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 气氛不算融洽。
郑家大厨房内,两个厨子面面相觑。
赵大厨“”
师雁行“”
不算怎么久别的重逢气氛有点尴尬,毕竟自己上次还当着众人的面说就来这一回。
赵大厨“来做席啊”
师雁行“嗯呐。”
短暂的沉默过后, 师雁行觉得人家都主动打招呼了, 自己也得说点什么缓解尴尬。
“您忙着呢”
赵大厨“嗯呐。”
两人对视一眼, 又整齐而沉默地别开脸,都直白而强烈的感受到了彼此的尴尬。
外面和郑如意爷俩“”
这俩人干啥呢
莫非这就是大厨之间特有的交流方式
赵大厨说不出自己得知师雁行又要来时究竟是个什么心态, 看东家和她的心情极为复杂, 颇有种原配见到自家男人带回来心宠小妾的酸楚,又有种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诡异的释然
啊,我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了
虽然上回她那么说了,但是做菜吃饭这种事, 有一就有二啊
赵大厨倒不是说记恨师雁行, 毕竟男人花心这事儿,根源肯定是男人。
羡慕吗肯定是有的。
嫉妒吗杠杠的。
他也不是想不开, 这种事儿肯定是东家主动授意, 人家才能来的
赵大厨活了半辈子, 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这般多愁善感。
去跟女眷们打了招呼,听说郑家父子回来后,江茴和鱼阵仍留下玩笑, 师雁行则出来见人,商议一回,熟门熟路到了大厨房, 这才有了方才尴尬的一幕。
据交代, 这次宴席来客共计六人,不仅人数较上回多,而且分量也更重, 其中有两人干脆就是衙门里管朝廷拨款的。
一听有官府的,不用强调,师雁行就能感受到这份紧要了。
“那我先预祝大官人旗开得胜了。”师雁行笑道。
衙门的人都来家里吃饭了,想必这买卖已是十拿九稳,说点吉祥话不亏。
果然,听得十分舒心,但嘴上仍谨慎道“哎,买卖落在文书上之前,多有变数,这话言之尚早了。”
师雁行细细问了宾客的籍贯,喜好,甚至是年纪和最近的身体状况。
有上次的合作打底,一早就派人明里暗里打听了,直接单独列了个单子交与她看。
“这两位不食辣,”师雁行招呼赵大厨一起过来看,后者别扭了下,倒也吭哧吭哧蹭过来,“这么一来,辣菜和不辣的就要好生均衡一下。”
不光正菜,配菜和后面的点心也要考虑到。
总不能让有的客人没得吃。
涉及到正事,赵大厨也顾不得扭捏,伸出粗短的手指指着那官员的名字道“他是西北人,喜食羊肉,后头也采买了两头嫩羊羔子。”
师雁行没着急应。
许多时候请客的人都会有一种习惯性思维,那就是客人长久离家,一定会思念家乡风味,所以如果席面上有对方的家乡菜,那么他就一定会很高兴。
简单来说,这种想法基本没错。
但前提是你做的确实是他喜欢的。
假如不慎踩入刻板印象,或是恰好做了对方不喜欢的菜,又或者,味道根本不对,反而可能弄巧成拙,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做。
五公县本地并不以产羊出名,虽民间偶尔也食用羊肉,但肉质相当一般,膻味很重。
而这位贵客的老家恰恰就是以细嫩肥美无异味的好羊闻名的大西北,光食材一项,就差远了。
包括和郑如意在内,都不敢保证对方吃到酷似家乡风味,但实际上口感和味道却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羊肉后,到底是喜是怒。
师雁行把顾虑一说,沉吟片刻,“那就不做羊肉。”
