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渔哥儿拿着干手巾过来时, 根本不敢抬头看鱼阵的脸,露出来的耳朵和半边脖颈子都是红的。
他皮肤白,身上略泛一点红便分外显眼。
姚芳替鱼阵除了雨披, 顺手挂在一旁架子上,见状笑着打趣道“之前我们姑娘经过时,你小子总偷偷看,如今进来坐下,怎的不敢看了”
此言一出, 那渔哥儿脑袋里登时嗡的一声,整张脸红似滴血, 几乎要当场烧起来。
他“我”了半日, 也没“我”出个之乎者也来, 最后只喃喃道“小生, 小生不是故意的”
唉, 偷看人家姑娘什么的,属实不是大丈夫所为。
唉我有罪
姚芳等人只是憋笑。
嗨,这小子真有趣
鱼阵自己倒不在乎这些,只见对方羞愤欲死的模样,便对姚芳笑道“莫要乱讲。”
又转头对渔哥儿说“敢问尊姓大名”
渔哥儿头都不敢抬,拱手道“不敢不敢, 姓萧, 单名一个渔字,三水鱼。”
“渔”鱼阵笑起来, “这可是缘分了,我名中也带一个鱼字,只是没有水。”
听她这么说,萧渔忍不住微微抬起头, 恰对上鱼阵一双带笑的眸子。
她可真好看。
像一朵灿烂的,肆意绽放的玫瑰。
从那之后,两边就算认识了,每每鱼阵经过时,若萧渔闲着,她便在马背上颔首示意。
秋冬时节多大风天,多霜雪大雾,偶尔天气不好时,鱼阵等人便也去萧渔茶棚内歇息,期间不免说话。
时候久了,也就熟了。
萧渔虽还时常脸红,却不再像当初那般不敢直视了。
对鱼阵而言,她的生活总体没什么改变,但每隔几日出城的那段小插曲,却渐渐鲜明起来,像平地上开出来的一点小花,叫人生出一丝期待。
转眼快到年关,天寒地冻,行人赶路艰难,茶棚买卖好了不少,可再忙,只要鱼阵坐骑的蹄声响起,萧渔总能在第一时间跑到路边与她打招呼,哪怕只是一次无声的颔首。
有几次难得两人都有空,鱼阵见他每次都在看书,便论起史来,不曾想萧渔竟对答如流,见解独到。
鱼阵从小跟着师雁行读书,天南海北杂七杂八,什么都看,又接触过许多三教九流、见识广博的人,自问思维开阔,同龄人中少有敌手,可对着这个萧渔,竟也能说得有来有往。
“哎,同你说话真痛快”她便奇道“你这般学识,怎的不去科举”
萧渔浅浅笑了下,说了家中情形,鱼阵便歉然道“抱歉。”
她只是没有父亲,但有娘,有姐姐,饶是这么着,偶尔想起还觉得难过。
可他却几乎一无所有。
萧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人生苦短,早晚都有这一遭,看开了也就好了。”
他祖籍本地,但父亲那辈就出去闯荡了,中了举人后,暂且在外头混了个不入流的小官儿来做。
谁知后来重病,想着落叶归根,这才带着家人回来。
早年萧渔确实难过的,可后来就想开了,家里人不过是先行一步,焉知来日你我结局就比昔日的他们更好呢
家人的去世带走了他生命中很多宝贵的东西,但似乎也带来了许多,让他能更平静地应对一切波折。
于是他开起了茶棚,一边温书,一边看着往来的人群。透过那些人,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张画卷,一本本书,那些画卷中、书卷内,都是人生百味。
这日回城时,鱼阵特意来茶棚吃茶。
她自己来的,姚芳等人都没跟着。
“快过年了,家中要到处走动,母亲和姐姐应付不来,我得在家里帮忙了,直到正月之后,恐怕没空再出城。”
认识这么久,萧渔也渐渐了解到她的身份,听了这话,也不细问,只隐隐有些失落。
“嗯。”
她有个很能干的姐姐,这几年师家好味的买卖如日中天,那位师夫人又与许多达官显贵交好,更是端阳郡主公开的好友。
