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去跟师雁行学艺之前, 老村长还特意把六个人喊到自己家里敲打。
“去了就仔细些,把那整年不动弹的脑瓜子转一转,看着人家家里有什么活儿了, 也帮着干一干。”
豆子主动笑着接话,“瞧您老说的,这个自然,我们岂是那等不知好歹的”
桂香没做声,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其余四人都笑嘻嘻跟着附和。
老村长嗯了声,对豆子道“你我是放心的, 就是有的人”
他径直看向唯一的男人,“老五, 听说你不愿意去”
那男人姓张,在族里行五, 外头人称张老五,可村里一多半都是姓张的, 便只喊“老五”。
冷不丁被点了名, 老五一抬头,就见老村长直勾勾盯着自己, 同来的五人看过来的眼神也不大友善
世上还有这种把好事往外推的傻子
“没有的事儿”老五否认得斩钉截铁, 说得连他自己都信了, “我就想着,这种精巧活儿一般都是女人擅长,没想到自己也入选了, 高兴坏了,对,就是高兴坏了。”
老村长哼了一声, 没戳破他那点小心思。
“高兴就对了”
老五点头如啄米,“是,高兴,高兴”
老村长稍显浑浊却依旧精明的老眼慢慢从众人脸上划过,慢吞吞的话里满是明晃晃的敲打。
“别仗着自己有岁数,有辈分,总觉得自己去还是照顾飒飒,依我说,全都是放屁”
老五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想了想,到底没敢抬手擦。
冷风一吹,沾唾沫星儿的地方被冻得拔凉。
“不信的去外头看看,谁有点本事不是藏着掖着,便是你们去拜师父,人家还未必肯要呢便是要了,哪个不是五年八年熬过来的,捶肩捏背端茶送饭,装孙子伺候祖宗似的
她肯教,那是她有良心,念旧情,不然闷声发大财,攒够了银子拍拍腚搬去县里,或是收个外头来的小徒弟,谁能怎么样”
除了郭家姐妹,那新选出来的四人或多或少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
总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却要让个十来岁的孩子教,心里难免别扭。
可如今听了老村长一番话,渐渐面上做烧起来。
“既然去了,就好好干,低低头死不了人”老村长大声道,表情也越来越严肃,“回头要是叫我知道了谁摆谱,我头一个不干咱们郭张村容不得那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没良心的混账种子”
众人头皮一紧,都麻溜儿应下。
稍后豆子和桂香打头阵,正式去师雁行那边学艺。
已是十一月下旬,天越发冷,雪越发勤,上一场还没化净,下一场就又来了。
地上的积雪一层摞一层,村民们几乎日日都要出门扫雪,不然一准儿打滑。
大路上扫的不勤,只附近的人过来略铲两锨,将路中间的雪推到两侧沟里。
路中央剩的一点薄雪被踩实了,硬生生磨起层冰壳子,最容易摔跤,众人路过一片洼地时,接二连三地踉跄。
豆子和桂香手拉手,走得心惊胆战。
她知道了苗苗要跟着去县城的事,既羡慕又遗憾。
她自然也有孩子,可大的才成亲,总不能让小两口常年分居两地,或是拖家带口的去吧
小的呢,又太小,做不得活。
不过以后日子且长着呢,等飒飒买卖做得更大,少不得再加人手,且等着就是了。
“小掌柜,我们来啦”
豆子推门进去,笑着问好。
桂香虎着脸瞅了同行的四人一眼,那四人如梦方醒,都别别扭扭跟着喊小掌柜。
师雁行何等精明,一看这样儿就知道老村长提前敲打过了,也不纠正,大大方方应下。
合格的领导者要恩威并重,如果只是因为自己年纪小辈分低就一味和气,那么下属就会顺杆爬,上位者的威严永远都立不起来。
这种问题常常发生在家族式企业内部。
试想一下,如果员工出错,上司走正当流程追责,训着训着,对方突然恼羞成怒拍案而起
“你是不是不把我这个二大爷放在眼里”
这么一闹腾,活儿还能干得下去
所以打从一开始,老村长的存在就是必须的。
但师雁行也不能完全依赖他老人家的打压。
现在大家之所以低头,是被临时敲打了,可如果自己一直原地止步不前,要不了多久,他们可能就会觉得“这也没啥嘛”。
到了那个时候,初步建立的权威就会荡然无存。
所以师雁行必须不断进步,尽快成长到所有人仰望也看不见鞋底的地步。
只有那样,他们才会怕。
由畏而生敬。
师雁行暗中打量了来人一番,发现好几个都显得有点茫然。
就是说他们知道自己来学手艺,也知道可能会挣钱,但毕竟现在还没看见不是吗就有点懵。
说白了,他们根本没有实现从农民到商人的身份转变,以至于整体特别松散。
