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无咎微微怔了一下,然后便久久望着她,眼神像春雨夜黏连的丝。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乍一看是无与伦比的清华,一种温和而端庄的高贵,但当很靠近,才能看见那一丝半点深藏着蛇信般的糜烂与蛊惑。
那些复杂的、不可捉摸的情绪,构成了褚无咎这么一个人,更构成一种毒|瘾般的奇异魅力,那是曾经对于十几岁少女时代的衡明朝根本无法抗拒的东西。
甚至阿朝至今仍不太能直视他。
她微微侧开脸,低着头,心里默默腹诽他真不该当这个褚氏少主,他就像个坏透了心肝的妖怪,活该去给暴君当小老婆,一定能迷得暴君昏头转向、给他造宫殿把国家都祸祸掉。
“阿朝。”
褚无咎笑说:“我知道,你爱极了我。”
阿朝黑线,指着门口:“请你圆润地滚出去!”
褚无咎笑得更欢快。
他略斜着身子靠在床头,半垂阖着细长的眸,莫名其妙笑了好半响,笑到咳嗽起来,他面庞泛开一点血色,低低轻喘,整个人像一幅海棠春睡的画。
他抬头,看了看她,然后一把握住她的手。
阿朝下意识想甩开,他攥得死紧。
阿朝气冲冲:“褚无咎!”
褚无咎却还在笑,他攥紧她的手,像狼叼着一只柔软的猎物,屈肘慢慢侧躺在软榻,目光仍望着她,盯着她的眼眸,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庞。
“阿朝。”
他忽而轻轻叹一声:“我心一直跳得厉害,只有来这里看着你,才觉得心安。”
才怪。
阿朝心里默默呸他,天天骗她,这个就会花言巧语的混蛋。
阿朝冷酷无情,一心挣扎要把自己手抽出来:“松手!”
褚无咎见她就这么个反应,实在不解风情,原本微微翘起来的唇角又压平了,凉凉冷睨她一眼,故意攥着她的手枕在脑袋底下,重重压住,然后闭眼。
阿朝:“……”
可恶,要不是打不过他,她一定把他连床一起踹出去!!
阿朝知道他是故意挑衅气自己,不想和他掰扯个没完,憋着嘴巴没说话。
褚无咎没听见她的动静,微微睁一点眼睛,瞥她一下,见她瞪圆眼睛盯着自己,他心情莫名又好起来,温柔对她笑一笑,给她气得眼睛瞪更大,才慢悠悠闭上眼。
这次他是真睡去了。
过了一会儿,阿朝听到褚无咎渐渐平缓的呼吸。
她再次试着把手抽出来。
可她一挣手,褚无咎无意识攥得越紧,好像宁愿把两个人的骨头都勒断,也不可能松开手。
她的手被他枕着,没一会儿就酸酸麻麻的。
阿朝努力了好几下,到底没挣出来,她没办法了,只好任由他攥着。
她看向褚无咎的脸。
她虽然常年在昆仑清修,但毕竟也不是聋子,也听说过褚无咎那么一两分的事迹;褚无咎这些年在俗世十九州中合纵连横,占了老大的疆域,声名愈发浩大,光阿朝就不知听身边多少人说起他,很多人称赞他气质清冷孤绝、十足高华的谪仙风度,更多人称赞他性情处事公道温厚,虽名门高位,却绝非眼高于顶傲慢之辈,反而平易和善,于是更叫人心悦诚服。
阿朝每每听到这些评价,都很无言。
假的,全是假的
这优秀的人设,完全是这个黑心肠的装出来的。
阿朝瞅着褚无咎,他阖眼沉睡,平日嘴角牵着的笑意消失,便愈发显露出深刻分明的脸部轮廓,高而挺拔的眉骨,深邃的眼窝,嘴唇薄得无情,分明是一副极英俊冷漠甚至凉薄的相貌。
他既不清冷高华,也不平易温厚,真实的他冷厉,诡谲,充满欲望,不可捉摸。
阿朝看着褚无咎的睡容,觉得他像一头盘卧在那里的越来越庞大而深沉的蟒蛇,伪装出符合身份又符合世人期望的性情,也许,也更方便于做出一些满足自己利益又不会过度惹人恐惧的恰到分寸的事情。
“这个混蛋。”长生珠愤愤不平:“他不是投靠魔君了吗,你怎么不把他踹出去。”
“他要是真投靠魔君了,掌门那边是不会放他进来的。”阿朝的理智已经举着小旗子重新占领高地,低声说:“这件事恐怕另有隐情。”
“隐情?什么隐情。”长生珠说:“昨天你们掌门不是才说你俩婚事不结了,咋地,这难道还要接着结啊?”