她还有个很能干的姐夫,不及而立之年便已是四品大员
接下来,两人都没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鱼阵将碗中残茶一饮而尽,抓起马鞭走出去。
萧渔默默跟出去,目送她翻身上马,又伸手替她递上缰绳。
“你来京城吧”鱼阵抖了抖缰绳,忽道,“京城什么都有,很好的。”
萧渔仰头看着她,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好。”
转过年来,孝期已满,他就可以参加县试了。
少年站在瑟瑟秋风中,凉风掀起他的衣角,修长、挺拔,像极了一株杵在荒野中的竹子。
鱼阵笑起来,两只大眼睛弯成月牙状。
她双腿轻轻踢了踢马腹,一抖缰绳,马儿便踢踢踏踏跑远了。
萧渔追了两步,鼓足勇气大声喊道“我会去京城的”
京城什么都有,可都不敌一个你。
过年期间,师雁行和柴擒虎照例跟江茴、鱼阵一起过年,柴擒虎就偷偷问师雁行,小姑娘是不是有秘密了。
好几次都看她出神呢。
师雁行就笑得干巴,“这不是很正常嘛”
又直勾勾瞅着隔壁桌正跟江茴说话的鱼阵,幽幽道“姑娘大了,有秘密喽”
柴擒虎“”
笑不出来其实可以不笑。
师雁行年前就发现了端倪,私底下还问了姚芳,又查了那个叫萧渔的底细。
不得不说,心情很复杂。
这么多年来,师雁行对鱼阵真是掏心挖肺,担着姐姐的名儿,干着养母的活儿,一点点儿把个豆丁拽成现在的少女。
眼见着如今姑娘长大了,亭亭玉立了,能独当一面了野小子出现了
你要抢我闺女
不对,你要抢我妹
这他娘的是不是有点找死
可少年时期的懵懂多么弥足珍贵,从理性方面来讲,师雁行又不忍心破坏。
更何况那姓萧的小子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是见我家女孩儿美丽大方,心动妈的颜狗该杀
深入接触后发现我家女孩儿不光好看,而且极富内涵,心灵也美哼,算你小子有眼光
师雁行越想越烦躁,总觉得自己有人格分裂的症状,然后就在柴擒虎心惊胆战的目光中喝醉了。
年后,萧渔果然拿着户籍文书去官府报名了县试,中间鱼阵频繁与他交流读书感想,倒很有点志同道合的意思。
县试结束,萧渔很顺利中了秀才,又因成绩优秀,入了京城本地的官办学堂,每月可领银米,日子一下子好过许多。
进了学堂之后,萧渔就不像以往那么自由了,鱼阵开始跟他书信往来,倒有些像笔友。
托这个的福,师老板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
一年之后,师雁行与柴擒虎诞下一女,乳名虎仔、嫖姚,大名柴嫖,寓意轻捷勇猛,爱若珍宝。
此时柴擒虎已近而立之年,同龄人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他却才当爹,一时欢喜无限,恨不得尿布都自己上手换。
后面虎仔断奶,骨头长硬了,能走几步了,当爹的只要不穿朝服时,都把小姑娘扛在脖子上骑大马,招摇过市毫不避讳。
有同僚看不下去,私底下同他说“都说隔辈儿亲,你好歹也是四品命官,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柴擒虎不听。
“你连自己的崽子都不亲不疼了,还回去亲旁人简直荒唐嘛”
同僚“”
他娘的,这歪理确实有几分道理
这几年间,柴擒虎越发受重用,而师雁行与端阳公主也阴差阳错成了好友,外人见缝插针想要与他们交好。
师雁行是女子,年纪又跟绝大部分诰命夫人差辈儿,几乎说不上什么话,官员们只好从柴擒虎身上下手。
