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阿朝接到苍掌门那边传来的飞信,叫她过去一趟。
阿朝当时正在给师尊梳头发,她把头发分成一小缕一小缕,从前往后细致地梳,长生珠舒舒服服趴在旁边的枕头上,嘲笑她:“瞧你那畏手畏脚的样儿,几根头发都不敢拽,不知道的还当他衡玄衍是什么身娇体弱大闺女!”
阿朝才不理它,认认真真给师尊梳头发。
她做这一套是很娴熟的,阿朝打小就是个诚心孩子,六岁那年拜入师尊门下,就热烈想要表孝心,扑腾着小短腿表示想给师尊扎头发,但水平太有限,发挥不咋地,不小心给扎成狗尾巴辫,再孝顺没有了,好在师尊脾气好,也不舍得揍她,反而把她抱起来,抱在膝上一点点给她扎漂亮的麻花辫。
后来阿朝长大了,终于会绾正常的发髻,师尊很偶尔会下山,杀一些必定要杀的人,处理一些必须他出手的事,等他回来,洗干净一身血气,师徒俩一起吃过晚饭,坐在屋檐下乘凉看月亮,师尊拿着书本要考校她功课,阿朝有时候想偷懒,就哼哼唧唧左言他顾转移话题,拿着素木的梳子跑出来,颠颠热情要给师尊梳头发。
现在和那时其实也没什么两样的。
阿朝衡把头发梳完,拿起衡玄衍平日惯用的素簪扎起来,衡玄衍始终没有声息,阖眼躺在那里,因为刚被喂过血,他身上萦绕的魔气被驱散,脸庞多了三分血色,难得不显得那样憔悴,而是柔和安逸。
阿朝摸摸师尊苍白的头发,雪一样的发丝从她指尖滑落。
那曾经是一头乌黑如墨的发,师尊不断发,他活了几千年,却没有半点老态,偶尔不束髻时,头发披散过腰,每一根发丝都蕴含着剑意,如丝如墨,却更强韧于烽火罡风。
“…”
阿朝嘴角两边无法自抑地往下掉,但很快又努力把嘴角上扬起来。
“没关系。”阿朝小声说:“师尊一点都不老,白头发还更有气势呢。”
“…白发超级好看的。”阿朝变成个小马屁精,碎碎念:“如果您实在不喜欢,等您醒过来,咱们就去染回黑的,不想染黑的,染成红的绿的也好看……我陪您一起染,咱们染成一个色,走出去,就是超靓的崽!”
“……”神经病。
长生珠翻个巨大的白眼,转过身,懒得听这个爹宝女的唧唧歪歪。
掌门的飞信就是这时候来的。
阿朝不得不终止爹宝行为,慢吞吞出去拿信,信里言简意赅,就是叫她过去。
阿朝想了想,觉得是苍掌门他们同意开琅琊密境了。
魔君殷威体内毕竟有上一代魔尊血罗刹的魔种,像个不知道什么会炸的炮仗,太危险了,就算昆仑要杀魔君,也得先把魔种的隐患处理好,既然魔君已经立下天地誓言,暂且不会开战,那昆仑也不妨退让一步,暗中聚拢各方力量,明面上先开琅琊密境,取出无患草给魔君,把魔种的可怖戾气抵消掉,也趁机削弱魔君的力量,等正道重新聚起一战之力,再开战不迟。
师尊说过,苍掌门虽然固执,但并非不懂变通,能稳稳操持昆仑这样多年,绝不是没有手腕的人。
阿朝扭头跑回去看师尊,把密室关掉,又把洞府锁好,才御空往中正峰去——中正峰不同于专门处理山门大事的云天殿,是苍掌门的私人洞府。
御空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阿朝终于落在中正峰,这里是昆仑历代掌座的私人居所,景色极为美丽,错落典雅的亭台楼阁建在青绿山峦间,白云氤氤,雾色如练,不同于那些入世的大氏族动辄大兴土木建豪奢华丽的宫殿族庭,昆仑山门的洞府庭院,都有着出世宗门特有的素雅端正,是另一种流华飘逸的美。
阿朝落在中正峰的正阁前,奇怪地发现周围没有想象的许多弟子长老,而是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明朝。”苍掌门威严疲惫的声音传出来,面前紧闭的阁楼大门应声敞开小半:“你进来。”
