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都像是僵滞住。
所有人欢喜的面庞变得惶恐起来, 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
“皇后娘娘。”曾负责接迎几代皇后的女官忍不住抬起头:“这是陛下的圣旨。”
朝朝清澈的眼眸看向那位女官,说:“我抗旨不遵, 他要来砍了我的头吗?”
所有人一下噤声了, 那女官脸瞬间吓得惨白,讷讷不敢言语。
朝朝摇了摇头,转身要回屋里去。
“…娘娘!”褚毅忍不住追上去, 低声说:“微臣知道您恼怒, 但您不愿成婚,与陛下赌气, 只会让陛下震怒,并不能解决问题。”
朝朝也知道这样。
她吸了吸鼻子:“可除了这样, 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您当然有。”褚毅却肯定地说:“娘娘, 虽然朝中总有陛下欲纳秦王妃为妃的传言,但据微臣所知,陛下至今未下任何封妃的旨意, 甚至自秦王妃入宫后, 除了太医诊治、以礼相待, 陛下不曾亲自去见秦王妃一面。”
朝朝愣了一下,慢慢抿起嘴巴。
“娘娘。”褚毅说:“您了解陛下的脾性, 陛下不是一个会服软的人,您赌三分的气,陛下必定以十分的雷霆之怒报复回来,但如果您愿意先软下来,您想做什么, 陛下未必不肯答应。”
“…真的吗?”
朝朝低声说:“婷姐姐被琅琊大师预言为国母, 他最初想娶的也是婷姐姐, 我都愿意成全他了, 结果他死拖着我不放、现在又变卦要娶我,说实话,我已经不明白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褚毅正想说什么,就听她冷不丁轻轻说:“其实他和婷姐姐在一起也挺好的,婷姐姐那时愿意嫁给秦王,如今秦王死了,姐姐虽然悲痛,但木已成舟,他又做了皇帝,只要他好好对婷姐姐,婷姐姐总会心软,会愿意和他做一对恩爱夫妻的。”
褚毅心里一跳。
他深深看着这位年少的皇后,看似木讷,也许看得比谁都澄明,只是心地太纯善,愿意柔和地包容,从不说出来。
“秦王妃柔弱无依,固然惹人可怜,但既然愿意嫁于秦王为妻,以夫荣为己荣,自然也该做好夺嫡失败夫死受辱的准备。”褚毅声音带有几分冷酷:“陛下才是当今天下共主,陛下的意志才是这帝国的意志所向,只有陛下想立的皇后,只有您,才是大颐唯一的皇后。”
朝朝哑然。
她知道褚毅是在点她,让她不要这么固执。
也的确是这样,说到底,褚无咎才是君主,才掌握着生杀大权,无论是婷姐姐、还是她,都已经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朝朝感觉嘴巴苦苦的,可她总要做出决定。
好半响,她低低说:“我不会和我姐姐抢一个丈夫,更不能让我姐姐做妾,他要是想娶姐姐,我真诚地祝福他们,但他要想娶我……”
“…我可以嫁给他,但要他给我姐姐补偿。”
她轻声说:“让我姐姐享公主尊荣,出宫建府,日后如果我姐姐有喜欢的人,风风光光为她赐婚,这些,他也会答应吗?”
褚毅觉得皇后有些天真的执拗。
陛下宫变夺嫡是早晚的事,秦王早晚会死,秦王妃也未必有多值得可怜,反而正是因为她是皇后堂姐的身份,陛下顾忌皇后娘娘,有些更冷酷直接的手段不敢使出来。
朝中许多人悄悄议论陛下抢秦王妃入宫一事,但褚毅觉得,陛下对秦王妃不像有什么情谊,倒更像是……
“娘娘。”褚毅低头:“您不试一试,如何知道呢?”
“至少在从前,陛下从不曾拒绝您的任何请求。”
朝朝沉默了很久。
褚毅看出她在激烈地纠结与动摇。
十几年的婚约,十几年的情谊,绝不是轻易能舍得放下的。
好半天,她终究还是耷拉下肩头,妥协地轻轻说:“来吧,来给我梳妆吧。”
——
国相府外,人头攒动,人来人往,许多朝臣或跪或站高声叫嚷:
“衡相爷!微臣有事请见。”
“如今满城披红,过两日爱女就将大婚,衡相爷不出来亲眼瞧一瞧吗?”
“相爷啊,相爷!您可得为天下百姓考虑啊,秦王妃为国母,那是琅琊大师亲口所出的预言,陛下身子愈发差了,正得需要一位顺应天命的国母冲喜祈福,驱褪邪祟,这时候您可不能贪图国丈的富贵,把咱这大颐山河再拖入火海啊。”
“相爷——”
清微气得全身颤抖。
这些家伙,实在欺人太甚!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他厉喝:“这是国相府!岂容他们胡言乱语!把他们都赶走!!”
“三爷…”有侍从迟疑说:“这些都是朝中官员,各家勋贵——”
“赶走!!”清微大怒:“大爷正卧病,不管什么人绝不能扰了大爷的清净!给我全赶出去!!”