之前他能推则推,如今却不推了。
这厮开始公然混饭吃。
最初又有人给柴擒虎递帖子时,原本都做好了被拒的准备,不曾想对方竟满口应下。
且不说做东的如何欢喜若狂,宴会当日,众人却看着脖子上顶着个奶娃娃的柴擒虎目瞪口呆。
“唉,我闺女亲我,走不开。”柴擒虎小心地将虎仔抱在怀里,不无得意道,“我想着诸位既然说是家常便饭,想必添个孩子不过分吧”
虎仔老老实实窝在亲爹怀里,软乎乎的胳膊腿儿一节一节的,两团腮帮子肉鼓囊囊,隐约露出来镶嵌着红宝石的攒丝金项圈。
小姑娘咕噜噜的大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等亲爹说完了,自己也挥舞着胳膊喊“哇啊啊”
好多人啊
众人“”
一时众人面上直如开了染料铺子,赤橙黄绿青蓝紫,端的美丽。
原本喊来的窑姐儿,扭着腰肢到了门口的,被临时撵走了;
原本弄了新鲜烟丝来的,也只好憋憋屈屈收起来。
至于什么吃酒的,说荤段子的,对着个吃得满脸油光的奶娃,你张得开嘴么
柴擒虎一点儿不受影响,胃口特别好,脸皮也厚,见满桌菜没几个孩子能吃的,这厮竟现场点起来。
“要个红豆蒸蛋羹,对,你没听错,红豆沙磨得细细的,蛋羹蒸得嫩嫩的”
虎仔拍手,“蛋蛋”
娘做的蛋蛋最好吃
来点菜的伙计抬头,看着包房内为了满桌子的老大人们,有满脸褶子的,有一把胡子的,还有颤巍巍直喘气的
“好,蒸蛋羹,就一个吗”
看有几位老大人似乎牙口不大好的样子呢。
然后满面菜色味同嚼蜡的大家就发现了,有其父必有其女,虎仔这名字是真没起错,那么刚断奶的丁点儿大的小崽子,真他娘的能吃啊
不光吧嗒吧嗒吃完一整盅蛋羹,甚至还吃了好几条肉丝和一小碟子菜
看着看着,包房内的氛围就有点变味儿。
有位老大人清清嗓子,笑容和蔼地对柴擒虎道“柴大人,令爱真是康健,一贯如此饮食么”
这年月,大家孩子都生得多,可死得也多,越小心了越病病歪歪,好容易养活到能走能跑的年纪,那都不容易。
这位柴大人快三十了才生孩子,之前大家伙儿私底下没少笑话,说当爹的再能干,官居节度使了又如何儿子儿媳妇成婚数年,连个蛋都没下,眼瞅着是要断子绝孙喽
可现在一看,又怎么样了呢
这胖姑娘是真稀罕人呐
要是我家女孩儿这般能吃能玩能蹦跶,该多好
说起这个来,柴擒虎是真心得意,“是啊”
他捏着虎仔油乎乎的小手,用最细腻柔软的帕子蘸取豆子水轻轻擦拭,擦几下就亲一亲,“断奶之前,家里一个奶娘都不够吃”
师雁行只喂了几天,估摸着初乳没了之后就换了奶娘,出了月子就回归工作岗位,该出门出门,该社交社交。
至于孩子我赚这么多钱干嘛来的连奶娘带丫头一整套十多人的班子吃白饭的么
再不济还有娃他爹
总体算下来,柴擒虎这个当爹的带娃真的比师雁行都多。
众大人听了,有的茫然,有的惊叹,不过大多都很关心。
孩子嘛,自然是越多越好。
奈何大部分人别说如柴擒虎这般让闺女骑大马了,好些孩子好几岁了,都没正经看几眼呢
如此这般之后,朝堂内外都达成共识
小柴大人荣升父亲之后,脸皮厚度也是与日俱增。
合着师夫人生了女儿,他生了脸皮。
但凡谁家宴请,他必然带着闺女。
与他真心交好的,自然不介意,甚至还颇喜欢这个胖乎乎不怕生的小丫头,少不得抱一抱,夸一夸。
别有用心的,宴会几次三番被搞砸之后,众人实在无法承受阴谋宴会上出现红豆沙蒸蛋这种东西,索性也就不请柴擒虎了。
次数一多,连硕亲王和庆贞帝都听说了这爷俩的丰功伟绩,一时惊叹,一时笑骂。
后来端阳郡主摆宴,师雁行应邀前往,端阳郡主便面色古怪道“怎不见你带女儿来”
坊间传言,那位柴大姑娘话都说不利索,却已踏遍京城诸多高端酒楼并宴饮场所,尝遍了那里的红豆泥蒸蛋羹。
