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
王敞相信, 要不是司马畅亲自陪着他,他绝对走不进这个陵墓。
在陵园的二十里外就开始了严格的封锁,任何没有令牌的人都会被直接拦下, 若是敢口出妄言就会挨打, 若是敢执意硬闯就会被当场格杀,若是以为自己武艺高强可以击杀现场的士卒就会发现数个暗哨吹响了号角,数百最精锐的铁骑将会在短短一盏茶时间内赶到, 然后将任何武林高手踏成肉泥。
而进入了陵园二十里之内不代表就可以安全了,每一棵树后都可能潜伏着一个神射手,只要稍有怀疑就可以直接将来人射杀。
哪怕最后进了陵园, 依然有五十个精锐士卒身穿铁甲, 死死的盯着陵园的任何一个入口,哪怕是一只苍蝇都休想随意的进入陵园。
王敞看着这个严密封锁的陵园,精神有些恍惚,又死了一个镇南将军司马伷病死了,开国皇帝司马炎暴毙了, 司马攸司马亮等三十九个司马家的王侯被杀了,征西大将军司马骏病死了, 这司马家最近倒了十八辈子血霉了, 稍微有点才华的全部都死了。
王敞仔细地打量着司马骏的陵墓, 这是上好的白玉石建造的这台阶这么长, 有九十九级吧王敞知道他在关注毫无意义的小事情, 可是他实在无法接受司马骏无声无息地就去世了。他甚至有那么几秒钟深深地怀疑司马骏是不是假死。司马骏死的时间实在是太巧了, 洛阳朝廷派他进关中协商,然后司马骏就死了,早不是晚不死,就这个时候死了
尽管王敞知道司马骏不是“这个时候”死的, 而是死了快有一年半了。
王敞转头看司马畅,司马畅脸上没有什么悲哀。王敞一瞬间又怀疑司马骏是不是诈死埋名了,有了挖开陵墓开棺验尸的冲动,随即被理智压制了下去。司马骏已经死了一年半了,司马畅再怎么悲痛欲绝也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至于每次到了亡父的陵墓前就会大哭。
王敞肃立在司马骏的陵墓前,点了一炷香,拜了几下,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去年五月
王敞苦笑,那几乎就是洛阳司马玮政变,司马炎逊位,一群司马家的王侯群魔乱舞的时刻。
这就对了。
怪不得司马骏坐视近在咫尺的洛阳乱成一团却不发一言,怪不得一群司马家的王侯防贼一般防着司马骏,关中却实行了闭关政策,所有消息不出潼关。
大缙朝最受司马炎器重和信任的征西大将军司马骏死了,所以关中才会有一连串的反常。
王敞转头看司马畅,想要问为什么不向洛阳报丧,可话到了嘴边却只是轻轻地叹息。
司马畅和他的兄弟们当然不会向朝廷报丧。
洛阳司马炎逊位,朝廷大变,若是这个时候告诉一群疯狂的司马家的王侯们,被视为最大威胁的关中控制着司马骏死了,那些王侯们会怎么做除了把司马畅等人远远地册封到某个穷山恶水去当王侯,争夺关中这块大肥缺,还能做什么
司马亮、司马越,司马颙治理国家带兵打仗都不行,就是善于权力斗争,坐拥关中和陇西、可以调度大量的人口、粮食、军队,随时可以从潼关踏平洛阳的征西大将军简直是权臣篡位的标配,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司马畅和一群兄弟不想失去富贵的生活,不想在权力的斗争之中成为灰烬,压住司马骏病死的消息,封锁关中,等待洛阳局势清朗对他们来说不失上策。
王敞转头看着司马骏的陵墓,又拜了几下,从他的角度而言,其实司马骏死了也是好事。司马骏的政治立场一直很模糊,司马骏反对将司马攸赶出洛阳,但又不支持司马攸取代司马衷;司马骏不支持司马衷继位,一个笨蛋继位对天下不利,但又觉得这是司马炎的家事,就算选了一个笨蛋做皇帝天下依然是司马家的。如此左右摇摆的政治立场很难判断司马炎死了,司马遹继位,司马攸等王侯被杀后,司马骏会做出什么反应。
