜。东西已经运到了,我会留在这里培训佩戴者并且实时监测各项数值,全程负责。还有其他能用得上的,我也一并带来了,如果有不懂的就问我的助手。”
周秘书跟着他来了,现在人在运货。
陈峰也不再跟他废话:“好,你们的落脚点我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今天下午总部会开会,重新着手安排人员,你先休息,我让小王安排好。”
他说完颔首道别,留下一个小兵小王后步履匆匆地离开。
小王说:“您跟我来。”
宋浔南跟他一路到自己的落脚点。说是落脚点,其实也不过是临时搭的帐篷,里面有些简单的用品,一个睡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了。
“抱歉,条件简陋。”
“没事,你先去忙。”宋浔南让小王先离开,简单收拾了下出了帐篷。
正好外面开进来一辆运物资的货车,喊着人帮忙卸货,宋浔南赶忙过去。
等周秘书按照小王说的来找人时,遍寻不到正要喊,远处一个声音倒是先喊了他。
“周文泽,这儿!”
他循声去找,吓了一跳:“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眼前的宋浔南全身是汗,薄款羽绒服早就脱下来了,卫衣袖子卷起到肘部,二十多度的天气里前襟都湿透了,身上脏兮兮的,上衣灰一道白一道。
汗顺着额头往下流,快要流进眼睛里了,宋浔南想抬手擦,一抬手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泥,索性用胳膊抹了抹,单手插腰站在那,拉着前襟扇了扇对周秘书说:“帮忙卸货来着,还没弄完就看到你了。”
周秘书早就看到了他身后卸了一半的大货车,那上面一袋袋麻袋看着就沉。宋浔南能累成这样估计是忙前忙后很久了。
他把袖子撸上来:“我也来。”
看他们俩过来要帮忙,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赶忙说:“小伙子,你先歇歇,这都跑了几十趟了,再好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
他操着一口乡音,宋浔南只听懂了几个关键词,但不妨碍他理解,摆手笑说:“没事,我天天健身,这点算什么。叔你这袋给我,我帮你拿。”
他直接上手拿过男人的三个麻袋,扛在肩上往里面走。
周秘书看他那么轻松,也想扛三袋,结果一袋压在肩膀上就够他这个常年办公室的文弱书生受得了,只好一袋袋运。
宋浔南还在跟男人聊天,两人都对对方的话只能读懂一半,偏偏聊得兴起。
宋浔南问他:“叔,你是从外地过来的还是一直住在这?来了有多久了?”
男人操着乡音答:“我年纪不大,也就三十五。”
宋浔南频频点头:“哦哦,这样啊,那确实住了蛮久的。”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这么跑这里来了?”
周秘书在两人身后听的一团雾水,忍不住拉拉宋浔南:“你能听懂?”
宋浔南很直接:“听不懂。”
他看着周秘书便秘的脸,拍拍他肩膀:“别管说什么,聊天主要是开心,疏导下他们的情绪。”
周秘书看着一脸干劲的男人,心想效果还不错。
等东西都卸下来还要挨个分配,宋浔南拿着一些日用品挨个发。有的接过去很小声对他说声谢谢,有的看都没看他,低头哭,宋浔南就把东西放对方脚边。
宋浔南又看到了那个自己刚来时的年轻人,他把东西放在对方身边,没想到却被喊住了。
“我认识你。”那人抬头看他,轻声说。
宋浔南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南北公司的总裁,是吗?我女朋友很喜欢你。”
宋浔南语气迟疑:“你女朋友……?”
年轻人摇头:“之前吵架,她跟我赌气一个人回家了。也幸好她回去了。”
宋浔南这才注意到,年轻人的整个胳膊都缠着纱布,衣袖上绑了个黑底白字的孝字。
“骨折了,”年轻人注意到他的目光,扯扯嘴角,“不过好在捡回一条命,那些受伤重的都不在这。”
宋浔南不知道说什么,点点头。
年轻人好像突然有了倾诉欲,也或许是这个隔着网线也算认识的人给了自己熟悉感,让他急迫地想表达什么:“刚出事的时候,我在家里工作,咒骂周末还让人上班的老板……然后就出事了,我躲到了床底下……跑出来后给我爸打电话打不通,前不久刚找到……”
他断断续续地说,宋浔南坐下听,没有任何不耐。
“会好起来。”他说。
年轻人擦擦泪,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记得你好像很有钱,舒舒服服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非要来这里受罪?”
“……觉得自己有用,就来了。”宋浔南想了想,这样跟他说。
年轻人“嗯”了声,安静下来。他刚才说了太多话,现在又不想说了,半晌才重新开口:“我之前还嫉妒女朋友喜欢你,现在看来,她没喜欢错人……你是b市的吧?你们那边派了不少人过来,我的伤就是b市的一位医生包扎的,他也劝我,说会好起来。”
“我之前看文章,学到了三个字叫‘赴国难’,说这是咱们国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一直理解不到位,就觉得震撼,现在我懂了。”他这样说。
赴国难。
宋浔南在心底默默咀嚼这个词,片刻后笑了,脏兮兮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是明亮的。
“是个分量很重的词。”
也很感人。
……
下午要开会,宋浔南离开青年后准备起来。
小王来找他:“宋先生,这次会上的大家都是从各个地方来支援的,人有点多,还有没来的,估计要再等一会。”
“没事,”宋浔南想起什么,问他,“前不久来了支从b市来的医疗队?”
小王点头:“是的,住在另外一个区。”
宋浔南想,b市老乡,还是闻珩的同事呢,就是不知道对方认不认识闻珩。
“好的,我知道了,到时候开会你再通知我时间。还有,别叫我先生了,自己不别扭吗?喊我哥得了。”他说。
小王于是爽快的改口喊哥。
会议时间往后退了两个小时,宋浔南提前过去等。
手机信号一直断断续续,他又没有什么断网小游戏,只能一个个app点进去又点出来,满脑子心事。
一直显示e网的手机好不容易有格一个信号,消息立马滴滴滴的响了起来。宋浔南一看,市谢窈跟李念他们发过来的,还有闻今然的夹杂其中。
其中谢窈的最多,她甚至打了几十个电话,全部未接。
【宋浔南你死哪去了???那种地方你怎么敢去?还不跟我说一声!!!】
【你快回电话啊,你特么人呢?!】
【……妈的,你做这种决定为什么不跟大家商量下?闻珩呢?你跟他说了吗?】
宋浔南看到这两个字一顿,有点心虚的继续往下划拉。
他当初没说,现在就更没办法跟对方开口说自己干什么来了。
看谢窈越来越着急,他赶忙发了条语音过去:“我没事,那时候刚下飞机开了飞行模式,而且这边网不好,现在才收到消息。”
语音卡在那转了转,总算发了出去。
宋浔南松了口气。
“来人了。”周秘书低声对他说。
宋浔南听到了脚步声,“嗯”了句收起手机,看到几十个人一起进来时自己愣了下,因为看到了小周。
那好像是闻珩手边的副手?怎么会在这?
他皱眉疑心。
但他不需要疑心太久,另一身穿白大褂的男人迈步走了进来,眉头紧锁,抿着唇一言不发。
好似注意到了宋浔南震惊的目光,他抬头看去。只一对视,愣在原地。
妈的。
宋浔南狠掐自己一把。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口称自己出差暂时没法联系的闻珩会在这?
而闻珩的眉皱得更紧了。
早上负责人说今天会运来一批新产品解决他们的医疗困难问题,难道说的是宋浔南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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