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五公县已初具春意, 路边柳树吐出新芽,毛茸茸一层新绿。
哪怕阴影处还有未化净的残雪,各色小花也从枯草堆里冒了头, 单薄的花瓣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颤抖,可怜可爱。
萧瑟过后的生机尤其令人欢喜。
正月初八开始,“县试限定款糕点”就和元宵一起在师家好味本部和分店同步发售,产品种类繁多,香气扑鼻, 造型更是玲珑可爱。
比如那一层山药一层枣泥堆垒起来的梯形“步步登糕”, 红白相间, 艳丽妩媚。
又有那鲤跃龙门模子印出来的酥皮豆沙糕, 香酥可口, 是最合适不过的好意头。
还有涂抹了蛋液, 用“蟾宫折桂”模具拓印的芋泥酥,香浓味美。
厚重的酥皮那加了酸甜山楂馅儿,满口生香, 酸爽开胃,最适合新年过后解腻。
另有调出浅蓝色,加了蜜豆的糯米粉糕,粉糯可爱,做成云朵形状,寓意“平步青云”。
这几款糕点好吃又好看,又是直戳人心的好兆头,销量非常不错, 一时风头无两,竟将蛋挞、卤肉和肉脯这三款拳头产品压下去了。
点心很小巧,一口一个, 价格中上,大多是三文钱一块,五文钱两块,也可以按斤称重。
如果在平时,少不得有人嫌贵那卤肉也才三分钱一块呢。
可想着一年也才一回,若果然灵验,也就不算什么了。
家里有考生的,自然要买几样吃,之前那些年苦读是尽人事,如今便是听天命了。
或有亲朋好友家有人要应考的,也买了送人,还会特意嘱咐包得精细些。
甚至家里没人考试,只是看着好看,也顺手买一份尝尝。
那曾试图为江茴保媒却失败的李妈妈,也不知是有意卖好还是真心想买,也来包了一包。
“拿家去给我那小孙子吃,等他将来能混个一官半职的,我也就享福喽”
天晓得她孙子才两岁。
师雁行提前找人用红纸印了好多“蟾宫折桂”纹样的洒金方纸片,裁成巴掌大小一块,每次打包都在上面放一张。
投入的成本没增加多少,但顾客看了就都很欢喜。
做买卖嘛,就是要哄着顾客心甘情愿往外掏银子,怎么高兴怎么来。
中间郑平安来了两趟,看见这些糕点后,先要了一份来吃。
吃完之后发现味道很不错,竟又大大的打包了一份,“带回去给有寿吃。”
师雁行仿佛看到有寿脑门子上高高挂起的倒计时牌
“距离高考还有三千天”
这就好比小孩过生日时收到长辈送的,多么沉甸甸的爱
师雁行留意了下,发现不只有自己注意到了这个商机,包括王氏兄弟的聚云楼、汇云楼在内的多家酒楼食肆,也都多多少少推出科举限定。
但一对比就能发现差距。
有的如师家好味这般完全创新,一看就用了心思;有的就很敷衍了,东西还是那个东西,直接换个名儿割韭菜。
师雁行暗中打发姚芳和李金梅分别去聚云楼和汇云楼买来限定品,发现那两人真是亲兄弟,菜单共享,卖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不如咱家的好吃。”李金梅瓮声瓮气道。
咱家掌柜的多心灵手巧啊做的点心又俊又香甜,名儿也好听。
师雁行挨着尝了尝,“还行。”
公里公道的说,模样确实一般,就是非常简单粗暴的小点心,顶多白底上点个红点,或者刷一层蛋液,套一层黄壳子。
总体没什么心意,明晃晃透着种老店大店的倨傲。
但味道确实还行,就算比不上自家的,也没差多少。
而且主要是这两家酒楼已经在县里开了好多年,尤其是聚云楼,前些年沾了衙门供奉的光,还主打什么“文人潮流”,以至于哪怕曾经被田顷砸过场子,如今人们说起文人集会,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聚云楼。
因为有这些铺垫,临近考试了,大部分人还是会习惯性去那里买。
姚芳皱眉道“我不喜那店里的捧高踩低,瞧见穿长衫的体面人便笑得狗颠儿似的,打扮的略粗糙些便没个正眼。”
师雁行笑道“这也难怪,毕竟也算是成中数一数二的文人圣地了嘛。”
当初田顷不就亲眼见过那些人撵客么。
若非如此,还未必会那样当众舌战呢。
姚芳不屑道“也就是唬唬那些半瓶醋罢了,我肚皮里虽没几点墨水,却也去过省府,那里的大店不比他们强上百倍也没这样势利眼。”
李金梅亦是赞同。
初八开始,城中人流量明显增加,有来应试的考生和陪同的家人,也有想来挑女婿的,不一而足。
师雁行还跟江茴说笑呢,“如今咱们也能看看榜下捉婿了。”
按照平均年龄来看,举人大多在二十五岁以上,而立之年也比比皆是,仍保持单身的少之又少。
自然也有那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就皇榜登科,可毕竟太少了,自己必然心高气傲,一般人也轮不上。
所以有意觅得贵婿的人家往往从县试就开始了。
铺子那边师雁行也发了话,“今天上午卖完就收工。”
郭苗不解,“掌柜的,不继续卖了吗销量还是很不错呢。”