王敞不知道胡问静和贾充是怎么看待司马骏的,他和贾南风的意见很一致,司马骏绝对不会允许幼帝登基,外戚掌权。司马骏不愿意掺和到司马炎的儿子们谁当皇帝是一回事,坐看贾充胡问静重复司马懿扶持幼帝进而篡位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司马骏死了,王敞在心中很是松了口气,若是司马骏以关中凉州秦州的人力物力向洛阳发难,洛阳搞不好就完蛋了,别的不说,刚投奔司马骏七万中央军士卒就足够洛阳崩掉牙齿的了。
司马骏死了,司马骏十个儿子当中最“杰出”的也就是司马畅和司马歆。王敞认为在经历了“中央调查团”的长时间相处后,他还是很清楚司马畅的“才能”的,司马畅可能很会读书,会写诗,会写华丽的骈文,但是司马畅依然是个废物纨绔,幼稚,胆小,没有经历过风雨。司马畅如此,那么司马歆多半也是如此。就这两个纨绔子弟能对洛阳造成什么威胁就这两个父亲死了之后都担忧荣华富贵不敢上报的超级奇葩,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王敞想着司马畅见他的时候嚎哭“王家表哥救我”,心中就有些软了,这个小子终究还是个孩子呢。他尽量柔和地对司马畅道“放心,我定然会保住你们的荣华富贵。”
王敞本来想说保住你们的性命的,但是对一个明显吓坏了的年轻人说“保住性命”,这个年轻人很有可能会想到“性命多半保不住”,于是王敞选了一个比较与生死无关,又能婉转地透露肯定活着的词汇。
司马畅果然泪水长流,期待地望着王敞“王家表哥,全靠你了。”
王敞轻轻地摇头,都喊“表哥”了,那就是亲戚,是亲戚肯定要帮着自己人的。他想了想,道“如今扶风国如何了一定要稳住地方,多做多错,宁可无为而治,也不能给地方造成恐慌。”征西大将军总领雍州、凉州、秦州军事,但不能插手地方政务,司马骏死了,关中其余地方都有完整的政务体系,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司马骏的封地扶风国了。
司马畅用力点头“是。”
王敞又向司马骏的陵墓拜了一下,这才转身离开,司马畅和司马歆两个孩子太年轻,恐怕镇不住关中,他好歹是个成年人,总比两个孩子老道一些,而且他身上还有洛阳使者的头衔,这关中的所有官员必须给他面子。
王敞与司马畅一路回客栈,一路细细地问着司马骏的病因,司马骏才五十几岁,虽然不是年富力强,但这个年纪就过世了,实在是超出了王敞的估计。
司马畅哽咽着道“也就是忽然一场大病扶风城中也没有什么良医,耽误了而后忽然就去了”
王敞长长地叹气,想想萧条的扶风城,他很是理解为什么没有良医,这个狗屎的几乎都是胡人的城池内缙人哪里待得下去。
王敞回了客栈,司马畅再次嚎哭“王家表哥,你一定要救我啊。”
王敞用力点头“放心你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做得非常好,你父王泉下有知一定会为你自豪。”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嚎哭的隐瞒父亲死讯一年半的“孝子”,按理他作为吊唁者该说一些死者的优秀事迹,安慰几句“孝子”逝者已矣,面对未来,但总觉得在司马骏死了一年半后说这些“应景”的言语有些尴尬,情急之下他只能换了个角度鼓励安慰司马畅。
