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真好。”
长长的车队绵延, 蔚韵婷骑在为首的马上,仰头望着阳光,光芒有些刺眼, 不由背过手略遮在额角。
她不像往日广袖裙衫、环佩鸣伶, 而是穿着轻便的劲装,鬓发在脑后简单束起,却不显半点黯淡,花容月貌, 倾国之姿,反而更添一份独特的大气飒爽之美。
在她身侧,是一个同样轻装的青年公子, 他容貌俊美之至,更难得气质高华出尘, 他高坐在马背,那背脊挺拔, 又随着马身行进而自然舒张, 阳光从宽阔肩膀洒落往下收起一把劲紧的腰身,是一种让人难以移开眼的英姿贵胄气度。
在任何礼仪里, 当同行的女郎做出这种举动,凡有体贴爱护之心的郎君都该有所表示。
蔚韵婷果然等到褚少主很快偏过头来, 他那双棕黑清沉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温和问:“今日太阳不小, 不如回车上休息。”
蔚韵婷便抿唇一笑,笑道:“我又不是冰作的, 一晒就化了。”
“也许你不信, 但我不是什么娇小姐, 我吃过许多许多的苦。”
“遇见威哥, 我一度以为,我的福气到了。”她忽而露出怅然的神色,有些哀婉地苦笑:“…可老天偏要这样戏弄我…”
褚无咎自然知道她未尽的意思,魔君殷威的躯体已经被血罗刹占据,血罗刹对蔚韵婷并无情谊,将她打发出来,将两人发派到幽州凑着干起招人骂的恶事。
曾经尊贵的魔君爱妻,失去了夫君,也失去了一切优待与地位,无异于被打落尘埃。
蔚韵婷却没有自怨自艾,在幽州时她尽心尽力做事,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态度谦和温柔,面对褚无咎时也甘于辅佐之位、体贴襄助,处处得当,让人心悦诚服。
可这位一直温柔大方的美人,在回程路上,终于还是免不了露出哀凄的情态。
“再前面就是扬州江都了。”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眼眸微微浸出水色,她低下头,才苦笑说:“我都不知道回去……我真不知道,会不会有更坏的祸事等着我。”
褚无咎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他当然有太多理由被打动,没有男人这个时候不该做出安慰。
“福祸相依。”他说:“蔚姑娘的祸事已经过去了,日后的,该多是福气。”
蔚韵婷看着他,眼波微微晃动,俨然强烈的动容。
“…谢谢你…”她轻声说:“褚公子,您帮了我许多…您的恩义,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报答。”
褚无咎轻轻一笑。
身后吕总管适时翻出一顶帷帽恭敬递上,褚无咎拿过来,递给她。
蔚韵婷脸庞微微泛红,她接过帷帽,轻念一声“谢谢褚公子”,慢慢戴在头顶。
她梳着马髻,戴帷帽很有些不便,一缕缕碎发垂落下来。
“呀,都怪我,今日为小姐梳的发髻不好。”
身后跟随的翠倩眼珠子转了转,清脆道:“褚少主,您行行好,送佛送到西,快帮帮我们小姐吧。”
蔚韵婷脸一下红透了,急斥:“翠倩!”
“那怎么了,戴个帷帽而已。”翠倩娇道:“褚少主是一等一的君子,这些日子在幽州大家一起共患难,小姐您就是太讲究,这样反而会伤了褚少主的情谊的,是不是呀,褚少主?”
吕总管心里一皱眉,这小侍女口无遮拦、实在放肆。
他抬眼去看,主君脸庞却并无怒容,只是垂眼凝望着那蔚姑娘。
吕总管顿时暗暗咂舌,主子对蔚姑娘还真是不一般,连那侍女说这等不安分的话也不计较。
身后褚毅却看清,主君的目光并没有看着蔚姑娘,分明是落在蔚姑娘发顶的帷帽上。
褚毅看着不解,又看了那帷帽几眼,忽而想起,府里没有女性长辈,主子一个大男人,更不会用这东西,吕总管去哪儿迅速翻出个女人的帷帽来——这八成是早以前少夫人戴过的。
褚毅心头一跳。
他是极少数知情人,知道主君这段时间看似一切寻常、实则满腹戾气。
主君去了幽州这大半年光景,刀光剑影,腥风暗雨,少夫人一封家书也没来过。
以前少夫人与主君虽分隔两地,山高水远,消息却没断过,主君每每若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少夫人嘴上不会说什么好话,却时不时来封书信问候,主君从来不置可否,仿佛并不在意,但书信也必定每封都回,两个人变扭地牵连着,却谁也离不开谁。
但这一次,少夫人一封信也没来过,后来甚至是主君口吻冷淡地先往姑臧老宅发了一两封书信,少夫人只回过一次,上面只有冷漠地一行“那就好,望诸事顺利”就再没多一句话。
褚毅也认得少夫人的字迹,那封信每个字都确实出自少夫人之手,绝无人伪造代笔的可能,正因如此,才更叫人心凉,这叫人难免想起之前少夫人与主君那桩关于无患草的官司,后来少夫人连褚家的礼物都不愿再收,如今又是这样长久的冷待,分明已是有决裂之意
——这让主君情何以堪!怎么能不戾怒、不怨而生恨?!