师雁行能理解他们的心态,却不喜欢这种松散。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松散不起来了。
在屋里带着鱼阵练字的江茴就听见师雁行先在外面规定了所谓的行业标准
什么不能有一滴油、一抹灰,指甲缝里必须是白白的,各色用具必须先用草木灰反复去油,再拿沸水烫过才能用,这叫消毒
众人原本没多么严肃,就想着腌咸菜嘛,结果被这么一说,都下意识跟着紧张起来。
好像,好像是挺严肃的哈。
初步帮大家收紧皮子之后,师雁行开始猛灌鸡汤,说得一群人都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撸起袖子来大干一场。
什么“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做大做强”;
什么“势必要将酸菜和腐竹做成郭张村的一张名片”;
还有什么“先定个小目标,打造北方第一村”
“种田是多么辛苦的事,我们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可到头来却剩不下几个子儿。凭什么”
“城里人做着体面的活计,每天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可却能天天喝酒吃肉,过得舒舒服服,你们不馋吗”
“诸位都是我的长辈,家里有儿子,有女儿,难道不想以后供他们读书科举当官,做个人上人。
便是女儿,难道不想给她们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叫她嫁个好门第,来日当个诰命夫人
从此,子孙后代彻底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江茴“”
又来了
鱼阵好奇地问“介介在说什么”
听不懂
江茴按着她的小肉脸把脑袋掰回来,“小孩子还不可以听。”
鱼阵“”
又是小孩子不可以
小孩子到底有什么错
一番演讲下来,六个人都晕晕乎乎的,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烧得他们眼前发晕。
我要挣钱,挣大钱
我要让子孙后代做人上人
师雁行观察了下众人的表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见好就收。
鸡汤也得适时适量,过犹不及,不然产生“抗体”就麻烦了。
她拍拍巴掌,给大家看她提前准备好的发蔫的白菜,仔细说明该如何挑选,什么样的叶子不能要,根茎也必须完全切除,一粒泥土也不能带等等。
有个女人见她将不少好叶子都去了,忍不住道“小掌柜,这些叶子也能吃呢,只是不大好看罢了。”
只不过边缘稍微变色就扔,白菜帮上带黑点也扔,真是败家啊。
荒年的时候,人都吃不了这么好的,如今竟就给鸡吃了
师雁行的回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们可以掰下来自己吃,但我要的货,不仅味道要好,外形也要漂亮。”
如果没有意外,郭张村产出的酸菜和腐竹将持续供应她和她旗下的两个经销商,必须从一开始就执行高标准严要求。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自家吃的东西,再难看也没关系。
可卖给别人的,你就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不然人家巴巴儿花钱买酸菜,你端上去一盘酸菜炒五花肉,人家低头一瞧,好么,菜帮都带着黑点,菜叶子都变了色
这不得跟你打起来啊
那女人张了张嘴,虽没再说话,可到底有些不服。
城里人就那么娇气又没坏
师雁行明白他们没经过商,不晓得厉害,肯定不服,但她绝不妥协。
“以后我收的时候,肯定只要好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那女人没想到她看着笑眯眯的,说起话来竟这样不讲情面,不由有些羞恼。
轮起来,这丫头还得喊自己一声嫂子呢
张老五懒得听别人说废话,当即催促道“我们都知道了,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师雁行也不得理不饶人,就把剩下的步骤说了。
不过是烫菜、入缸罢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除了早有耳闻的豆子和桂香,新来的四人果然都流露出类似“就这”的表情。
真一点儿佐料也没有啊
而且看上去,我上我也行
就这点儿手段也值当的教