等司马畅离开,王敞立刻开始写信给胡问静和贾充,详细写了关中惊变,司马骏早已薨陨,司马骏之子司马畅和司马歆惊恐不安,无意朝廷,请胡问静和贾充放心,若是可以,不妨封赏司马畅为征西大将军,安定司马畅兄弟以及司马骏旧部的心,而他也会暂时留下来协助司马畅和司马歆管理好关中,绝不给洛阳乃至天下添麻烦。
王敞吹干了墨迹,心中想着想要管理好关中或者扶风县必须有懂得内政的人才,他肯定是不行的,不知道朝廷之中能不能抽几个人出来支援关中。
王敞放下书信,拿镇纸压住,出了房间到了庭院之中。这个客栈是扶风县最好的客栈,经常要接待来往扶风县拜会扶风王殿下的朝廷官员,装潢考究,布局雅静,他的院子中有几块小小的假山石,也有几根只有拇指粗细的竹子。王敞坐了下来,他比较中意魏舒前来关中,魏舒是左仆射,关中的官员谁能不服魏舒又只是标准的帝党,不站任何皇子和权臣的一边,这司马畅兄弟也不需要担心洛阳有意架空了他们。
只要魏舒的身子骨熬得住车马颠簸,魏舒到关中将是最好的选择。
王敞微微叹气,其实魏舒的身体只怕也熬不了几年了,更糟糕的是魏舒的孙子魏融的身子骨更糟糕,他都不敢想象若是魏融死在了魏舒前面,所有希望尽数落空的魏舒会怎么样。
“唉。”王敞长长的叹气,转身想要回房间,一个客栈的仆役走了过来,躬身道“王公子,有客人拜见。”
王敞点头,想必是扶风县或者关中的官员见他来了,想要问几句洛阳的情况,以及关中的未来。他点头道“带人进来吧。”
那客栈的仆役尴尬地道“那客人不肯进来,但请王公子前去大堂。”
王敞微微皱眉,谁这么无礼难道有什么蹊跷他想了想,关中只怕比他想象得更加的混乱,说道“好,你前面带路。”安抚关中官员百姓的人心也是他必须做的事情,早一点晚一点也没什么区别。
王敞到了大堂之内,果然见几个扶风国的官员惶恐地站着,见他出来急忙鞠躬行礼。
王敞温和地笑着“何必多礼”
几人与王敞聊了许久,果然是担心朝廷会怎么对待关中,洛阳的局势又如何,外面死了多少人,天气又冷了,隔壁的母鸡今天没有下蛋等等。
王敞尽力的安抚众人,一直聊了个把时辰这才与众人作别回到了房间。他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已近黄昏。王敞想着这关中人心惶惶,只怕安抚人心高于一切,他只怕必须先跑遍关中各个城市安抚官员和门阀,然后才是安排政务。
王敞自嘲地笑了,说得好像他很懂政务似的。他决定先召唤客栈的仆役吃些东西,然后再细细地考虑日程和工作,便站了起来,收拾案几上的书信。
忽然,王敞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案几上的书信。
案几上的书信平平地放着,依然被镇纸压着,仿佛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可是王敞确定有人动过了书信。
自从胡问静的武威楼记被陆机等人从他的书房内翻检出来,使他成了欺世盗名之徒,王敞对有没有人动过他的书信一万个留心。
看似随意的放在案几上的信纸,其实信纸与案几的边缘应该有六指的距离;那压在信纸上的镇纸的一角应该是压在了第七列的边缘上。
而如今,这些细小的记号尽数不对了。
王敞全身所有的智慧都被调动了起来,平平静静地将信纸收好,然后出了房间,召唤仆役送饭菜。全程脚没有抖,声音没有颤,表情没有变。
当王敞慢悠悠地吃完了饭菜,又在庭院里转悠了一会,回到了房间内吹熄了烛火睡觉,这才浑身发抖。
王八蛋司马畅这个王八蛋
这客栈中所有仆役乃至宾客都是司马畅安排的监视他的人,他前脚写了书信,后脚就被仆役缠住与人在大堂谈了个把时辰。为什么不在他的房间谈因为那些仆役要把信交给司马畅啊。