师雁行道“较前几日已经有明显下降,花费同样的时间去做别的产品能赚更多。
而且明天就开考,万一这会儿有考生因为紧张或什么缘故身体不适,又恰好吃了咱们的糕点怎么办有理说不清,还是谨慎些的好。”
人在很紧张的情况下本就容易生病,万一回头有人落榜甩锅咋办
郭苗就想起之前那些无赖来店里闹事的情形,也有些后怕,立刻应了。
虽说那些人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可还是不得不防啊。
做吃食买卖最忌讳这些。
初九一大早,县学门口就挤满了前来应试的学子。
众人都提着装有笔墨纸砚和炭火的篮子,对应保单上的名字五人一组排好,验明正身后依次入场。
但凡有一人舞弊,其余四人也要连坐。
师雁行一直对科举很好奇,大清早就去附近看了。
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好奇的不止自己,警戒线外密密麻麻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衙门的人调过来一大半,听说连地方厢军都出动了一批,甲胄齐整,就怕有人搅乱考场秩序。
因怕考生夹带私藏,入场搜查极为严格,不仅四宝要一一核查,甚至还会随机抓几块碳砸开,就怕有人做小抄。
每层衣裳都要打开来细看,挨着捏个遍,尤其是针脚细密之处,竟要现场剪开来看。
如今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又要在考场一坐一整天,按理说很该穿的厚实些,可又怕担上夹带舞弊的嫌疑,考生们穿得都不多。
有几个头回下场的经验不足,穿得厚厚的,十分显眼,入场检查时那棉袄都被扒开,雪白的棉胎露在外面随风飘荡,好不可怜。
面皮薄的羞愤欲死,虽后面也有人替他们略缝了缝,可只怕心态要崩。
师雁行看的时候,就听旁边几位大娘一边抓着南瓜籽嗑,一边非常有经验地说“唉,看那小子身材那样单薄,穿的又少,只怕没考完试就要被抬出来了吧”
“话不好这样讲,可考完了,总归是要大病一场的”
师雁行仔细一看,果然好些考生瑟瑟发抖。
这会儿的考科举真是拿命考,书生本就大多文弱,再这么连着几天一折腾,一命呜呼也是有的。
科举没有年龄限制,放眼望去,老的老小的小,年龄差距极大。
有十几二十岁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紧张之余,双眼放光,随时预备大展才华,浑身上下都透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儿。
但更多的还是久经搓磨的老鸟,他们大多形容憔悴,衣衫陈旧,眼神都有些麻木了。
看着那些年轻人时,隐隐有种过来人的怜悯
等着吧,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听说这一届足足有四百零一人应考,但最终的秀才名额却只有二十一个,将近二十取一。
也就是说三百八十人铁定落榜。
这还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九成以上的秀才一生止步于此。
最后一名考生进场后,师雁行对胡三娘子道“回吧。”
才走了两步,胡三娘子便低声提醒,“掌柜的。”
师雁行抬头一看,这可真是冤家路窄,斜对过走过来的,可不就是王家那两位掌柜的吗
年前腊月,她第一次参加了商会的例会,、庄掌柜和刘翠兰主动表示了欢迎,老会长态度也不错,其他人则还在观望。
唯独这兄弟二人是直接撕破脸,全程白眼。
师雁行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也就由他们去。
听说最近他们又揽下县试期间考官们的伙食,难怪往这边来。
县试前后一共十天,每场之间考生们可以离开,考官却不能。
数名考官连同下面的一干吏员并打杂的,所需要的饭食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那兄弟俩也看见了她,一时三人都未开口。
双方距离越拉越近,擦肩而过的瞬间,性情火爆的王河终于忍不住开腔,“别得意的太早。”
哼,吉利糕饼卖得好又如何
不过是短时买卖罢了
师雁行偷偷打发人去买王氏兄弟家的糕饼摸底,而对方显然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也是头一天就悄悄派了心腹来买。
师雁行“”
哎不是,我得意什么了
她有些无奈,“两位年长我许多,论理儿有些话不该由我说,可难道咱们就不能共赢吗”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王河直接涨红了脸。
你前头才抢了我们的衙门供奉,后面又说共赢,听听这叫人话吗
