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寒风吹了一宿, 早上起来时,头顶的天空乌云重叠,如水墨翻涌般浓郁, 整个家里暗的不像话。
程叙言不得不在堂屋点灯, 黄豆大的烛火被风吹的明明灭灭, 像个拄着拐杖摇摇欲坠的老者。
程偃看的稀奇,饭也不吃只盯着烛火看, 还用手拢着烛光,距离那样近他明显感觉到手心一阵热意。
“暖和。”程偃欣喜的叫道。
程叙言无奈,“你嫌冷我去给你灌个汤婆子。”
他怕烛火伤着程偃, 特意把蜡烛也拿走。程偃于是便乖乖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厨房上空升起炊烟。
滚烫的开水在空中形成水柱, 稳稳灌进铜壶里。程叙言用布套把汤婆子足足裹了三层,确定抱着不烫手后才系上死结交给程偃。
“我的?”程偃开心的伸出手。
交接汤婆子时,程叙言短暂的碰到他爹的手,他微微蹙眉:“您手怎么这么凉。”
他又摸了摸程偃的脸,还是好凉。
程叙言想到什么, 直接扯开程偃的外衣, 起床时候他特意给程偃加的棉马甲不见了。
程叙言问他:“马甲呢?”
程偃眼神飘忽,推开儿子就跑了。
“爹?!”程叙言又惊又懵,父子俩在村里你追我赶,村里人见了不解, 一个汉子拽住程叙言:“你们父子俩做什么?”
“伯伯,我先追我爹, 不然人就跑了。”程叙言跑的飞快, 但刚才这一耽搁又吃了年纪小的亏, 他跟程偃的距离越拉越远。
其他人也跟着帮忙, 大半个村子都听到人群的呼声。
“偃兄弟——”
“爹!”
“……偃叔…”
冷风呼啸,程叙言脸上的汗珠滚滚落下,他顾不得擦拭,望着四周一颗心跳的厉害。
易全山跑过来:“偃兄弟怎么忽然跑了。”
“他不穿棉马甲,被我发现后推开我就跑了。”程叙言言简意赅,板着的小脸上透出几分冷峻。
易全山怀疑自己看错了,叙言也只是个半大小子,哪来的冷峻。
程叙言不再多言,沿着程偃背影消失的方向向山上找去。忽然他脸上一凉,程叙言抬头的瞬间眼睛微痛,雨珠顺着眼角滑落,恍惚让人错认是泪水。
下雨了。
程叙言的心止不住下沉,人也变得焦躁。他不明白就这么一个村子,那么多人跟着找居然找不到程偃。
难不成他爹长翅膀飞走了。
程叙言一路小跑,不时观察地面,他爹浑噩时只会用蛮劲,走过的地方肯定不一样。但是上山路上并无明显痕迹。
可他明明看到他爹上山了。
程叙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环视周围,有树叶凋零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同样也有树叶仍然茂绿的常青树。枯叶落在山间,一不注意就会打滑,稍微大点的孩子都不会往里蹿。
但他爹跟一般人想法不一样,他爹从来不会区分正经山路和山上其他地方,认定只要有落脚点就能走,更不在乎山间树枝划破他的衣裳和手脸。
如果他爹从另一个地方下山呢,他爹能去哪?
天上的雨珠越来越频繁,程叙言转身往山下跑,忽然脚下一滑。
“叙言小子!!”
“叙言——”
危机时刻程叙言只来得及护住头,整个人一路滚下了山。
周边的大人立刻跟过去,一位平时不熟的汉子抱起程叙言往家去。
“…等…一下…”程叙言强忍喉咙间的痒意,他死死拽住汉子的衣领,强撑道:“麻烦伯伯带我去我奶奶墓前。”
程叙言已经很久没带他爹上山,他爹不可能对山上有多大兴趣,八成还是去找陆氏。
但一群人急吼吼赶到墓前还是没看到人。
“叙言,现在怎么办?”
