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明朝!”
房梁坍塌, 烈火吞噬过马腿蔓延至全身,凄厉的马鸣声合着无数人的嘶吼嚎叫。
灼烧的疼痛漫过所有意识,但一瞬间冲上来的比疼痛更深的, 居然是撕裂心肺般的恐慌与恨意。
那种恐慌带着悔恨, 恨到极致甚至生出毁灭般的杀意,无数复杂可怕的情绪冲刷过脑海,褚无咎猛地睁开眼睛:“衡明朝!!”
怒吼从他嗓子里发出来,他额头全是汗水,全身在剧烈地痉.挛颤抖,像一头重伤濒死的凶猛野兽, 狼狈却充满更可怕凶烈的血腥气。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怀里柔软的身体。
褚无咎全身僵硬,做梦似的,几个呼吸没反应过来,他猛地低下头,看见怀里少女熟悉的面容。
之前纷繁杂乱的记忆通通回笼,褚无咎一时话都说不出,就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她。
然后阿朝突然睁开眼。
褚无咎没想到她这么快醒了, 全身僵直全不知做什么反应, 只盯着她, 脑海中翻涌各种报复般的毁灭的念头。
阿朝一睁开眼, 就对上褚无咎像要吃了她的恐怖眼神。
所有乱七八糟的记忆一股脑冲进识海,阿朝眼前都是花的, 她一把推开他,转身就朝花海中央高耸的天台跑去。
褚无咎盯着她, 等着她说什么, 结果直接被推开, 他脑子嗡地一声, 去抓她手臂,被她灵活地先一步跑开
冲天怒火一下爆开:“衡明朝!”
阿朝脑袋痛,懒得理他在后面鬼叫,她一口气往高台那里跑,望着悬空泛着光亮的珠子,大喊:“珠珠!”
她扑过去,一把抱住被劲风吹得左摇右晃骂骂咧咧的长生珠,跌倒在地上。
“你怎么样?”长生珠吼着问她:“你受伤了吗?”
阿朝摇了摇头,没工夫说什么,又是一阵巨大的风浪吹过来,阿朝艰难抬起头,遥遥看见逍遥子。
逍遥子站在仿佛贯通云霄的高台上,无数赤血花凋零成纤细雪白的草茎,然后大片大片湮碎,在大风中化作纷飞的雪白碎片涌向他,在他面前渐渐化作一道隐约女子的身影。
是那位大唐的公主,李婉仪。
阿朝发怔:“他,他真的成功了?”
长生珠切一声,却也忍不住盯着看。
在她们的注视中,逍遥子眼中浮现出狂喜,他伸出手臂,像是要抱住那从天而降的女子——
“轰!”
下一瞬,那女子的身影倏然爆开,漫天雪白碎片化作万千火团,如无数流星倾落向大地,刹那间四面八方燃起熊熊的火。
“……”
阿朝与长生珠一时都无言。
“…果然还是失败了。”长生珠的语气说不上是解气还是遗憾:“本来也是,凡人死后,七魂六魄散得干干净净,又不像修士偶尔还能留下那么两分魂魄,就算这无患草是难得的造物,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可能把人复活。”
“他发了几十万年的疯,疯了两个世代,撑着这一口气活到现在。”长生珠叹一声气:“唉,没法说,这样也好,彻底死心了,也没有遗憾了。”
阿朝怔怔看着那燃起来的火,却想起幻境中相府烧起来的火,那些她亲手放的火。
伴随着记忆一同升起来的,是那种被火舐的疼痛,和那时候远比疼痛更可怕的揪心和绝望。
阿朝突然爬起来,疯了似地往前跑。
逍遥子眼看着李婉仪的身形碎作万千碎片。
他还维持着那个张开手臂的姿势。
一株赤血花,从天而降,缓缓飘落在他掌中。
逍遥子看着那株赤血花,久久没有出声,他的身体渐渐虚化,从脚开始像被大风吹过的沙堆,慢慢飘散。
“前辈!”身后却突然传来少女带着浓重鼻音的嘶哑的喊声:“那个幻境里的,真的是未来吗?”
逍遥子转过头,看见那个小姑娘。
她的衣衫褶皱破烂,满脸都是汗水和泪痕,看着狼狈又憔悴,但她的眼睛燃烧着熠熠的光,是孩子似的光,天真又明亮。
“那些,真的是未来吗?”她近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真的会发生吗?”