阿朝愣了一下,应一声,从敞开的小半门中走进去。
中正阁远没有云天殿宏伟气派,不过寻常院落正屋大小,衡明朝一进去就看见并列两把太师椅,一边坐着苍掌门,另一边坐着个胡子花白双目熠熠的老者,老者身后侍立着一个玄衣年轻人,容貌清秀,气质清冷,身材略微削瘦,却高挑挺拔,双臂屈起,略低着头,沉默环抱着一把漆黑的重剑。
他面无表情抱着剑,其实并不显得如何冷酷或坚硬,只是太像剑了,本身就成了一把最凛冽纯粹的剑,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理会也不沾染半点世俗的欲|望纷扰
——所以总有人称他剑痴。
听见声音,年轻人立刻抬起头,剑一样锋利的目光当落在跨过门槛走进来的衡明朝,微微一动,像木讷冷冽的兵器泡进池水中,眼神都逐渐柔和起来。
阿朝一看见老者和青年人,呆住:“伏伯伯!寒师兄!”
一种欢快喷泉似的涌出来。
阿朝哒哒跑过去:“伏伯伯!您们来了。”
伏昆道尊一看见衡明朝,眼眶就红了:“明朝。”
不等她鞠躬行礼,伏昆道尊已经把她拉过去,仔细凝视着她,疼惜说:“瘦了。”
阿朝心里瞬间一酸。
她抿着嘴巴,想笑,但怎么都笑不出来,便低着头掩饰说:“最近忙着修炼,其实没有瘦多少啦。”
怎么没瘦多少,伏昆道尊上次见她,她小鸟一样欢快跟在衡玄衍身后,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可如今面庞却已经没多少肉,笑起来时,眼尾也往下垂着,遮住弯起来的嘴唇而只看上半张脸,活像是在哭一样。
伏昆道尊心里伤痛至极。
衡玄衍啊衡玄衍,你是死得清爽,留下这孩子孤零零一个,你怎么忍心啊?!
寒霜州也专注凝望着阿朝,见她低着头,嘴唇也不由抿起来。
“总有一些昏了头的蠢东西来游说我,说要仙魔共处,要井水不犯河水,要天下太平。”
苍掌门的声音嘶哑,疲惫而冷酷,他近乎冷笑着说:“豺狼现在不吃人,就永远不吃人吗?不将它们杀服了,压得它们不敢吃人,放任妖魔猖獗的那日,是他们先去给妖魔填肚子吗?!
“妖魔之争,族属之争,我们昆仑历代多少位先辈为此而死,多少长老弟子而死,我那大师兄战死在那里,尸骨无存,只留下这么一个弟子!与我讲太平——”苍掌门猛地攥紧案桌一角,桌角碎裂,他声音含恨:“他们怎么有脸,与我讲太平?!”
伏昆道尊深深吐出一口气。
“明朝。”伏昆道尊对衡明朝慈爱说:“霜州他之前闭关,来不及给你师尊送灵,他受你师尊指点多年,叫他跟你回去,好好给你师尊上一炷香。”
阿朝点点头,重新打起精神来看向寒霜州,寒霜州一直定定望着她,见她明亮的眸子看过来,有点生疏地弯起唇角,冷冰冰的一个人,便一下显得柔和许多。
阿朝也弯起眼睛笑一下,叫他:“寒师兄,好久不见。”
寒霜州点点头,低声说:“明朝师妹。”
伏昆道尊摆摆手
“霜州,明朝,你们去吧。”
寒霜州沉默向伏昆道尊行一礼,与衡明朝并肩出去了。
伏昆道尊望着他们远去,这一对小年轻人,一个高些一个矮些,腰间都别着剑,并肩而行时,两个人微微侧着头低声说话,从背影望过去,不知有多般配。
伏昆道尊心思一动,试探着问苍掌门:“褚氏倒向了魔君,明朝与那褚氏子的婚契…”
苍掌门摇头,道:“那时我原以为褚氏反叛,打算解除明朝与褚氏的婚契,但褚氏少主默不作声孤身来我昆仑,在我门前阶上跪了一夜,字字恳切,说褚氏虽身向魔界,心却是只向正道,俯首魔君之下是万不得已,只待来日寻找时机反戈一击,请我不要解除他与明朝的婚契。”
“竟是如此?”伏昆道尊听了,不免诧异:“此事当真?”