买卖谈到这一步不容易,他赌不起。
既然有隐患,干脆就不上了
况且对方很早就出门求学,想必外面的菜也吃惯了。
郑如意有点担心,“不用羊肉的话,只猪肉和鸡鸭鱼会不会太过简薄了些”
师雁行就道“咱们虽没有好羊,但有好牛啊,取肥嫩的牛肉炖了,照样体面。”
四个人埋头商议半天,大体定下菜单时,天都黑透了。
看着墨迹未干的菜单子,长出一口气,心头巨石算落地一半。
六名客人,爷俩儿作陪,一共是八人,暂定十二个菜,外加小菜甜品若干。
但菜单上却足足列了十四个正菜,怕的是宴会当日有什么差池,也好及时添补。
主菜定了师雁行提议的佛跳墙和赵大厨的红烧鱼,后面是扒牛舌、蒜泥白肉、四喜丸子、炜鹌鹑、火腿鲜笋汤、三丝羹等。
四喜丸子有的地方也叫红烧狮子头,五公县也常吃,这菜自然交给赵大厨做。
他对师雁行往里面加藕丁的提议很有异议 “这么一大坨肉的加菜,那不成素的了吗”
赵大厨感觉受到了侮辱。
师雁行“”
她看看那一大坨肉,再瞅瞅那一点可怜的藕丁,觉得对方对素菜这事儿有那么亿点误解。
言简意赅,“两种都做了尝尝。”
赵大厨就不做声了。
他看着菜单,多少有点落寞。
上回他负责的菜品还能占到六七成,可这次自己好像已经沦落为副手了。
他忍不住扭头看看师雁行依旧透着稚气的脸,心中酸涩难当,甚至夹杂着一丝无法忽略的怒意。
你凭什么
我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你才几岁
凭什么
师雁行正跟郑如意商议配套的餐具,没注意到赵大厨的神色变化。
后者一抬头,却突然对上的眼睛,不禁打了个激灵。
只是貌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但只这一眼,就好像寒冬腊月倒下来的一桶冰水,瞬间把赵大厨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浇灭了。
赵大厨的心脏都似乎停跳了片刻,然后对着,微微低下了头。
就连腰背,似乎也佝偻了些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用力吸了口气,如同溺水的人上岸。
赵大厨背上被惊出一层冷汗,把贴身的衣裳都湿透了,紧紧黏在皮肉上,冷飕飕湿哒哒的不舒服。
好险。
我真是魔怔了,他默默地想。
商量好了菜单,照例是先试菜。
别的倒罢了,尤其一个父子听都没听过的佛跳墙,必然要做了尝尝的。
上一回宴请的都是清流,且买卖未定,席面不便铺张。但这次不同了,大可以放开手脚做。
师雁行见厨房里参翅鲍齐备,又有好肥嫩干瑶柱和油汪汪大肥鸡,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道正菜就是佛跳墙。
跟许多其他菜一样,佛跳墙的真正起源至今无法考证,而市面上流行的版本也有许多,各个儿都喊自己才是最正宗的。
师雁行做的也只是自己的版本,觉得什么合适就放什么。
菜品其实无所谓正宗不正宗,只要食客喜欢,吃着受用,那就是正宗。
说到底,“正宗”“标准”都乃人定,是人就有偏好,就有私心。
可菜肴的最终归宿是食客的肚子,说句不中听的,厨子喜欢算什么
得是食客爱的,才是真好。
更甚一步说,历史是胜者书写的,烹饪界也不例外
你又怎么保证那些所谓的“正宗”,最初不是“邪教”
作为餐饮从业者,师雁行上辈子就对所谓的“正宗党”深恶痛绝,一个个粗通点皮毛就开始半瓶子晃荡,见缝插针指点江山起来。
佛跳墙做起来费时费力,酸菜鱼和蒜泥白肉都出锅了,那边瓦罐里还咕嘟咕嘟冒热气呢,少说也得几个时辰之后才能得。