“偃兄弟到底跑哪去了…”
众人也急的不行,豆大的雨珠将他们的衣裳都打湿了。
程叙言压住心慌,在周边观察,发现路边某处枯草有明显擦痕。
他眼皮子猛跳,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侧耳细听。
众人屏气凝神,天地间只剩啪嗒雨声,良久,程叙言在这雨声中寻到一丝细小的呜咽。
“在下面。”程叙言忙不迭道:“还请各位叔伯帮小子一个忙。”
半刻钟后,众人在下面的排水沟里终于找到摔伤的程偃,他的棉衣棉裤都划破了,披头散发,而在他旁边不远处躺着一个汤婆子。
程偃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儿子,原本的小声呜咽变成嚎啕大哭。
众人完全没脾气了,“偃兄弟,你说说你……”
真是够糟心的。
程叙言默默抱住他,擦掉他脸上的泪,“没事了爹,我带你回家。”
程偃由易全山背着,程叙言捡回汤婆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程偃家去。
路过程长泰一家时,院门偷偷打开一条缝,随后又关上了。
杨氏手舞足蹈的跑回屋,看到扫把星倒霉她就舒坦。听说那扫把星从山上往下滚了好几丈远,怎么没摔死他。
大多数人停在程偃家院门外,只易全山进屋帮着父子俩包扎。
他出来后其他人询问情况,易全山叹了口气:“偃兄弟运气不错,脚只是扭着了不算太严重。叙言小子也命大,虽然背上和腹部有淤青,但没伤到头。”
“你说这偃兄弟也真是…”借着雨幕的遮掩,众人小声咕哝:“之前陆婶子就是追偃兄弟摔了一跤,那之后人就不好,果然没一年就去了。”
“现在叙言小子也如此,怕不是最后白发人送…”
“行了。”易全山高声打断他们,“大家找人也累了,先回家换身干净衣裳歇歇吧。”
其他人脸色讪讪,到底是觉得之前的话不好听,很快就散了。
易全山回家后让家里人赶紧做锅疙瘩汤,他冒着大雨给程偃父子俩送去。
程偃已经被儿子收拾齐整了,这会儿特老实的吃着面疙瘩。
程叙言请求易全山帮忙看着点,他才得空用热水擦了擦身体,又把姜汤喝下。
他不敢病,他若是病了,他爹怎么办。
然而程叙言挺过来了,程偃却病了,蔫蔫的躺在床上,喝药都要程叙言费心哄。
易全山不时过来帮衬,看见这一幕心里涩的厉害。有这么好个儿子,偃兄弟这辈子也值了。
程叙言哄着程偃睡下,走到易全山面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全山叔,能麻烦你帮我带些物什吗。”
难得的暖阳天,村头的小狗舒展的躺在地上晒太阳,公鸡抖擞翅膀恨不得白日打鸣。
易全山背着大背篓走在泥路上,偶尔冒出头的黄果茄是周围唯一的亮色,村里的娃最喜欢拿根坚韧的细木条,把这些黄灿灿圆溜溜的野果串起来,然后用力的向远方甩出去,谁甩的远谁就受推崇。
易全山想起自家娃前两日也跑去摘黄果茄,结果不小心扯破了裤子,让娃他娘好一顿骂。
他忍不住笑了笑,适时遇见外出的同村人,对方打趣他:“全山最近过的松快啊,买这么多东西。”
“哪能呢。”易全山大大方方回应:“我家什么样,一个村还不知道。”
那村人一想也对,便跟易全山错身而去,回村后易全山直奔程偃家。
他掀开背篓顶部的野草和树叶,露出一应物什,但真正占分量的还是那大半木炭。
易全山掏出五文钱给程叙言:“这是剩下的,你拿着。”
程叙言没要,还把一包栗子糕塞给易全山。
“叙言你还跟叔见外不成?”易全山推辞着,苦口婆心劝他:“你们往后的日子还长,你不要乱花钱。”
于是程叙言暗示陆氏临终前给他们留了一部分银钱,又道:“全山叔,人与人都是相互的,若您长久单方面帮助我们,让我们贪婪无度怎么办。”
程叙言话说的诚恳,听起来又极有道理,最后易全山晕晕乎乎带着东西走了。
次日又下雨了,程叙言在厢房点了三盏灯,将整个房间照得亮亮的。
程偃伤了脚又风寒未愈,如今躺在床上养着,程叙言把木雕,拨浪鼓,九连环放至他爹身边。
程偃玩着九连环,过了会儿又戳戳床沿看书的儿子。
程叙言放下书,眉眼温和:“怎么了?”
程偃伸手指着不远处的猩红,在灯光下也十分亮眼。
程叙言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爹的手很暖和,才舒展了眉眼:“你不喜欢棉马甲就不穿了,屋里置个炭盆也是一样。”
程偃愣住,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少顷他躺下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儿子。
程叙言轻轻拍着被子,没一会儿程偃就陷入沉睡。
两人之间的定位完全反了。
陆氏尚在的时候,程叙言和程偃的父子关系中,程叙言稍微占上风,但整体来说两个人更像是朋友。但自陆氏去世后,程叙言的定位就迅速变化,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亦是保护者。
这次生病后程偃又清减了,精神头也不如从前,程叙言隐隐感到不安。
天色变化无常,上一刻还是暖阳高照,下一刻就黑云涌动。
程偃因此受了老罪,稍不注意又发起热。程叙言心里着急,可他又做不了太多,只能趁他爹睡醒了说说话,喂他爹吃些点心,等他爹睡下了程叙言又闷头熬药。
没有他爹在屋里闹腾,整个院子倏地冷清下来。
有时程叙言站在院子里,簌簌寒风将他重重包裹,阴冷的湿意穿过棉袄侵入他的骨缝间,激的他发颤。
他荒谬的产生一种自己是寒号鸟的错觉,要被冻死在深冬里,但这种想法没有逻辑,转瞬即逝。
他有家有亲人,天寒了有棉被,夜晚置炭盆,他怎么会冻死。
真要类比的话,大概就是程叙言同样迫切期盼着春日早些到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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