王敞愤怒无比,司马畅这个王八蛋,竟然把他当傻子耍
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月亮的微光穿透了窗户进入了室内,却没有影子,唯有白茫茫如一片霜。
司马骏一定已经死了,那个陵墓不是这几日新建的,这看得出来。而且,司马骏完全没有必要诈死埋名,不论在关中一声不吭练乌龟神功,还是想要夺取天下,从关中出兵洛阳,难道司马骏还需要忌惮谁不成就算王敞完全不懂军事,他依然知道哪怕到了今时今日,只要司马骏充分发动雍州、西凉、秦州的民力,分分钟就有十几万大军,而后出了潼关就是无险可守的洛阳。能不能打下洛阳城两说,一举将司州的所有郡县尽数收入囊中那是板上钉钉的。如此大好局势,司马骏何必搞什么诈死埋名。
那么,就一定是司马畅再玩弄手段。
王敞在这之前一直觉得司马畅是个纨绔小子,是在武威郡人头京观前吓得发抖,扯着他的衣袖不放的无助孩子,可是如今看来是他愚蠢了。
王敞心中有一股疼痛,却又不是单纯的被人背叛的痛疼,有种自作多情被打脸的疼。他苦笑着,是啊,自作多情了。他没有喊过一次司马畅“表弟”,他与司马炎是表兄弟,与司马炎的堂兄弟是哪门子的表兄弟司马畅给面子喊一声表哥,他可不能真的把司马畅当做了自己的表弟,那是司马家的王侯啊。
但王敞心中真的把司马畅当做了自己的表弟的。
这真是自作多情了。
王敞苦笑了许久,当去掉了司马畅是个胆小的表弟的外衣,这关中的破绽实在是太多了。
司马骏死了一年半了,这关中却一点点消息都没有透露出来,为什么
他代表洛阳朝廷出使扶风王,为什么司马畅一开始不见他,而后又哭嚎死了爹
这陵园四处把守严密,需要多少士卒王敞记得以前司马骏只有一千个精锐士卒。司马骏是王侯,扶风郡是上等封国,可以有五千封国私军,但司马骏是小心谨慎的人,作为征西大将军镇守关中,若是再有五千私军很是犯忌讳,所以只征募了一千士卒。
王敞仔细地回想,这司马骏的陵园附近有多少士卒他不是军中人士,无法准确的估计,但是怎么看百个肯定是有的。司马畅又带了多少士卒在身边呢也有百个。到底司马畅如今有多少兵马了是不是靠武力镇压了关中的不同声音杀了多少人
王敞不敢继续想下去,这为了权利和地位发狂的人最近在洛阳见得有些多,他不想再去思索这类疯子是什么心态,也不想去想象司马畅被权利扭曲、沾着鲜血的脸是如何的丑陋。他只是平心静气的想关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是没有猜错,司马骏死了,想要向洛阳报丧的司马畅和司马歆忽然发现洛阳大乱,那是真的怕了,死了父亲,没了庇护的惶恐,加上洛阳大乱,唯恐引火烧身的恐惧,司马畅兄弟选择了隐瞒司马骏薨陨的消息,暴力控制关中。
到这一步,司马畅兄弟的目的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若是被司马攸司马亮等人知道了司马骏已死,他们兄弟不仅仅是荣华富贵,性命也在旦夕之间。
再然后,就是七万中央军精锐投靠司马骏了。
王敞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叹气,就是这从天而降的七万中央军引起了司马畅兄弟的心态的巨变。有七万精锐士卒,有“得关中者王天下”,有雍州凉州秦州的百万百姓,司马畅兄弟想要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王敞闭上了眼睛,司马畅是想要当皇帝是想要当关中王还是想要世袭罔替永镇关中王敞自认是个蠢材,完全无法猜到司马畅兄弟的心思,但是司马畅故意在他眼前演戏一定是想要麻痹洛阳,他必须写信提醒胡问静和贾充小心提防司马畅。