可谓老手。
大约亲娘是一代名厨的缘故,柴大姑娘嘴巴挑剔得很,不爱吃的那是宁肯挨饿也不张嘴,憋得小脸儿通红也不放弃原则。
以此为依据,京中好事者甚至评出了品质最优的红豆泥蒸蛋羹,一时从者如云。
遗憾的是,其中并不包括师家好味。
就很离谱
师雁行“”
师雁行破罐子破摔道“郡主若想看,少不得吩咐厨房里预备红豆泥蒸蛋。”
几年下来,她跟端阳郡主的关系亲近不少,虽不至于无话不谈,可私下却也明里暗里共同筹划过许多,偶尔开个玩笑并不出格。
端阳郡主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她素来内敛,鲜少如此情绪外露。
笑够了,端阳郡主很舒畅地换了个姿势,抬手轻抚鬓边的红宝石金簪道“那姓崔的宝石商人还没回来么”
当年红宝石矿开采后,崔瀚便摇身一变,成为专卖海外红宝石的商人,师雁行选了几份好的,专门送给端阳郡主。
红宝石富贵且艳丽,素来是达官显贵们的最爱之一,且挑出来的这份大且匀净,端阳郡主十分满意,自己留了几块做首饰,余者都送入宫中。
只这一次,宫中贵人们就注意到了这个横空出世的宝石商人,接下来崔瀚再回大禄时,就不用四处兜售,而是直接奔赴内城区师家好味甜品部一楼。
经过多年经营,师家好味甜品部俨然成了第一流的社交场所,无数夫人、小姐们趋之若鹜。
师雁行也尽力搜罗各国各地精品,隔三差五就举办一次仅限贵宾的小型拍卖会。
久而久之,甜品部变多了另一重身份大禄知名拍卖行。
不少没有门路的商人竟也开始主动投奔,想方设法弄个拍卖的名额,毕竟这里相对公平,是接触权贵阶层最直接也最现实的途径之一。
拍卖这种事情,赚得可比卖吃食多多了。
就好比崔瀚带回来的红宝石,摇身一变,就有了合法出身。
而师雁行作为大股东,算上交易手续费,能剥两层皮
吃食之外,更多地还是形成一处达官显贵们自发聚集,自发分享情报的场所,往来的都不是普通人。
可能一次看似平常的聚会,一笔大生意、一个大情报,就在这里诞生了。
鱼阵彻底掌控城外两家分店后,也被师雁行拉来甜品部的拍卖会兼职过拍卖师。
从一开始的束手束脚,到后面的游刃有余,端阳郡主仿佛亲眼见证了另一名奸商的诞生。
某日离开时,她难得拍了拍师雁行的肩膀,语气复杂道“恭喜你,后继有人。”
师雁行“”
就很骄傲啊
工作之余,鱼阵特别喜欢跟姐夫抢小外甥女玩。
大家都说虎仔特别像姐夫,但鱼阵却觉得,她更像姐姐。
小家伙可好玩儿了,胖乎乎的,身上肉肉软乎乎的,一戳一个窝,鱼阵每次都忍不住戳很久。
娘说大约是姐姐姐夫都习武,身子骨好的缘故,虎仔也非常皮实,生病不多,又爱笑。
每次鱼阵戳虎仔玩时,小姑娘都不闹脾气,傻乎乎跟着呜哩哇啦的叫。
尤其是小肚皮,小家伙坐下时,圆滚滚的肚皮就鼓起来,叠起来,不等鱼阵戳,她就自己低头捏着玩。
“姨姨,肚肚”
因为有了可爱的外甥女,鱼阵甚至给萧渔写信都少了,少年非常惊恐,鼓足勇气进城来找她。
柴擒虎趁机抢回女儿。
鱼阵很是惆怅,与萧渔去书肆时,忍不住说起近日烦恼。
托经营铺面和参与拍卖会的福,这一一年间,鱼阵的名声也传开了,兼之到了岁数,不少官太太冲着她姐姐的财富和姐夫的权势来说亲。
听说数年前师夫人便与她两间好铺面做嫁妆,来日若果然成婚,自然倍加丰厚
“她们哪里是喜欢我,”已然婷婷袅袅的少女毫不留情道,“早年我们初来京城,那些人连正眼都不肯瞧的,如今姐夫姐姐都起来了,我便也成了好姑娘”
虽说世事如此,可如此前倨后恭,实在令人发笑。
萧渔认真听着,腔子里一颗心脏却一路狂跳,生怕她说什么定亲的事。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那,那这许多贵公子之中,果然无一人得你垂青么”