师雁行也觉得说服力不大,感觉有点茶里茶气,于是换了个角度切入。
“我能明白两位的心思,无非是觉得原来你们是商会中唯一的餐饮代表,蝎子粑粑独一份,我进来之后你们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难免排斥。
可咱们换个处境想,你我都是做这行的,我的加入,不就等于变相扩大了餐饮业的影响吗若大家能摒弃前嫌携手共进,好处绝不是眼前这一星半点儿。”
王河此人头脑简单,只想着有仇就报,听这话就觉得她在狡辩。
倒是王江的眼波动了动,似乎若有所思。
有门儿
其实这些话都是师雁行临阵发挥,所以有些仓促,可也是肺腑之言。
因为据她观察,这个五公县商会徒有其名,内里根本就是一盘散沙。
几个商会代表各立门户,各干各的,恨不得出门就没了往来。
迄今为止,这个商会的作用也仅限于快外界一步接收朝廷政策变动,再就是逢年过节做点慈善公益,帮地方衙门减轻一点负担,然后再转过来,请当地县令上书朝廷帮忙减税。
可减税能减多少啊
之前师雁行问过,就郑氏布庄那么大的体量,一年减个八百两就封顶了,其他的三几百两不等,还有更少的。
这些银子对普通百姓而言可能是天文数字,但对大商户,还真不算特别雪中送炭。
就拿师家好味来说吧,现在两家铺面外加一个作坊如火如荼,每天的纯利润差不多都能维持在十五两上下,一月四百五十两,一年就是将近五千五百两。
如果减税的话,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个月利润。
的确是好事儿,但一个商会的作用不该局限于此。
商会成立的初衷是什么
是为了本地商人走出去之后相互扶持,抵御外敌,可现在呢
只做到了节流,却未曾真正帮大家伙开源。
有决策权的九户之中仅有两户在沥州城站稳脚跟,可你看看他们立足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试图摆脱五公县商会
别说对外拧成一股绳了,人家嫌弃呀
为啥嫌弃因为没用啊
别说这些人,就连师雁行本人对商会也有点怒其不争。
话赶话说到这儿,师雁行趁热打铁道“钱是赚不完的,两位在此地立足多年,看的比我清楚。
在我之前,难道除了两位就没有别的食肆了吗百姓们就不去别处吃喝了吗
是,我明白,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外来户得了县衙的供奉,你们心里不痛快,可这才哪儿跟哪儿
不怕说句不中听的,若两位安于现状,即便今天没有我,来日也会有别人。
甚至哪天换了一位父母官,这买卖也就给旁人了。”
“我观二位绝非泛泛之辈,”她看着神态各异的兄弟俩,终于来了句狠的,“天地是很大的,州城,府城,乃至都城,二位就不想出去看看吗”
走出去老远了,师雁行还能隐约感觉到背后的注视。
天下无没有野心的商人。
她就不信那两人不动心。
即便老二王河头脑简单,莽惯了,可王江不会。
“大哥,你不会真信了那小娘皮说的话吧之前她还抢过你的买卖呢这会儿说这么些,保不齐肚子里憋什么坏水儿。”王河急道。
王江缓缓吐了口气,又往师雁行离开的方向看了眼,“回去再说。”
王河张了张嘴,原地跺了一脚才跟上去。
他是知道大哥的心思的,一直想往州城走,可哪儿那么好办呢
也不知道那小娘们到底是什么精怪变的,几句话就搔到大哥的痒处。
“大哥,咱们就在这儿不挺好的吗”走了两步,王河又忍不住道。
他以前也去过州城,跟五公县是真不一样,繁华热闹,可也打心眼儿里叫人害怕。
在五公县,他是有头有脸的大掌柜,走到哪儿人家都捧着。
可去到州城便瞬间卑微到骨子里,好似无根浮萍,心里总不踏实。
在他看来,五公县再不好,可也是他们的根。
人就跟树一样,拔了根还能活
王江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二弟啊。”
说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继续往前去了。
这个兄弟的心思,王江明白,别看着高高大大挺唬人,那拳头捏起来比碗口都粗,其实胆子很小。
待在本地吗确实很好。
可为什么不能更好呢王江时常这么想。
他们正值壮年,又有老家这份基业撑着,大不了再回来就是了。
以前王江也这么说过,可王河却恨不得把脑袋甩下来。
“大哥,你说得轻巧,那万一咱们败了,退回来,岂不给人看笑话不成不成。”
在他看来,面子比天大。
现在也不是不能活,何苦再遭那个罪
不光王河有意见,胡三娘子也有些不解。
“掌柜的,咱家与那二王素来不睦,您怎么又突然想着合作了”
“也不算突然吧,”师雁行抄着袖子笑了笑,“以前就隐隐约约有过这个打算,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提。”