王敞想要起身再写一封书信,却又一次苦笑着。
当日贾充认为司马攸和卫瓘政变在即,胡问静应该死守荆州,却不敢透露一丝一毫的消息,因为贾充很清楚司马攸和卫瓘一定在他的身边安排了奸细,他可以与胡问静在信中聊一些朝廷大局,谈一些与司马攸卫瓘重大决策无关的小事情,但是若有写司马攸的杀局,这封信就一定传不到胡问静的手中,只会打草惊蛇。
今日,王敞深深地理解了这份无奈。他怎么保证他写给胡问静贾充的有关提防司马畅的信件能够平平安安地到达洛阳
王敞沉思良久,笑了。他不需要写提防司马畅,他能够猜到的事情,贾充和胡问静会猜不到吗只要写清楚了司马骏一年半之前就死了,贾充和胡问静就会知道关中起了大变。
王敞已经想通了大部分事情,但是还有一件事不明所以,为什么司马畅不继续让他在客栈发呆,而要跑来见他,揭穿司马骏已死的真相
次日。
王敞的随从笑着禀告“胡刺史传檄天下,天下正统在洛阳,何去何从豫州以悉数遵循洛阳矣。”
王敞看了一眼随从,这信使果然被司马畅封锁了,不然没道理他得到消息会比司马畅更迟,不过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司马畅要主动出来见他了,原来司马畅是担忧胡问静也向他下最后通牒啊。如此说来司马畅还没有完成对七万中央军的整合也是,七万中央军可以投靠征西大将军司马骏,为什么要投靠纨绔公子司马畅兄弟
王敞笑了笑“好消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他娘的终于让他遇上了。
并州太原郡晋阳城。
夏侯骏心中焦躁,该死的胡问静怎么忽然传檄豫州,更该死的是豫州怎么就不战而降了真该灭了豫州的所有官员的九族
他疾步走向卫瓘的庭院,眼看马上就要到了,忽然停了脚步。
以前卫瓘一无所有,只是一个空有朝廷司徒大名,其实只有几百个仆役的花架子,他称呼一声卫公那是给卫瓘面子,不想给面子可以直接招呼士卒将卫瓘赶出去,毕竟这并州的地方官以他最大,他手中还有一些士卒在,有兵有权有地位,凭什么要找一个朝廷大佬压着自己若是卫瓘懂分寸,愿意做他的幕僚,他当然很是欢迎,倒不是看重卫瓘的能力,而是看重卫瓘的名字。卫瓘卫司徒都主动投靠他夏侯骏了,其他人还能不望风而降吗
但是如今局势变了,有一千中央军士卒入城投靠了卫瓘。
夏侯骏阴沉了脸,抹去了额头的汗水,调匀呼吸,整理衣冠。一千中央军士卒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原本就有一千士卒,这几日又大肆招兵买马,并州的匈奴胡人疯狂地投靠他,他此刻已经有近十万大军在手,卫瓘手中的一千中央军士卒与十万大军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但卫瓘既然不是只有仆役的退休老官员,而是拥有一千精锐士卒的武将了,那么他对卫瓘的态度就必须好好的调整,决不能被卫瓘看出了他心中的怯懦。
夏侯骏静静地立了许久,脸上终于浮起了从容地笑容,这才慢悠悠地走向了卫瓘的庭院。
卫瓘的庭院并不大,夏侯骏有更大的宅院,但可以给卫瓘安排了这个庭院,暗暗存了让卫瓘看清谁强谁若,谁主谁从的含义。
此刻卫瓘就在小小的庭院之中作画,全不在意天寒地冻。