阿朝没吭声,心里却想着,看褚无咎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八成是这样的。
其实她心里有点不明白,褚无咎为什么还要坚持和她的婚契?他已经是褚氏少主了,现在她师尊在所有人印象中已经陨落了,再没有什么能管得了他,这个时候昆仑这边主动断掉和他的婚契,放他自由了,不应该正和他意吗?
哦,不对,还有一个情蛊‘相思引’没解呢,也许他不觉得只解除婚契叫自由。
“那你就认了?”长生珠急了:“一会儿结一会儿不结,姓褚的这家伙狼子野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能和他解除婚契,不用和他虚以委蛇,好不容易你能自由了,你就这么认了?”
阿朝垂眼想了半响,坚定地点头:“如果这是掌门的命令,山门需要我这么做,那我就做。”
长生珠倒吸一口凉气,破口大骂:“衡明朝,世上竟有你这样的圣母啊!你怎么不把我气死?!”
阿朝不吭声。
“以前你就知道这姓褚的不是个好东西,又不想他死,怕婚契一旦解除他没有利用价值了,衡玄衍会杀他,所以明知道他不怀好意还非要坚持这个婚契,要保他的命。”
长生珠转着圈地骂骂咧咧,气极反笑:“现在更好了,好不容易婚约能解除了,你又自己甘愿往坑里跳,我看就连万佛刹那群秃驴都没你菩萨心肠,你干脆别叫衡明朝了,你叫衡菩萨吧!”
阿朝继续低头挨骂,但头铁不改。
长生珠看着她装死,暴跳如雷:“衡明朝——”
“不听不听!”阿朝捂着耳朵,趴在床边:“我累了,我要睡觉了。”
长生珠滔滔不绝的怒骂声卡了一下。
相思引,是一种特殊的情蛊,分为母蛊和子蛊,传说被下了子蛊的人会永远深爱体内有母蛊的人,子蛊与母蛊必须得朝夕贴近,一旦分离,时间稍长,子蛊就会发作,体内有子蛊的宿主会发疯一样痛苦,甚至痛苦致死。
衡明朝体内的是母蛊,相对于子蛊,相思引的母蛊对宿主倒没有什么伤害,但它毕竟是一种情毒,对衡明朝也是有一些影响的。
就比如,衡明朝和褚无咎在一起的时候,体内母蛊会像重新怀抱住孩子的母亲,会不由自主觉得舒服、安心。
长生珠看着衡明朝趴在那里,眼皮越耷越下,小脑袋圈在胳膊窝里。
自从得知师尊出事,这几个月来阿朝的心就一直提着,脑子里一根弦紧紧绷着,但坐在褚无咎身边,虽然她心里很不想承认,但两只蛊虫的气息就是如鱼水交融,阿朝像泡在温暖的泉水里,疲乏和困意涌上来,没一会儿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长生珠看着衡明朝呼吸变得小而平缓,她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整个人像团毛绒绒的小奶犬一样,慢慢无意识向褚无咎贴去。
褚无咎也在睡梦中越发倾向她,他嘴唇贴着她面颊,轻柔的呼吸微微吹起她鬓角碎发,两个人一个侧躺一个趴着,平日里鸡飞狗跳吵吵闹闹,现在却本|能地靠向彼此,头贴着头,交颈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情蛊毕竟是情蛊,清醒的时候有坚韧意志来抵抗,但睡梦中,终究听凭身体的本|能。
什么样的本|能?
两个十几岁就定下婚约的少年少女,两百年相处的时光,还有那一对连刀刃都切不开的亲密不可分的‘相思引’。
就是这样的本|能。
长生珠看着她们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忧愁地几乎想点根烟。
唉,真是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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