说得早不如说得巧,她之前还在划算怎么开口,没成想今儿就一股脑倒出来了。
“那老大瞧着阴沉沉,老二又咋咋呼呼,瞧着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您可要当心。”胡三娘子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质疑师雁行的决定,只是担心她的安全。
“我晓得。”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如果只是局限在五公县这个小圈子里,她和二王,和其他所有餐饮行业的同行们就永远都只会是对手。
而内斗是没有出路的。
统共一个五公县罢了,餐饮市场说破天才多大
这也是为什么她没有急于开第三家分店的原因目前的市场已经隐隐趋于饱和,再开店应该还能赚,但大概率会拉低现在的平均营业额,投入和回报率也不如前面两家好看。
况且三妹等人还稚嫩,她一人分身乏术,急不来。
可既然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市场,更大的消费潜力,为什么不试着往外走一走呢
这就好比后世某些国家,当国内情势低迷到一定程度,就会对外发动战争转移矛盾,然后整个国民经济和情绪就会瞬间高涨。
这种套路放在商场也是一样的。
况且那商会内部乱糟糟的,她虽然跟、庄掌柜和刘翠兰关系不错,但四个人四个行业,有心扩大合作也是无从下手。
王江确实像胡三娘子说的,性格有些不讨喜,但聚云楼能在县内屹立多年不倒,自然有其道理,至少菜品和酒水的口味确实不错。
而且之前大家新仇加旧怨,二王明面上与她决裂,却也没有背地里下黑手,就算没来得及吧,也至少证明他们具有一定的忍耐能力。
所以师雁行愿意试一试,给彼此一个机会。
如果真的能够合作成功,那么师家好味就相当于多了一位强力合作伙伴,进军沥州城也能多几分把握。
接下来几天二王那边都没有传来动静,师雁行也不着急。
一来他们还得预备着县试考官们的伙食,恐怕不得空;二来从干戈化玉帛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王江势必要做风险评估。
倒是江茴得知了师雁行的打算,觉得挺好。
师雁行反倒被她的反应惊到了,“你都不担心的吗”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江茴抖一抖日益厚重的账簿,很有点干我屁事的意思,“我就是个帐房嘛,算账还行,这种事不信你信谁”
师雁行“”
她摸摸鼻子,觉得自己贱贱的。
以前江茴胆子小,自己一有点动作就大惊小怪,如今完全信任,咋还有点不适应了
后面这些日子,师雁行只是继续盯着两家铺子的买卖,每天对三妹等人的厨艺进行考核。
而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卖身契和雇佣制度的差别来了,前者真的是毫无保留,玩命似的学习长进;可雇佣来的人却轻易吃不了这个苦。
如今,后厨烹饪、西点制作等关键技术都掌握在自己人手里,譬如红果等人做得再好,也只能负责店前,师雁行不天天盯着也能放心了。
分店的自助餐卖得还是很好,这几天也确实有自称过来陪考,家境艰难的,要了免费的饭菜吃。
郭苗就有点担心,“掌柜的,这里面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啊”
前儿有一个来要免费饭的,长得可胖了,瞧着一点都不像家境艰难的样子。
师雁行回答得毫不迟疑,“会。”
郭苗“”
那还这么做,多亏啊
师雁行笑道“这种事是免不了了,况且能豁出面皮来白吃白喝的,毕竟是少数,就算亏损也有限。”
就算一天有十个来蹭饭的,才多少成本
前后一共就考这么几天而已。
可对比付出的这点成本,他们换来的好名声更重要。
郭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她勤俭惯了,属实有些心疼,况且名声这种东西,眼下也看不出能给店里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其实她是有点不大理解的。
但郭苗一直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很清楚,就是个干活的,掌柜的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干。
想那么多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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