“当真。”苍掌门沉声说:“不仅褚氏,小霍如今在魔君麾下,亦是等待时机。”
伏昆道尊恍然,他是见过霍肃的,知道苍掌门是多么精心培养自己这个首徒,本就不相信他会背叛昆仑,如今听见这话,才算了然,欣慰道:“这真是个好消息。”
苍掌门颔首,沉声说:“说实在话,那些大姓氏族不比咱们山门宗派,他们入世太久,沾染了太多凡间俗世的私欲,圆滑诡狡,为了家族利益,真的归降魔界这种事也并非做不出,我是不全信的;但褚氏不同,褚无咎那孩子与明朝有生死情蛊,是大师兄当年亲自为她们定下的婚契,我很放心,如今褚氏子情深如此,又有这般品行,我心里十分满意,等将来这一切是非终了,为她们好好办一场婚典,也能放下一桩心事。”
“原来如此。”伏昆道尊听苍掌门这样说,遗憾地放下撮合弟子的心思,也不由感叹:“当年沧川突然为明朝定这么一门婚事,又费心扶持那孩子改头换面,做褚氏少主,我总想不明白,但如今看来,还是他深谋远虑,世事难料、人心易变,但有一道生死蛊牵着,明朝就永远多一重保护,比什么山盟海誓都来得叫人放心。”
苍掌门颔首:“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大师兄最疼明朝,自然都为她谋划好了。”
只是可惜,大师兄早早安排了这么多,自己却等不到看明朝成婚了。
苍掌门神色有些黯淡。
“既然你那大弟子是假意归降魔君。”伏昆道尊问:“你那蔚姓的女弟子…”
苍掌门眼神霎时更加黯淡,冷笑道:“与魔君生情,背叛山门,我昆仑没有这样的弟子!”
伏昆道尊沉默,叹气说:“她也是想着你的,如今仙魔能暂且停战,有她一份功劳。”
只是比起人族正道、天下苍生,比起师长与宗门,那女娃还是更偏向了情爱,选了情郎罢了。
伏昆道尊心里无声叹一口气,换个话题:“琅琊密境里的无患草可不是好取的,那密境主人的残念向来会作弄人,我知道你在发愁送进密境的人选,我特意把我这弟子带来,他这一次闭关,已经突破至元婴巅峰,他心思纯粹,又意志坚定,是上佳的人选,我已经问过他,他愿意去,你算他个名额。”
琅琊密境,只允许化神之下五百岁以下的年轻修士进入,而这其中心性越纯粹、越坚定的,越有可能突破幻境,取回无患草。
寒霜州是神剑重阙剑认的主人,更是伏昆道尊最爱重的关门弟子,伏昆道尊愿意送他入琅琊密境,无疑是生生割自己的心头肉出来。
苍掌门面露动容,向伏昆道尊拱了拱手,伏昆道尊摆摆手:“这不是你昆仑一山之事,是人族正道所有宗门共同的责任,我们责无旁贷,除了我们长阙宗,我知道天霜山等一众山门也正忙着选人,诸宗年轻一代精锐尽出,这么多孩子去,就不信取不出那无患草。”
苍掌门嘴唇轻颤,半响,捂住脸嘶哑说:“我们这些老东西才上过仙魔战场,竟又要送我们的孩子去另一片战场。”
伏昆道尊任是豁达乐观心性,也被这话说得一瞬间湿润了眼眶。
他哑然半响,才苦笑:“……生为正道山门弟子,这便是他们的使命,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多为他们铺段路,驱逐妖魔,还这人间一片朗朗乾坤。”
“自当如此!”苍掌门咬着牙,神色冰冷而义无反顾:“便是万死,也定要驱逐妖魔,光复乾坤。”
——
沧川峰
既然是祭拜师尊,就不去她的小洞府,阿朝带着寒霜州往主峰去。
两人沿着山路,轻车熟路往上走。