逍遥子没有说话。
他已经精疲力竭,又惫怠漠然,他快要死了,当然并不想也可以不再说话,他正要转回头去,突然顿住。
他掌心的赤血花忽而轻轻飞起来,飘落向少女。
阿朝怔怔看着那株落在面前的花,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手心在衣服紧张蹭了蹭,才小心地伸出手。
她张开小小的手心,那株花轻柔飘落在她掌心。
“……”
逍遥子忽然想笑,他也真地笑出来。
他看着那株花,又看向那茫然无措的小姑娘。
她不愿意再回到他身边了,但是她喜欢这个小姑娘。
也许因为她们很像,都有天真快乐的前半生,都体会过国破家亡的痛苦与绝望,都在很年轻的时候,用尽所有的心力,赤诚又宽容地爱过一个混蛋。
她喜欢这个小姑娘,她想帮助她。
逍遥子想,他怎么能不满足她的心愿。
阿朝小心捧着那株花,听见逍遥子的声音:“那是真的。”
“那是幻境,更是未来。”逍遥子说:“你们活在了这个世代的终末,天地大变革,一切旧世界的格局都将改写,这是注定的天命,而在这浩大的天命碾轧下,自然会有无数牺牲者。”
牺牲者。
阿朝脑海里浮现出邓家冲天的大火,战死边疆的寒霜州,万箭穿心的苍穆师叔,还有冲回家看见的那一座素柏木的棺椁。
那都是…牺牲者。
泪水不知不觉渗出来,阿朝哽咽:“我知道了这一切,我就可以去改变了,对不对?我可以改变了?”
“我也如此想。”逍遥子说:“所以我拒不成圣,叛出山门,祭造幻境,等待了两个世代,不可计数的时光,成了现在的模样。”
“水月镜花一窥,却永不可触及。”
“天命,天命。”逍遥子哂笑:“那是天命,有时候,人不能不信命。”
阿朝的嘴唇开始轻颤,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她咬着嘴唇,用力地摇头。
她手心的花忽而轻轻发亮,像是在安慰她。
“我不信命。”阿朝倔强说:“我不信,我要去找可以改变的方法。”
逍遥子有些嘲弄:“你想变成下一个我吗?”
阿朝看着他,她的眼眸在熠熠发亮,竟然说:“如果重来一次,您还会孤注一掷复活李姐姐吗?”
逍遥子突然无话可说。
他沉默了一下,忽而笑起来:“你说得对。”
重来一次,重来千百次,他也仍然会这么做。
并不是知道命运,就必定要接受,总有最倔强骄傲的人,哪怕明知会被浩大的车轮碾碎,也愿意奋不顾身扑上去挡。
逍遥子笑说:“她喜欢你,我也有些喜欢你了。”
“好吧,小姑娘。”他说:“让我来告诉你一个传说。”
“上古有一个传说,在比上古更古老的纪元,在那个世代,人世的此岸与彼岸,连接着一条浩浩长河。”他说:“有人叫它冥河,它有更准确的名字,叫万寂之海,传说那是生与死的交界,将湮灭的生灵遗骨或魂魄放入其中,亡者将重入轮回,焕然新生,而那一种新生,是被天命都所承认的新生。”
“可惜我知道这个传说时,已经祭身了幻境,永世不得离开。”逍遥子笑:“现在,我把这个传说告诉你。”
阿朝眼睛一下亮起来。
像黯淡的星光被照亮,她整个人都像明亮起来。
她急切问:“我该去哪里找到那片海?”
“我也不知。”逍遥子却说:“那已经是太久远的传说了,从没人真实见过,也或许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在传说中,它是亡者之海。”
“亡者不会渡海,来到活人的此岸。”他哂笑:“但一个活人,又怎么能找到亡者的冥海。”
“……”
阿朝眼睛渐渐黯淡下来。
她低下头,半响,却仍轻声说:“不管怎么样,总是有希望的呀。”
逍遥子笑着,摇了摇头。
他抬起手,指向阿朝手里的赤血花,周围风云搅动,无数狂涌的力量刹那间冲去,冲进那株赤血花里。
“我将要离去,这片幻境再无他用,你的运道好,正赶上这个时候,我穷尽它所有的养料,来送你最后一场造化。”他忽而笑:“小姑娘,你身上有与世不同的东西,连我也看不清你的未来,往前走,别害怕,别动摇,别回头,也许有一日,你真的能创造谁也不敢想的奇迹。”
赤血花忽而大亮,明亮的光中,一缕缕光影如雾色浮出。
那盈盈流光,浮过阿朝的指尖,像是在与她告别,然后慢慢悬在半空。
阿朝仰起头,怔怔望着那流光,浮向逍遥尊。
那流光终于还是浮到逍遥子身边,环绕着他,又像轻轻拥抱着他,和他一起虚化。
逍遥子笑起来,他的眉眼舒展,从未笑得如此畅快开怀。
他张开手,轻柔捧它在掌心,像隔着久远漫长的时光,抚摸爱人的面庞。
“婉仪。”他温柔说:“我终是来寻到你了。”
他倏而虚化为光影,融入万千雪白碎片,仿佛漫天的雪,纷纷扬扬,倾倾洒洒。
恍惚还是那年,雪落满长安,他在二楼支起膝盖慵懒倚坐,旁边泥炉暖温酒,白雾静静袅袅,楼下素雅的车架缓缓停来,云青裘绒的美丽姑娘走出来,仰头笑盈盈看向他,说:“远远见流光落此地,冒昧来问先生,可是仙人落我大唐?”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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