亏老村长还那样郑重其事的,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师雁行很喜欢打脸,见状也不多说,只问“还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
众人都摇头。
老五更是笑道“小掌柜,你也忒小瞧我们了,这有谁不会”
果然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弄这点孩子把戏就大张旗鼓的。
师雁行反复确认两遍,都无人发问。
她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既然如此,那你们也回去做吧。算上风干菜的时间,咱们四天后见。”
新来的四人马上就散了,倒是豆子和桂香略留了留。
桂香照例硬邦邦道“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她能看出来,这些人心里根本就不服。
豆子也有点生气,“就是,不知道好歹的玩意儿,出去可别说是咱们郭张村的。”
人家飒飒白白教你们,你们还真当那么简单啊
要真简单,怎么以前没人琢磨出来
师雁行上辈子见过的小人多了去了,这些都是小儿科,并不放在心上,不过还是很感动。
这种被人无条件护着的感觉真好啊
“娘。”她朝屋里喊了嗓子。
江茴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娘叫谁呢
哦,我啊,那没事了
她忙穿鞋下炕,披上外套出去问道“什么事”
师雁行推开西屋的门,指着上面挂的香肠说“我看那一挂风干的差不多了,给桂香婶儿和豆子婶儿剪几根带回去尝鲜,咱们也蒸几根尝尝”
没办法,她这副身体还不满十三周岁,之前营养又不大跟得上,还是个小矬子
但江茴不矮,记忆中的生父也是个大高个儿,她这两个月吃得好睡得足,活动量也跟上了,已经抽条了一寸多。
想必正式进入发育期后,也会跟笋子似的节节拔高
桂香和豆子连说不要,师雁行就说是新产品,让她们帮忙尝味儿。
豆子笑道“你又说这些话,你的手艺我们还不知道必然是好吃的,哪里用得着尝。”
“知道我要这么说你们还推辞,岂不是多此一举”师雁行也笑,“难不成还让我大冷天的跑去你们家送啊”
众人就都笑了。
今天风大,鱼阵有点怕冷,没出屋,就把脸挤在窗纸上,在屋里喊“介介,蒸香肠”
师雁行扭头一看,就见鼓起的窗纸上一张人脸轮廓,噗嗤笑出声。
“嗯,蒸香肠”
既然蒸了香肠,不如晚上干脆做的家庭版的香肠煲仔饭吧正好就不用额外炒菜了
以前没想着蒸煲仔饭,家里没砂煲,不过土灶烧菜就很好吃,师雁行直接在大锅里做了,还更省事。
五公县境内不产大米,大米价格要比面粉贵不少,也就是最近挣钱了,不然还真舍不得买。
当年产的大米,千里迢迢从外头运来,售价里的一半几乎都花在运费上了。
不过如今交通不便,一切物流运输都依靠畜力慢慢走,贵也是没法子的事。
自家做饭就是一个量大实惠,师雁行每种口味的香肠都剪了一根,切片后直接慷慨地铺满整个米饭表面,来了个加强豪华版三拼,五香、麻辣和甜辣。
后面米饭慢慢焖熟的过程简直能香煞人
土灶特别容易出锅巴,拿铲子顺着锅边一铲,就能掀开一整圈金灿灿的大米锅巴,喷香酥脆,越嚼越好吃。
酱汁是师雁行用家里现有的酱油、盐和糖等简单调和的,还炸了葱油混进去,一点儿也不比后世卖的差。
酱汁将米粒都染成美丽的红棕色,表层铺满的香肠薄片被蒸得微微卷曲,肥肉部分透了亮,油脂渗下来许多,将米粒染得亮晶晶油汪汪,十分诱人。
鱼阵特别爱吃那锅巴,用小奶牙叼着一块慢慢磨,满足得不得了。
江茴和师雁行两个大人非常恶趣味的没有提醒她,先狠狠夹了许多香肠吃。
五香的味道比较醇厚,老少咸宜;
麻辣的稍显刺激,不能吃辣的人只尝个鲜就够了;
甜辣还是永远的神
师雁行也铲了锅巴来吃,“这个真香啊”
土灶的锅巴隐约沾染了点草木清香,还带着锅气,口感分外质朴,冒尖儿的那种香。
“回头咱们单独摊一层米饭做锅巴,”师雁行兴致勃勃道,“弄点五香粉啊椒盐粉之类的撒上去,就是很不错的零嘴儿啦。”
送人也好啊
江茴就笑,“如今你越发奢侈了,竟用白米做零嘴儿。”
师雁行得意洋洋道“这算什么,过几日我熬点猪油,熬完的猪油渣撒点盐就好吃死了。”
空口吃可能有点腻,但猪油渣包包子真的是绝世美味啊
这边母女三人大快朵颐,那边张老五等人回到家,把白天的事情一说,全家人都觉得像笑话。
就这,也值当的去学
开什么玩笑
谁知四天后,打脸来了
张老五看着坛子里密密麻麻一层“花”,整个人都傻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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