寒霜州以前是沧川峰的常客,他天生剑骨,还不到人膝盖高的时候就跟着衡玄衍学剑,小时候几乎天天住在沧川峰,后来长大了也必定每年都来,剑法有大半是跟着衡玄衍学的,几乎可以算衡玄衍半个弟子,阿朝与他都是师兄师妹相称,这么多年来,比亲兄妹也差不了什么。
阿朝看见他是很高兴的,只是这次寒霜州闭关了十数年,他突破了元婴巅峰,一身剑势更凛冽霜寒,让阿朝稍稍有些陌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闷头在前面带路。
寒霜州却察觉了。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了。
阿朝在前面闷头走,听见身后脚步声消失,她懵懵扭过头,寒霜州站在几重石阶下,定定看着她。
“…寒师兄?”
寒霜州寒星似的目光定定看着她,冷不丁说:“对不起。”
阿朝呆住:“啊?”
“你送衡师叔的碎剑回凡人界。”寒霜州抿唇说:“我应该陪你一起去…我来晚了,对不起。”
阿朝明白过来,有点好笑,又很感动。
这些话,连她的未婚夫都没有对她说过,却是寒师兄惦念着。
阿朝摇头说:“那时你在闭关,外面天打雷劈你都没法知道,师尊要是知道你不好好修炼突破,跑出来送他几块碎剑,弄那些虚头巴脑的,他反而是要生气的。”
“所以别说对不起。”阿朝低头轻轻说:“咱们小时候一起长大,师尊也一直把你当弟子看,你是我的师兄,是我哥,我们是亲人,别说这些见外的话。”
寒霜州一句话也说不出,都堵在嗓子里。
他一声不吭走上去,紧紧抱住阿朝。
阿朝愣了一下,眼眶忽然酸酸的,那一瞬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
她抬手用袖子擦一下眼睛。
长生珠默默看着,心里也闷闷的。
衡明朝其实很少哭。
她被衡玄衍养得太好了,养成剔透如玉的性情,坚韧又善良,柔软又正直,从不自怨自艾,从不狭隘仇恨。
褚无咎利用她,她知道,可她不怨褚无咎,她也不向任何人抱怨诉苦,她喜欢他,就愿意默默守护那个男人,保护他的命、维护他的名声,两百年了,始终闷嘴葫芦一样,自己悄然吞掉所有苦果,最后也愿意放他自由。
谁都说衡玄衍陨落在仙魔战场、尸骨无存,可她偏要孤身去一趟仙魔战场,上百个日夜不眠不休,硬是把衡玄衍从死人堆里扛出来,又不吭声地把人带回来,一个人悄悄用自己的血肉维系他的命。
她善良得近乎天真,在一些人看来,甚至近乎愚蠢。
可长生珠从不这么觉得。
恰恰相反,长生珠觉得衡明朝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人。
她像一片埋在灰土里的叶子,乍一看灰扑扑,隐于数不清的落叶中,平凡木讷,不值得多看一眼,但一旦把她捡起来,拂去她的灰尘,就露出内敛青绿的叶脉,叶脉光华、秀丽,看似柔软脆弱,却有千万条细腻的纹理、只沿着她认定的法理和规则坚定生长,这世上再强大的力量,能折断她,却绝不可能动摇她改变她。
阿朝吸一下鼻子。
她从不想在褚无咎面前哭,因为褚无咎永远不会明白师尊到底对她有多重要。
但寒霜州可以,她们都是师尊的弟子,明白“师同父”的真正意义。
阿朝抹了抹眼睛,破涕为笑说:“走吧,我带你去给师尊上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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