鱼阵忽然站住,“你到底想说什么”
正值春末夏初,暖融融的空气中浮动着某种灼热而干燥的香味,似花香,又似从心底蔓延出来的情愫。
萧渔微微抬头,不敢直视她,只稍稍错开视线,看着她背后波光潋滟的水面,送出飘飘荡荡的声音,“那,那你可等我一等么”
我会中举人,中进士,会做官,会配得上你。
鱼阵没做声。
萧渔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火一般滚烫。
一只白嫩秀美的手突然覆上他的脸,然后用力掰正。
感受着源源不断传过来的热度,萧渔脑海中一片空白。
“啧啧,说这样的话竟连看我一眼都不能,”鱼阵哼了声,“有本事就再说一遍。”
萧渔被她捧着脸,整个人又是欢喜,又是羞臊,几乎幸福得昏死过去。
“我,你,你可等我一等么”
他直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女郎,对方眼底全是自己的影子。
鱼阵忽然笑起来,阳光落在她眼底,荡开一圈圈涟漪。
“谢谢你的喜欢,但是,不要”
她松开手,俏皮地跳转过身去,倒背着手走了两步,忽而站住,凭栏而立,笔直地看着萧渔道“我不会站在原地等谁即便你追上来,也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她会如姐姐那般,一直勇敢地拼命地向前飞,不为任何人停留。
萧渔怔怔追了两步,突然感受到震撼般的颤栗游走全身,他的血脉鼓胀、毛发悚立,五感之内只剩下眼前这个仿佛会发光的姑娘。
“咕咚”
“咕咚”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别的姑娘走进我的心里啦,萧渔默默地想。
纵然来日不能得偿所愿,我亦无悔。
转眼十年过去,庆贞帝已显出几分老迈,彼时已升任工部尚书的柴擒虎距离入阁仅有一步之遥。
他在这个时候提交辞呈,满朝哗然。
两年之前,柴振山隐退,并非他打不动仗,带不动兵了,而是身居高位已久,须得急流勇退。
庆贞帝明白他的心思,为表示弥补,将柴擒虎的爵位升了一级。
而只要没有意外,他入阁是铁板钉钉的事。
然而柴擒虎却在这个时候要求告老还乡,朝中大部分人都不信。
你才几岁
好多新科进士都没你年轻,你告哪门子老,还哪门子乡
有人说柴擒虎得势猖狂,这是在以退为进,本意是要求皇帝提前让他入阁;
还有的人说柴擒虎是在以退为进,本意是要求皇帝允许柴振山重返朝堂,毕竟当爹的今年也才不满六十,又没什么大病,朝中比他羸弱者比比皆是。
总而言之,第一次请辞时,没人当真。
甚至就连裴远山和两个师兄,也委婉地表示,难得前程似锦,这么早就请辞,未免太
柴擒虎本也没想能一举成功,于是半年之后,再次请辞。
此番满朝哗然的动静,比上次还大。
终于有人意识到,这厮是来真的。
请辞这种事,本也是朝臣们屡试不爽的招数之一,但需要拿捏一个度,这个度的最佳衡量标准就是你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君不见,有的人本想玩一出欲擒故纵,奈何庆贞帝表示不玩儿
于是假请辞,就成了“真被撸”,想哭都没地儿哭。
也有的几次得逞后自以为得意,屡次使用,最终耗光皇帝耐心
“如你所愿,滚吧”
总而言之,这是一项如果没有必死的觉悟,最好别用的狠招。
庆贞帝召见了柴擒虎。
君臣面对面,一时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庆贞帝道“真要走”