蔚韵婷被翠倩说得害羞,不由看了褚无咎一眼,看见他静静凝视着自己,那眼神晦涩,有像海啸一样激烈压抑的情绪。
蔚韵婷心头一跳,看他伸出手来,落在她发顶,慢慢为她把帷帽从碎发间拉出来,那动作细致温柔,她脸颊晕红,微微低头。
也不过如此而已。
褚无咎看着蔚韵婷柔顺晕红的脸颊,心里忽而冷笑,男欢女爱,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有了这一小插曲,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一下更亲近许多。
蔚韵婷摸了摸帷帽,笑说:“我第一次见褚公子,以为公子是清冷性情,可我错了,公子实则是极温柔的人。”
褚无咎淡淡一笑,重新握住缰绳:“我脾性并不算好。”
“谁也不是十全十美,褚公子会体贴人、愿意照顾人,已经胜过世上九成九的男儿。”蔚韵婷顿了顿,轻声说:“在韵婷心里,褚公子已经是极温柔的人了。”
吕总管在后面听,心里感叹,这蔚姑娘是多温柔顺意的佳人,这样的话,连他这老东西都听得浑身舒坦,更别说主君那样年轻盛气的郎君,普天下哪个男人消受得了。
褚无咎果然也神色愈发柔和,他并没有多说,只是温和说:“我们走吧。”
蔚韵婷点头:“嗯。”
众人重新上路,边走边闲慢说着话,没走一会儿,突然沿着大道迎面冲过来一队人马:“可是褚少主?”
蔚韵婷一愣,她认出来,那些人衣角竟绣着长罗氏的暗纹。
长罗氏也是俗世十九州的大氏族之一,与褚氏、王氏都曾是早早向妖魔投诚的人族势力,因此都保留了极为完整的实力。
她印象中这些氏族间关系都很冷淡,褚无咎竟还与长罗氏私下有联系?
蔚韵婷看着长罗氏的信使取出一封密信,恭敬递给褚少主,褚无咎拿起来,随意拆开垂眼看去
——蔚韵婷看见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恐怖!
他死死攥着信纸,那种眼神,几像怪物要择人而噬。
蔚韵婷从来没见过褚无咎这个样子,她一下被吓坏了。
“怎么了?”蔚韵婷连忙问:“是帝宫发生什么事了?”
褚无咎没有说话,那长罗氏密使犹豫了下,低声说:“长阙宗设计刺杀魔君,魔君重伤,这桩刺杀仿佛与褚少夫人有重大牵连,魔君暴怒,将褚少夫人囚禁在宫中,还不知作何打算。”
蔚韵婷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褚少夫人”,指的是明朝师妹。
她下意识又看向褚无咎,褚无咎却丝毫未注意她的目光,他用刀刮般的眼神森然将手里的信每个字看完,然后猛地捏碎,竟勒转缰绳策马直冲而去。
“主君——”
“褚公子—”
“哎呦主子……”
褚毅吕总管等众人连忙追上去,蔚韵婷怔怔看着无数兵马旁若无人从她身侧飞驰而过,她身后两列早前特意派来保护她的褚氏禁卫也面露迟疑,抱拳道:“蔚小姐见谅,可容我等也先告辞。”
蔚韵婷转头看他们,恍惚想起在幽州时、在一路上,甚至就在刚刚,这些褚氏军卫还毕恭毕敬跟随在她身后,褚家的大总管去哪里做什么事前总会笑呵呵特意来与她说一声
——这都是因为褚无咎看重她、对她有着格外的优待与体贴。
她又转头去看,褚氏浩浩军马已经遥遥往前去,那位一直对她温柔体贴的青年王侯纵马在最前面,他的衣袂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那怒戾勃发的气势远远都叫人心头颤栗,他纵马向前,从始至终没有回一次头。
“小姐…”
蔚韵婷回过神,摇了摇头,对褚氏众卫兵露出郑重的正容:“你们去吧,这里都交给我,我会带着其他人好好回江都,请千万告诉褚公子,事态虽紧急也总有解决办法,请他万莫冲动、谨慎行事。”
她态度宽宥、处事担当又有条理,众禁卫又是感激又是钦佩,抱拳道:“多谢蔚小姐,我等一定禀告主君。”便赶紧打马疾驰追去。
“这又惹得什么事!那女人怎么总惹是生非,她多大的胆子竟敢参与刺杀陛下!”等褚氏的人远去,翠倩终于忍不住说,急切又惊恐:“小姐,陛下发怒,若是责罚褚少主,会不会牵连到我们?!”
蔚韵婷却说:“就算褚少主因此受罚,我们也不能后退。”
翠倩愣住。
“老魔尊不会杀褚公子,他不敢杀褚公子,只要褚公子不死,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就终会有千百倍回报。”蔚韵婷无法告诉翠倩她曾在琅琊幻境里看过什么,但她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只是……
蔚韵婷忽然想起上次那三株已经送与她的无患草、只因为明朝师妹需要,褚氏宁愿自打脸面上门来想再要回去;而这次幽州一行,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她原以为与褚公子已经有了更深的情谊,但当听说明朝师妹有难,他还是瞬间情态大变,一心只想回去救人,甚至将她也抛在脑后……
故剑情深,年少夫妻,又有两百年的情蛊,终究是她低估了褚公子对明朝师妹的情谊。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半是怅然半是酸涩,忍不住自语喃喃:“若是…那情蛊能解掉就好了……”
过去的时光不能抹去,但如果情蛊解掉,至少褚无咎就不会与衡明朝这样性命相牵,难以真正分割了。
“小姐?”
“没什么。”
蔚韵婷收回那些纷乱的思绪,摇了摇头,轻声说:“去把幽州使臣叫来,整顿人马,我们也赶快上路,尽快回江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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