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杨氏紧紧拽着手中的簸箕, 因为太过用力,簸箕里的豆子也跟着轻微抖动。
吴氏哼笑:“衙门报喜的人都来过了,那还能有错。”她瞄了一眼脸色狰狞的杨氏, 忍不住可惜但又有种隐秘的快意:“十四岁的童生,咱们村里多少年没出童生了。”
“行了。”老陈氏开口打断她们,指使吴氏洗衣服。
吴氏不服:“娘, 都分家了凭啥要我洗。”
老陈氏板着脸,吴氏对峙片刻就败下阵来。
这个家里如果说还有谁跟杨氏一样不痛快,那就是程青业。
年岁相差不大的人, 一个被抓到作弊终生不得科考, 一个年少成名为府案首。
大房那边闹得凶,很快传来呵斥声和哭闹声,这一天晚上程长泰一家都没睡好。
吴氏虽然讥讽杨氏, 可冷静下来后又想若是叙言没过继出去, 以对方那个性子肯定会帮扶兄弟。
当初谁知道一干兄弟中居然是病殃殃的小孩儿最出息。
十四岁的童生,还是府案首,就算他们是泥腿子没见识,也知道保持这个趋势,程叙言考上秀才是迟早的事, 或许十六七岁,又或许二十来岁的时候,那么年轻。
不但能免赋税徭役, 还可以办学堂,肯定很多孩子来念书, 一年的束脩和节礼就够滋润过日子了。
原谅他们的想象贫乏, 他们认知的读书人中最大的就是秀才公, 再往上不敢想, 那太遥远了。
而县城的县令大人,对于他们乡下人家来说就是“天”,某种意义的“土皇帝”。
这也是为什么每个县令不能在原籍为官,就是怕对方大肆发展家族势力,且三年一任后调离,非特殊情况县令不得连任。
家里如果有一位秀才公,遇到心黑的县令时至少还能周转一二,否则当真如蚂蚁被捏死。
次日一家人的眼底都泛着乌青,众人默契不提。
但程长泰一家人不提,村里还有其他人。
杨氏如往常到河边洗衣服,正好碰到跟自己不对付的媳妇子。对方笑嘻嘻说着程叙言考上童生的事。
杨氏本来就窝火,闻言摔了棒槌,“不就是个童生,有本事考个秀才啊,废物玩意儿。”
其他人都呆住了,不是因为她们觉得童生不好,而是惊骇杨氏的愚蠢。
童生也分层次,十四岁的童生和四十岁的童生肯定不一样。
众人撇撇嘴,当做没听过这话。
下午时候,两名妇人带着家里做的馒头和炊饼敲响程偃家的院门。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易全山他媳妇。
两名妇人飞快对视一眼,“全山家的也在啊。”
易全山他媳妇笑笑:“当家的过来给叙言送点吃的,我顺路也来了。”她把人领到堂屋,正跟易全山闲话的程叙言起身相迎。
这些日子有不少人登门,除了恭喜程叙言,也想问问程叙言学习之事。
他中童生一事无疑给村里大人们重燃希望。叙言十四考上童生,他们家的小子笨一点,就算二十岁考上童生也好啊。
一番寒暄后,两名妇人切入正题。程叙言温和道:“两位婶婶,在你们之前也有其他人问我。”
两名妇人暗恨自己手脚慢了,又听得程叙言接着道:“这些年村里照拂我们父子颇多,我对任何人都是一样尊敬,断不能厚此薄彼……”
两名妇人听的心里舒坦,只觉得不愧是念过书的人,就是知礼。
程叙言又道:“所以我把我启蒙书籍交给村长,由他分配。”不等两名妇人开口,他继续道:“非是叙言推卸,而是院试三年两考,叙言有意明年的院试。”
这下两名妇人真的惊了,磕磕巴巴问:“院…院试,通过了就…就是秀才那个考试?”