柴擒虎笑笑,“是。”
庆贞帝叹了口气,“都要撇下朕了”
他的头发已然花白,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平添三分凄凉。
去岁,与他最要好的硕亲王突发急症,饶是太医署倾尽全力,也只熬了一个月便驾鹤西去,走在了庆贞帝前头。
硕亲王的意外离世让庆贞帝备受打击,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
他亲自为这位皇弟扶棺,哭倒在灵堂上。
也是因为这件事,让柴擒虎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世事无常。
谁能想到平时最活泛最开朗的硕亲王会走得如此匆匆
他还那样年富力强。
“近来朕时常在想,”庆贞帝幽幽道,“孤家寡人,是不是坐上这个位子,就一定是孤家寡人”
他的视线飘飘荡荡,似乎一直穿透厚重的宫墙,飘往不知名的远方。
“伯都,”他第一次喊了柴擒虎的乳名,像对待自家子侄一般拉住他的手,几乎带了点恳求,“再陪朕几年吧”
柴擒虎是红着眼眶回家的。
虎仔看了,担心得不得了,抓着自己最喜欢的小弓箭吧嗒吧嗒跑过去,搂着他的腰,软乎乎道“爹爹,你不开心了么”
柴擒虎熟练地把她抱起来,颠了几下,“没有。”
虎仔有些不好意思地挣扎着跳下地,“我是个大姑娘啦不可以随便给人抱啦”
十岁的姑娘,已经很把自己当个小大人了。
柴擒虎笑笑,转而摸摸她的脑袋,“好吧,我的大姑娘”
虎仔就很得意地叉起腰,得意了会儿,又摸摸他的眼角,“那为什么哭”
柴擒虎沉默片刻,“有个人想离开一个待了很久的地方,但那里也有对他很好的人,他有些为难。”
虎仔认真想了片刻,“非走不可吗”
柴擒虎替她扶了扶小辫子,“是,非走不可。”
庆贞帝待他确实很好,这份好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掺杂了许多个人情感,他很感激。
但正如所有人说的那样,若再待下去,入阁势在必行。
一旦入阁,再想脱身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而一旦无法脱身,他就不得不承担起许多以前没有,也不能承担的东西。
或许是他自私,那种责任和风险都不是他想要的。
现在的庆贞帝是一位宽容和煦的长者,而随着他的衰老,皇子们的成长,权力流失无法避免。
曾经享受过至高无上带来的巨大便利的人,都绝不可能接受那样的落差。
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会保持现在的样子吗
一代明君到了晚年性格大变,这样的例子,历史上屡见不鲜。
当初先帝可以把张心留给儿子杀,那么如今的庆贞帝,会不会把自己留给新君杀来立威
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他也不想成为第一个张心。
“好难哦”小姑娘皱巴起脸蛋,“那,那可不可以好好道别再走”
“那就好好道别再走。”
师雁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娘”
虎仔眼睛一亮,立刻舍弃苦哈哈的老父亲,快乐地投奔母亲的怀抱。
“今天学射箭了”师雁行亲亲她的小脸蛋,“真棒。”
“小姨教我的”虎仔得意洋洋道。
说到鱼阵,师雁行也有些意外,她是真没想到那姑娘的决心那么坚定。