夏侯骏进了庭院,第一眼就发觉卫瓘的气势完全不同了,前些时日那行将就木的气势一扫而空,此刻唯有朝廷司徒俯视众生的傲然。夏侯骏心中一惊,又暗暗冷笑,只有区区一千人就腰板硬了卫瓘这老东西真是狗仗人势啊。他脸上笑着,愉快地打着招呼“卫公好雅兴。”
卫瓘转头,放下了毛笔,笑道“闲来无事,聊发少年狂。”
夏侯骏走上前,按照礼仪规矩,怎么也要先夸奖几句卫瓘画得好,但一看卫瓘之上画着一颗骷髅,人立刻就木了,你丫好歹画个腊梅啊,山水啊,实在不行画一行白鹭上青天也行啊,何必画个骷髅呢。
夏侯骏措手不及,心中准备的夸奖言语就不太用得出来,只能傻傻地道“好,卫公画得真好。”这敷衍和毫无诚意的言词他自己都觉得羞愧,急忙改了话题,道“卫公可知道胡问静传檄豫州一事”想来在庭院中画骷髅的卫瓘定然不知,细细地说了胡问静传檄而定大半个豫州,豫州刺史看似忠于朝廷,其实很不老实的投机贾充胡问静。
卫瓘无奈的叹气“胡问静终于有点官员的作风了。”以前胡问静就是一个山贼,只会砍砍砍,完全不懂得利用手中的牌,如今开窍了,一封公文就搞定了豫州,声威大震。
夏侯骏脸色惨白“要是胡问静传檄并州,如何是好”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将军,对并州地方官缺乏约束,要是并州地方官也投降了,他该怎么办没了地方官的支持,空有军队却没有粮饷有个用。
卫瓘笑了,道“夏侯将军休慌,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有用,曹操挟天子后为何打了二十几年都没能统一天下若是各地的郡守州牧会老实地听洛阳的命令,贾充荀勖怎么没有早早传檄天下”
夏侯骏心中微微安定,将心比心,他就绝不会接受贾充胡问静的传檄。
卫瓘笑道“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最大的作用其实是聚拢天下士子,有天子的名望在,总有一些不明是非的人愿意为天子效力,曹操因此得人才众矣。”
“可是如今天下士子人人皆知贾充胡问静是逆贼,起兵勤王讨伐贾充胡问静,这挟天子以令诸侯又能聚拢哪个士子”
夏侯骏用力点头,对这个解释很是满意。
卫瓘看着夏侯骏,道“胡问静传檄天下其实是个烂招数,贾充和荀勖一定不知道,不然绝不会任由胡问静传檄天下。”
夏侯骏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追问道“为何”
卫瓘认真地道“传檄天下,命令各地官员听从洛阳朝廷号令,若是各地官员听从了,会如何这州牧太守县令的官职是不是就任由洛阳朝廷一纸公文罢免任命如今天下动乱,贾充胡问静会不会任命自己人掌握地方,增加控制力贾充党羽不计其数,胡问静又屡屡任命无德无才的平民为官,这二人都不愁没有手下顶替地方官,那么地方官听从了洛阳朝廷的号令有什么好处让自己早早罢官吗”
夏侯骏大声地道“对正是这个道理”若是遵从了洛阳的命令,那身上的官服官帽说不定就没了,傻瓜才遵从洛阳的任命呢。
卫瓘继续道“天下官员多为门阀子弟,豪门大阀也罢,寒门也罢,总归是门阀中人,胡问静狂言要杀光天下门阀,为何天下门阀没有群起而攻,而是将信将疑采取观望”
夏侯骏想了想,缓缓点头,虽然豪门大阀都在讨伐胡问静,但是按照“杀尽门阀”的标准,其实绝大多数小门阀、寒门都没有站出来针对胡问静,大门阀中的大部分也不过是摇旗呐喊而已,缺乏实际行动。
卫瓘笑了“大缙豪门大阀中人起兵讨伐洛阳,誓杀逆贼胡问静,胡问静针锋相对喊一声杀尽天下门阀有什么奇怪的大家喊喊口号而已,何必当真。”
夏侯骏微笑,就是这样。
卫瓘忽然神情肃穆,道“可是传檄天下,要求服从洛阳朝廷就不同了,这是千真万确地动了天下官员,天下门阀弟子的利益。”