“…清微。”
清微一僵,猛地转头,看见站在屋门口的人:“大兄,您怎么出来了,您——”
“我都听见了。”衡玄衍脸庞苍白,神容还算平和,他说一句话,都忍不住咳嗽,边咳边低低说:“叫他们进来,让我听一听,他们都想说什么。”
清微全身僵硬,心里有万分不愿,但看着衡玄衍毋庸置疑的神情,只能低应了声。
为首的几位勋贵走进国相府,之前与蔚碧说话的户部侍郎吴安良有些忐忑缩着肩膀站在后面,最前面面目阴沉昂首倨容的是如今掌管宗正寺的宗室长辈常山郡王,略往后些的是神色紧张的韩王,后面是几位尚书侯伯爵位的高官。
众人来到书房前,不等侍从通报,常山郡王重重冷哼一声,上前一把推开门。
“你——”
常山郡王大步走进去,众人跟进来,一眼就看见书桌后的男人。
男人一身清瘦,苍白病容,头发已经全白,嶙峋病骨披着件半旧素褐衣,坐在桌案后,放在桌上的手长而瘦,血管甚至已经枯败得陷进去。
但即使病得如此,这个男人就是有这种特殊的力量,他竟仍不显出半分老态,他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但那双清明的眼眸,抬眼时投来的目光,像穿透沉年岁月的大树的枝,有着撼动人心的劲力。
所有人呼吸一窒,刹那间,这十几年来的积威像厚重的云重新笼罩回他们头上。
吴安良甚至下意识后退一步,脸色泛白。
之前那些勃勃的野心倏然褪去,他心里莫名涌上一股悔意。
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不该掺和这件事?
常山郡王脸色也变了变,但当他看见衡玄衍那满头白发与病败的面容,他心底冲上一股狂妄的快意。
他是疯帝时期寥寥幸存的兄弟,为了活命曾经过了几十年不人不狗的日子,如今新帝登基,打压旧朝势力,扶持心腹拉拢宗亲,他因为辈分升任宗正寺宗正,终于得以扬眉吐气。
常山郡王平生最恨疯帝,而第二恨的却不是别人,正是衡玄衍,甚至可以说整个大颐皇亲宗室,无人不视衡玄衍为眼中钉——一个外臣,摄政大颐江山十几年,为无冕之君,得天下民心,压得他们皇室形如落水狗抬不起头,若是再过几年,这天下是不是就干脆改姓了他衡?!
常山郡王恨衡玄衍,更怕衡玄衍,这个曾亲手斩杀疯帝的男人像最厚重的山和海压在他们每个人头顶,常山郡王曾以为这辈子都要仰他鼻息而活,谁想到,天命如此,让这个男人盛年病重至此,又生出九公子那么一位年轻而天纵的君主,如东升的朝阳,俨然要将衡玄衍这幕日的昏光彻底覆灭。
常山郡王迫不及待地来了,他要推上那一把,要更快地把他推进阴曹地府里,用他的命,为那年轻而深沉叵测的新帝奉上一张最贵重的投名状!
常山郡王怨毒地看着他:“衡玄衍,你竟还活着,一口残气喘到现在,真是命长啊。”
衡玄衍一直在咳嗽,他咳着,抬起头,说:“大婚,是何意?”
常山郡王顿时露出无比得意的神情。
他故意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衡相爷还不知道吧!大半个月前,您的爱女出嫁之日,咱们容王殿下起兵,诛杀秦王凉王,入主太极殿,那一日,起事匆忙,您的好女儿连天地都没拜完,就被扔在府中,独守空闺。”
衡玄衍眼神一沉。
“但咱们陛下念旧,也没有亏待您家姑娘。”常山郡王笑道:“这不,这就要重办大婚了,要立您家姑娘做皇后,只不过……”
常山郡王笑起来:“瞧瞧,这是更大喜的事,怕您家一个姑娘在宫里孤单,咱们新帝还接了您的侄女入宫陪伴她,姐妹作伴一起封位呢。”
一直含默不语的衡玄衍猛地抬头。
“新帝入宫当日,就把秦王妃接入宫中,命太医悉心诊治,甚至特许其为秦王服丧。”常山郡王得意得面容都甚至微微扭曲:“杀兄夺嫂,不惧青史污名,咱们这位新帝,可真是唐皇再世,多风流深情的人物,朝中文武百官谁不知道陛下喜爱秦王妃,又是琅琊大师亲口预言的国母之尊,听闻服侍陛下身边的吕大监传出风声,已有百官朝议,为江山稳固,纷纷请命陛下册立秦王妃为皇贵妃,同正后仪仗,形如双月同空,不分上下。”
“——哈哈哈!!”
常山郡王终于忍不住,猖狂大笑起来:“衡玄衍啊衡玄衍,枉你一世,义子惨死疆场,兄弟血溅朝堂,如今唯一的小女儿,也要做个有名无实的皇后,被夫君负心,被百官蔑视、万民不敬,落在千古青史,便是被万世后人津津乐道的世上最大的笑话!”
“常山郡王!”清微再忍不住冲进来,怒吼:“住口!住口!”
他的怒吼声戛然而止。
他目眦欲裂眼看着,案桌后清癯的人影身形晃了晃,猝然鲜红的血喷出来:
“噗——”
“……”
“大兄”
清微瞪大眼瞳,在脑子反应之前,声音已经从喉咙撕心裂肺吼出来:
“——大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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