若说鱼阵没有对萧渔动心,那是假的,但这个姑娘理智得可怕,冷静得可怕,甚至某种程度师雁行都自叹弗如。
大约是现在的她已经不缺钱,也不需要额外助力,所以综合考量了成婚后的利害得失后得出结论
成亲对女人好像没什么好处哎
而萧渔那小伙子也真是有点死心眼儿,俨然一副“除却巫山不是云”,中举后登门提亲者不知凡几,他俱都一一回绝。
对此,江茴愁白了头。
倒是三年前终于团聚的大姨,江芷说“成不成的有什么要紧只要孩子高兴,自己过得好,我看也没什么不好。”
几年前,柴擒虎和师雁行派出去的人终于找到江芷嫁的那个姓徐的学子,他前几年才中了举人,上了朝廷名录。
师雁行忙派人去核实,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这混账来了一个“上岸先斩枕边人”
当初那姓徐的王八之所以娶江芷,不过是看中她进士之女的身份,谁承想短短几年之后,那江平竟然被砍了头
姓徐的便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
当时外界都以为江茴死了,江芷伤心欲绝,而姓徐的也说了不少风凉话,夫妻俩关系正式破裂。
后来他中举,自以为出息,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休了江芷,转头娶了一名官员的庶女为妻。
可万万没想到,才休了江芷没多久,她“死去”多年的娘家人竟找了过来
爹是杂碎,没想到嫁个男人也是杂碎,江芷彻底伤透了心,干脆利落拒绝了前夫的忏悔,包袱款款来京城跟妹妹和外甥女们团圆。
眼见着两个女儿和姐姐都这么说,江茴也无可奈何。
“罢了,你们都是有主意的。”
见鱼阵确实不想成亲,师雁行就找了个时间,把自己在海外的基业和出海的打算,跟江芷、江茴和鱼阵说了,收获三脸懵逼。
这,这怎么就忽然要出海了
不过这么一来,姑爷频频要求告老还乡的举动也就有解释了。
“事情未必有那么糟糕,如果顺利请辞,只用出海游玩长见识,一偿宿愿的由头,日后大可以再回来。”师雁行道,“若新君不仁,不回来也不怕什么,留下这些产业与师父师娘和两位师兄处置,有什么事也能挡一挡。”
如此,进可攻,退可守。
这么一说之后,鱼阵就更不想成亲了。
“你们都出海,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凭什么”
即便她心悦萧渔,那又如何
喜欢就一定要嫁给他么
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长,她即便不能成为第一个姐姐,也想努力试试去闯荡。
我是自由的
柴擒虎又做了两年尚书,期间还换到兵部做了一年,然后,他第三次请辞,言辞坚决,再无回旋余地。
庆贞帝再三挽留,终不能改其意,泪洒当场,无奈允准。
时年四十一岁的柴擒虎亦动情,几番叩首,挥泪离去。
离开京城当日,亲朋好友都来送行,宋云鹭和田顷哭得什么似的,问他们要去哪里。
直到此刻,柴擒虎和师雁行才说了实话。
还说若是新君不念旧情,欢迎他们出海云云。
且不提众人如何又惊又怕又喜,后面庆贞帝接到市舶司来报,前任兵部尚书柴擒虎携家人欲出海,庆贞帝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他沉默许久,然后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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