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明朝早早跑到门口, 她站在檐下,双手背在身后,心不在焉用鞋尖轻轻蹭着石阶的纹路,眼神不时望向院门外。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六头狮兽豹尾的灵兽拉着高大的车架猎猎驶来, 最终绕过宽阔的街道, 在素净的院门前缓缓停下,兽车以沉檀木制成, 横梁车辕以金纹勾勒,显出一种低调高贵的质地,车身窗棱下角有一处巴掌大的徽纹,以祥云为底勾画出繁复上古纹, 隐约一头盘出九尾的狐影,正是褚氏的家徽。
明朝看见笼着绡纱帷的车门打开,褚无咎慢慢欠身走出来。
他今日穿的一身深青并鸦色衮边的襕衫,腰扎玄色暗纹带,往日束发的簪子也换成型质更贵重的白玉花冠,显得愈发端重矜雅。
褚家的侍从准备撑起玄色的伞, 有人恭敬搬来踏凳,他踩着走下来, 身子微微折起, 从这个方向, 能看出清细的腰身,衣料自然褶皱起柔容的弧度。
明朝忍了一下,没忍住, 提起旁边的伞撑开, 像一只轻快的小鹿冲进细细雨幕, 哒哒向他跑去。
“你来啦!”
天水碧色的油纸伞取代玄伞遮在头顶,褚无咎抬起头,看见一张白皙柔美的脸蛋,她站在兽车边,努力伸着手臂举高伞为他遮雨,像一株有点笨拙但开得实在鲜活美丽的花,干净的眼眸亮晶晶看着他。
她不懂欲擒故纵、收放自如,不懂可以操纵感情,她喜欢一个人,就是傻乎乎把心全掏出去。
褚无咎瞥一眼她隐约有些淋湿的肩膀,并不直接拒绝,只下了踏凳走到她伞下,然后取过侍从手里更大的玄伞撑开:“过来。”
明朝不知道为啥要换伞,但不妨碍她傻乎乎哦一声,乖乖钻到他的玄伞下面。
玄伞宽大,遮住两人的身形还绰绰有余。
明朝一站到他身边,就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像是某种花香,但更馥郁低哑,余韵靡长。
明朝当然说不出这是什么香,她只是觉得很好闻,吸了吸鼻子,悄咪咪贴近他,特别诚实地小声哔哔:“你好香香。”
褚无咎垂眸看她一眼,明朝背着手仰起脑袋,杏眼弯成小小月牙看着他,是超级可爱的样子。
小色鬼。
褚无咎心里淡淡这么想着,还是纡尊降贵地低下头,在她面颊轻轻吻了一下。
明朝:嗳?
突然被亲了,明朝呆了呆,心里害羞,她捂住脸心虚往旁边看,结果周围褚氏的护卫早已不知何时都低下头去。
没有被人直勾勾看到,明朝就没那么害羞了,她捂着脸迟疑了一下,也垫脚往褚无咎脸上吧唧一口。
礼尚往来嘛,话本里讲爱情故事,如果一方主动,另一方必定要积极回应,这样有来有往,感情才会越来越好,尤其是他性格清冷孤高,最近好难得主动表达亲近,她更要积极给以正面反馈。
明朝于是热情地还多亲了两口。
褚无咎任她乱七八糟亲了几下,微微偏过脸来,明朝看见他颜色浅淡的唇瓣,少年俊美白皙的面容,微阖的嘴唇,细细的唇纹隐密柔润。
明朝一下子想起那天,那间昏黄霞光笼罩的书房里,那场像偷吃禁.果一样的亲吻。
明朝耳颊慢慢漫开红晕,她像被什么蛊惑,仰起头小心翼翼贴过去。
褚无咎没有动,他垂落目光看着她,像看着猎物稀里糊涂爬进蛛网的蜘蛛,一种无声的引诱与鼓动。
就在少女嘴唇要贴到他唇瓣的时候。
门口突然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
明朝如大梦猛地惊醒,踉跄几步退开,她呆呆看着褚无咎,等意识到什么,脸像煮熟的虾瞬间红了个彻底。
她她她——
衡玄衍站在门口,浑身萦绕着有一种好脾性要开杀戒的黑气。
明朝羞愧至极。
呜,大庭广众,她居然想对褚无咎做这种…这种事情
——还被师尊看到了!!
呜呜呜,她不要做人了,她要变成蚯蚓!要变成毛毛虫!要团团转逃离这个尴尬的地方。
明朝完全不敢看师尊,像个被家长抓包早.恋的小学鸡一样,恨不能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褚无咎瞥一眼低着头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裤.裆的明朝,微敛的眸色晕开一种慵懒的妩媚,他面无任何异样,只微微往前几步将明朝遮在身后,向上首的衡玄衍拱手作礼:“前辈。”
再次得知明朝坚定的心意之后,衡玄衍的心思确实变化了,也做好成全她们这对小情人的准备。
但真的看见自家小女儿被迷得五迷三道,此刻怯怯躲在人家身后,而那个小虎狼狐狸崽似的小子一副耀武扬威的派头站在那里,人模狗样向自己行礼,衡玄衍还是感觉额角一突一突地跳。
衡玄衍心里默念两声佛,才忍住没有当场关门把人轰出去,他忍住气,先问明朝:“你的功课做完了吗?”