“胡问静传檄豫州,豫州臣服,其余并州,冀州,扬州,兖州,幽州呢大缙朝有十九个州,除了荆州、司州、豫州,还有十六个州,谁愿意成为下一个被传檄而定的州郡谁愿意昨日是权柄在手的刺史州牧太守,今日却被一纸公文夺去了官身”
夏侯骏眼睛发亮,道“所以,胡问静这传檄天下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取了豫州,其实得罪了天下官员,真的成为了大缙门阀的公敌”他当然知道这个“大缙门阀的公敌”说得太夸张了,不是所有门阀都有子弟当官的,但是仅仅得罪了天下官员就是一个巨大到令人绝望的祸患。
夏侯骏哈哈大笑“胡问静果然是个莽夫蠢材。”夏侯骏一直不服胡问静,除了会砍砍砍,还会什么琴棋书画全部不懂,就这也配成为朝廷大臣夏侯家出身卑微,花了几代人才培养出了懂得琴棋书画,懂得欣赏好酒好茶,懂得欣赏低调而奢侈的美的子弟,胡问静凭什么站在夏侯家的头顶
卫瓘摇头,真诚地道“胡问静绝不会如此莽撞的没有看到得罪了天下官员,但是她无从选择。”
卫瓘的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胡问静被天下围攻,东海王司马越是一路,琅琊王氏是一路,扬州司马柬是一路,关中司马骏是一路,并州夏侯将军是一路”
夏侯骏微微一笑,卫瓘这个老东西把他和司马越司马骏等人放在同一个层面,而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这谁主谁从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卫瓘继续说着“仅仅天下闻名,随时可以起兵十万以上的英雄就是五路,其余豪门大阀起兵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胡问静焉有胆量螳臂当车”
夏侯骏终于明白了,为了显示他的才华,他慢慢地道“所以,胡问静想要先发制人,兵不血刃,传檄而定取了豫州,希望以此形成天下俱在我手之势,震撼天下群雄”
卫瓘轻轻鼓掌,道“夏侯将军果然乃天下豪杰,立刻就看破了胡问静的虚实。”
夏侯骏对这种低级马屁一点点都不在意,小孩子都不会把这种低级马屁当真。但是想到本朝司徒不顾廉耻地对自己狂拍低级马屁,心里还是很爽的,这卫瓘老人家果然会做人。
卫瓘笑着,毫无愧色,道“胡问静能够传檄而定豫州毫不稀奇。”
“豫州十个郡国,沛国、梁国、颍川郡、汝南郡、鲁国、谯郡、安丰郡、弋阳郡、襄城郡、汝阴郡,其中颍川郡是荀勖故乡,颍川荀氏足以控制颍川,沛国是贾充封地,谯郡是胡问静故乡,梁国是豫州牧治所陈县所在,向来由州牧管辖,谢州牧与胡问静有旧,早有投降之心,豫州十个郡国之中四个定然投靠胡问静,而汝南郡、襄城郡、弋阳郡与荆州接壤,若是敢不投降立马就被大军碾压,胡问静传檄而定大半个豫州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其余州郡呢只怕就不那么原意投降了。”
夏侯骏微笑着“是,哪怕是豫州剩下的鲁国、汝阴郡、安丰郡等就未必会投降胡问静。”他不知道到底豫州那些地方被胡问静传檄而定了,或许投降和顽抗的州郡略有区别,但那毫无关系,只要不是与荆州司州接壤的郡县都有可能会利用胡问静大军未到的时间疯狂的征兵顽抗,而其余州郡定然也会惊恐胡问静而率兵支持那些顽抗的郡县。
卫瓘笑道“若是所料不错,胡问静会在豫州各地仿效荆州执行农庄制,摧毁当地的门阀的根基,这周围各地的门阀只怕更加惊恐了,哪里会被胡问静传檄而定。”