连带着火腿鲜笋汤,酸菜鱼、蒜泥白肉,外加一份扒牛舌,都送到前头郑家人的晚饭桌上。
江茴和鱼阵也被留下一起用饭了。
师雁行看着一直袖着两只手站在旁边的赵大厨,总觉得他的身影中透着萧条,便试探着问“要不,来点儿”
赵大厨眼神复杂地瞅了她一眼,胖脸上显出几分纠结。
过了会儿,挪着脚尖往这边蹭,别别扭扭伸出手,“咳,那就来点儿”
一个好汉三个帮,一顿不吃饿得慌。
约莫一刻钟后,两个好汉就以整齐划一的姿势抱着碗蹲在屋檐下唠嗑。
背后生着炉子,暖烘烘的,面前就是纷纷扬扬迎着灯光扑簌簌落下来的鹅毛大雪,虽是油烟缭绕的大厨房,竟也难得有了几分意境。
“您哪年过来的家里人都还好”
“你到底几岁怎么说话比我还老成”
“不一般都从家里人问起么,不然问点啥”
“这倒也是。”
就算孤家寡人,至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总有爹妈吧
从这个话题入手,甭管什么人都不会落空。
赵大厨是典型的五公县人,其实不大爱吃鱼,大多数时间做也不过图个吉利,因为总觉得腥气。
可眼前这道什么酸菜鱼,却着实突破了他的坚持。
也不知怎么处理的,泥腥味打从一开始就被降到最低,又加入酸菜掩盖,好像唇齿间只剩酸爽。
偶尔不小心嚼到一点黄绿色的泡椒,好家伙,从未感受过的尖利的酸辣便直冲鼻腔,恨不得把眼泪都激出来
赵大厨不大爱吃辣,或者说不擅长吃辣,可偏偏第三口就咬到泡椒,一张胖脸都涨红了。
他张着大嘴,呼哧呼哧喘粗气,泪眼汪汪。
嘴巴里火烧火燎的,连带着喉管和胃,都像有一汪热油呼噜噜直滚。
一张嘴,他都怀疑会不会喷出火来
好辣好辣
理智告诉他,该停了,没见嘴唇都木木的没知觉了吗
可他娘的停不下来啊
鱼片那样滑嫩,吃在嘴里嫩豆腐似的,伴着微烫的酸辣的汤汁嘶溜下肚,别提多享受。
鱼肉忒嫩,难免有被夹碎了的,这能浪费了
赵大厨抹着热汗钻回厨房,挖出来大半碗米饭,先扭头看师雁行,意思是你还要不要
师雁行摇头失笑。
赵大厨斯哈着,犹豫了下,干脆放下端起来的酸菜鱼小盆,竟直接把米饭扣进去了。
半透明的鱼汤迅速浸润了米饭,酸辣的滋味彻底分散在米粒的每一点边缘。
盆壁很厚,保温效果极佳,吃到最后了,鱼汤还有点烫。
赵大厨有点踟躇,嘴里本就火烧火燎的,再来点热汤,那不得烧着了啊
可有的东西它就得趁热吃呀
赵大厨一鼓劲,埋下头去,唏哩呼噜连汤带饭扒完了。
师雁行看得目瞪口呆。
壮年厨子的胃口惊人,处理完了酸菜鱼,赵大厨甚至又去拿了个热炊饼掰开,将剩下的几片蒜泥白肉都塞进去,用力一压。
看着边缘慢慢渗出来的红油,闻着鼻端萦绕的香气,赵大厨很没出息的吞了下口水,一口咬下去。
哇哦哦哦
热炊饼浓浓的麦香根本掩盖不住这酱汁的香味,还有五花肉片的软糯,美,美得很,美翻了
对了,还有他们俩分别做的四喜丸子,加藕丁的,不加藕丁的。
加了藕丁之后确实好吃。
光吃肉很容易腻,而且口感相对单调乏味,但是藕丁的话会时不时咬到,脆生生一点很清新,有种小惊喜。
最后,赵大厨抹抹肿大了一圈的嘴,看着碗里剩的蒜泥白肉的红油底子问道“这也是你自己琢磨的”
师雁行摇头,“那倒不是。”
蒜泥白肉这道菜老早就有了。
赵大厨松了口气,脸上多了点笑模样。
对嘛
他就说嘛,一个人再怎么妖孽也不能这么着的,这才多大点一个半截高的人,咋就能自己创菜了呢
然而没等他高兴完,就听那小王八蛋幽幽补了句,“原来酱汁的味儿我觉得不太好,就给完善了下。”
赵大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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