明朝被师尊瞪得一个激灵,也不敢躲了,忙从褚无咎身后跑出来,乖巧说:“做完了。”
衡玄衍顿时觉得自己给她留功课还是留少了,让她还有功夫跑出来做望夫石来了。
“那就去把院子打扫了。”衡玄衍说:“把地扫了,水打了,屋子收拾了,再没事做,就去抄十遍《道经》和《乾坤纪史》。”
“……”明朝彻底蔫巴地低下头:“哦。”
见她这么老实毫无反抗意思地应声,褚无咎眼中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了。
衡玄衍这才看向他,神色淡下来,但还是说:“你与我来。”
他说罢一声,便转身先进去了,那青褐宽衫的身影清癯,既无华服贵饰,也无刀剑利器,但所有人都如仰望天神敬畏崇敬望着他,纷纷恭顺低下头去,甚至无人敢多直视他的背影。
褚无咎却定定看着他的背影,像一头还年幼的小狼,看着盛年雍容卧踞在高崖的兽王。
明朝看师尊终于走了,松一口气,也怕褚无咎被这阵势吓到,忙小声说:“你别怕,师尊是要帮你再次易经洗髓,他只是看着严厉,其实脾气超级好的。”
话本里可靠的主角,都会自觉主动帮道侣处理好婆媳关系,明朝致力于做一个优秀可靠的道侣,积极想缓和小情郎和爹的关系。
褚无咎偏过头来,看她一眼,说:“我不害怕。”
“我耍弄心机,拐走了你。”他说:“他就算想杀了我,也是理所应当。”
明朝呆了呆,看着他棕黑浅淡的眼眸,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没有拐走我。”她抿了抿嘴巴:“我要是不愿意,就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她说话有一种坚定的孩子气,嘴唇抿紧,从鼻唇沟下翘起小小柔软的弧度,愈发显出倔强。
褚无咎看着她,倒觉得沧川剑尊脾性已经足够宽容柔和。
如果是他,易地而处,从一开始就不会有人能活着走出那座酒楼。
明朝看见褚无咎突然莫名笑了起来,他的眼神清冷,神色却还温和,他把玄伞手柄放在她手里,摸摸她的脸颊,便转身也从容慢慢往屋里走去了。
明朝举着宽大的玄伞,呆呆看着少年的背影,觉得自己脑子好不够用
——完全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呀喂!
——
虽然搞不明白小情郎在想什么,但作为一个致力于优秀可靠的道侣,明朝还是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比如师尊让她扫院子,她就抱着扫把颠颠跑到屋门口扫了。
“…明朝师妹。”准备外出的霍肃路过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这片台阶,你已经扫十八遍了。”
“哪里是十八遍。”他身旁的蔚韵婷促狭道:“已经是第十九遍了,砖缝都扫得干干净净,真是光可鉴人了。”
明朝脸红了,抱着扫把哼唧唧:“我…我刚扫完,正准备找抹布擦呢。”
蔚韵婷不由笑起来,霍肃露出好笑的神色:“你这样耍小滑头,小心大师伯揍你。”
“大师伯要是真舍得揍她,那才是天大的稀奇。”蔚韵婷莞尔,又笑着给她出主意:“快别折腾了,你就抱住扫帚在外面老实等着吧,大师伯一出来,你好好撒一撒娇,必定什么事都没有。”
明朝哼哼唧唧,这可是她的日常操作。
霍肃无奈摇摇头,转身往外走,蔚韵婷举着伞跟上,不忘嘱咐明朝:“我们去赴王家的宴,晚上不回来了,今天一直下雨,雨路泥泞难行,你没事别出去乱跑了。”
明朝抱着扫把,猫猫举爪大声:“好的!师兄师姐再见!”
明朝挥手目送霍师兄蔚师姐几人离开,又陷入无聊的境地。
她实在太无聊了,团团转两圈,最后真的找了块抹布擦起地来。
擦擦擦——
门突然开了。
明朝仰起头,看见敞开的屋门,少年慢慢走出来。
她睁大眼睛,一下跳起来跑过去:“你怎么样了?”
她扶住他,看见他苍白的面庞,他脸上都是汗水,嘴唇几无颜色。
“少主!”
褚氏的侍从连忙围过来,拿出药盒,打开是一株株灵草丹药。
“无妨。”少年低喘着气,垂眼看她一脸担心,到底轻轻摇一摇头:“别担心,我没事。”
“那就好…”明朝的心放下来一点,却发现师尊没出来,她很自然地往屋里望去:“嗳,我师尊呢?”
褚无咎看着她的反应,眼底忽然暗沉下来。
“前辈自然没事。”他说着,虚握住她搭在自己手臂的手背,像疲乏极了,低头额角依靠在她肩头,低低说:“阿朝,你送我吧。”
“好啊。”
明朝一口答应下来。
她答应着,可眼神仍然张望向屋里,看师尊一直没出来,她神色变得不安起来。
“…要不,你等我下啊。”她犹豫着,扶在他手臂的手渐渐松开:“我先进去,看一眼师尊。”
褚无咎猛地攥紧她的手。
“我说了,他、没、事。”少年缓缓道:“阿朝,你送我。”
明朝并没察觉异样。
“马上马上。”她挣开他的手,避过他依过来的额头,小鹿一样轻巧往屋里跑,头也没回朝他高高摆手,大声说:“等我一下下,就一下下,我出来就送你回家去。”
褚无咎脸色骤然森寒下来。
他看着明朝的背影消失在屋里,死死地看着。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少主…”褚氏侍从小心:“这药…”
褚无咎看也没看那药盒一眼。
“收起来吧。”
他垂下眼,收敛起一切表情,垂袖径自往前走去。
“……”
众人面面相觑,识相地吞下那句“是不是等一等衡小姐”,纷纷低头紧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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