程叙言谦虚道:“叙言不敢笃定,但会尽力而为。”
两名妇人:………
我的天爷啊。
杨氏那嘴开过光吗。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望泽村,有人觉得程叙言太冒进了,应该再等等。也有人觉得程叙言有真本事,所以敢往前冲。
程叙言带着程偃又回到县城,只不过这一次他对外称全力考试,恳请易全山和其长子相助。
程氏一族又酸又气,他们族里的青壮又不少,程叙言需要帮忙他们难道会不应。哪轮到外姓人。
但程叙言动作快,程氏族老想找他说和时,程偃家已经人去屋空。
一名程氏族老听闻后辈带回来的消息冷笑:“小子就是年轻,受回挫就好了。”
真以为秀才那么好考,多的是三四十岁的读书人还考不上一个秀才功名。
一个人没有家族根本走不远。
程叙言到达县城后没有前往裴家,而是迅速在裴家附近租了一个小院子。
若此行仍然只有他和程偃,他当然可以去裴家,裴老虽不收他银子,但程叙言可以通过节礼补回去。
但这次多了易全山和长子易知礼,再住在裴家就不太好了。
易全山比程偃小两岁,但易全山成婚早,所以他的长子易知礼与程叙言年岁相当。
易全山还好点,毕竟有年龄优势,但与程叙言谈事也是商量为主。易知礼则是完全听他爹和程叙言的话。
程叙言租院子时,易全山被院子的租金惊的差点失态,还好最后稳住,等外人走了,易全山才委婉劝程叙言节省些,要为以后考虑。
易知礼默默打水收拾,程偃在院子里玩耍。
程叙言看着他爹的背影,随后目光落在易全山脸上,笑道:“全山叔,您该对我有信心。”
“叔不是那个意思。”易全山着急忙慌解释:“你那么聪明,肯定能考上秀才,叔就是…就是…”
他找不到词表达,只能窘迫的看着程叙言。
程叙言眼里的笑意加深:“我明白的全山叔,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好吧。”易全山妥协了。
他们安顿后的第三天,程叙言提着礼盒带着程偃登上裴家门。
说巧不巧……
“啪——”
老人家用尽全力甩的一巴掌,直把好酒色的小儿子扇倒在地:“你这个混账,你是要毁了让儿吗。”
裴老犹不解气,操起拐杖就打,可惜裴三不是裴让,他直接跑了。
前院的程叙言刚好跟裴三打个照面,程偃指着裴三红肿的脸哈哈笑。
裴三大怒:“你这个……”
程叙言把他爹挡在身后,牢牢攥住裴三的手腕,用力一扣。
“啊啊啊啊——”
“混蛋,我可是裴举人的儿子!!”
程叙言面色平静:“对子打父大无礼。裴三郎君不知晓吗。”他盯着那张苍白透青的脸,被酒色掏空了躯体。
程叙言加重力道。
裴三的惨叫再度飙升,夹杂着一道苍老的声音:“叙言来了啊。”
程叙言松开手,微微颔首:“小子年少意气,还望裴三郎君海涵。”
裴三敢怒不敢言,瞪了他一眼就跑了。
裴老看着小儿子仓皇逃窜的背影,心里更加失望。裴三但凡有叙言的十分之一也好啊。
裴老心里郁闷,转身朝园子走去,程叙言把礼盒交给管家后带着他爹跟上去。
程偃突然包裹住儿子的手,像看什么宝贝一样琢磨。
程叙言嘴角一抽,低声道:“这会儿别闹。”
程偃又歪脑袋看他。
程叙言:………
裴老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天,“让儿去庙里了。”
程叙言直觉这事跟裴三有关。
果然。
只听裴老道:“那不孝子到处跟人吹嘘他有一个童生儿子,还以让儿的名义借了不少钱。”
这些年裴老不是没断过裴三的银钱,可那混账扭头去借。最后债主找上门要打杀裴三,难道他这个当爹的干看着。
程叙言懂了,裴三就是耍无赖,偏偏裴老吃这一套。一般人都不接受,更别说裴让,难怪裴让会直接跑去庙里长住。
裴让是裴三儿子,礼法孝道就能压死裴让。而能管这一切的裴老又舍不得小儿子。
眼前的老者面容愁苦,身形都佝偻了几分,程叙言恍惚间从裴老身上看到了程长泰和老陈氏的影子。
他幼时被杨氏苛待,程长泰和老陈氏不知道吗?他们知道。
可是为了一家人的和睦,哪怕只是程长泰一家表面上的和睦,他们选择容忍、警告、再容忍,而牺牲品就是程叙言。
因为那时的程叙言弱小,没有价值。这种价值不只是物质方面,也是情绪方面。
一个沉闷的,病恹恹的孙子,自然没有一个壮年儿媳有用。虽然是男尊女卑,可在乡下人家,媳妇并非轻易讨得。
而现在,裴老,裴三,裴让祖孙三人间,裴三下对裴让有天然优势,上对裴老撒泼,牺牲品便成了裴让。
不过……
裴让不是幼时的他,看似洒脱慵懒的下面是另一层不可名状的东西。程叙言不信裴让会乖乖就范。
程叙言陪着裴老用过一顿午饭后就提出告辞,裴老不免诧异:“你不在裴家住?”
程叙言顺势将易家父子道出,裴老再不好挽留,只能看着程叙言和程偃远去。
往日还觉得有些狭小的院子,忽然变得空旷寂寥,裴老忍不住问管家:“让儿是不是怨我了。”
“老爷莫多思,让公子只是一时气愤,毕竟三老爷这次做的事……”管家斟酌用词,迟疑道:“……有失身份。”
裴老苦笑,知道管家在安慰他。裴三何止这一次做的事有失体统,以前做的混账事一大堆。
管家见老太爷脸色灰败,他心里也跟着着急,立刻搜肠刮肚才想起一事:“昨儿个又有人给裴家递拜贴,毕竟经您指点后,程公子位居府案首,让公子紧跟其后,实在羡煞旁人。外面都在夸您教导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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