夏侯骏哈哈大笑,胡问静真是蠢蛋,竟然真的挑衅天下门阀士子,他笑道“胡问静以前每一步都走得太顺畅了,以后只怕每一步都是荆棘了。”
卫瓘看了一眼夏侯骏,这个蠢货竟然真的信了,他笑道“夏侯将军如今已有大军十万,再过月余就会有大军二十万,朝廷曾有意借匈奴士卒之手剿灭秃发树机能,可见匈奴人悍勇远超其余人,只要夏侯将军好好的训练,这二十万大军足以横扫天禧,夏侯将军进可以建立宏图霸业,退可以封王拜将,老朽先贺喜夏侯将军了。”
夏侯骏知道这个时候必须立刻反对,说他只想勤王清君侧,还天下郎朗乾坤什么的,但是他实在是太高兴了,没能忍住,笑出了声,急忙补救道“卫司徒何以说这些话,本将对朝廷忠心耿耿,一定会清君侧,开大缙万世太平。”
卫瓘微笑着,如此,夏侯骏一定会加大力度征兵了。
夏侯骏忍住笑,板起脸,道“只是军中无有这许多兵器。”别说二十万人的武器,并州就是二万人的武器都未必有。
卫瓘摇头道“夏侯将军真是君子啊。”
“这黄巾军起兵几十万,可有刀剑各地豪门大阀起兵勤王,少则数百人,多则数万人,可有刀剑”
夏侯骏懂了,没有刀剑就用柴火棍啊,人多就是能打赢人少的。
卫瓘淡淡地道“杀人哪有这么好杀的,黄巾军是如何击溃大汉精锐的一个官兵面对一个拿柴火棍的贼子可以轻易杀了,面对两个拿柴火棍的贼子就要看那官兵的勇气和技巧,面对三个拿柴火棍的贼子就基本不可能赢,面对四个拿柴火棍的贼子就只有死路一条。夏侯将军有二十万大军,纵然以十万人换胡问静两万人又有何妨,胡人数之不尽,死了十万就再征召十万,胡人与其饿死,不如搏一搏,夏侯将军有了那胡问静战死的两万官兵的刀剑,实力大增,又何惧胡问静”
夏侯骏微笑点头,不就是拿人命换武器嘛,他完全不在意这个方式的。这并州其他没有,就是有数不尽的匈奴人,死多少都无所谓。
并州上党郡高都城。
几个士卒如往常一样慢悠悠地推开了城门,这高都城的城门就是个装饰,本地百姓进出压根不从城门走,随便找一堵破烂的城墙,跨一脚就能进出高都城。
一个士卒随意看了一眼远处,立刻就看到有大队人马走近,他微微一惊,道“咦,是什么人”
另一个士卒随意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道“是官兵,不是贼人。”那支队伍的旗帜,军服都证明了他们是一支官兵,他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个士卒傲然看着众人,道“贼人有什么好怕的老子可是与胡骑都尉打过十万胡人的”其余士卒都懒得理他,这个家伙在太子妃贾南风来并州剿灭胡人作乱的时候跟着县令远远地见过胡骑都尉,也看到过胡骑都尉浑身是血耀武扬威,可是那是在胡骑都尉杀退了胡人之后,这家伙根本没见到胡骑都尉杀人,更没有与胡骑都尉并肩杀敌过,吹这么大的牛也不怕被人笑话。
又是一个士卒懒洋洋地道“多半是去晋阳投奔卫司徒的中央军。”前些时日就有好些中央军的士卒去晋阳。
他们倒是知道最近时局大变,夏侯骏将军疯狂征兵,听说要与洛阳的逆贼开战,多少有些紧张,唯恐敌军先发制人,但是看那支官兵淡定地靠近,一点点都没有抓紧时机抢夺关卡的意思,这怎么可能是敌军呢。
众人无聊地望着那支军队靠近,还有心情挑剔那支军队。
有人笑道“人数只有两三千,与前些时日的中央军比少了些。”
又是一人道“咦,竟然有人拿着毛竹这是要逗我笑吗”这是刀剑被将领卖了换酒钱吗
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已经到了眼前的军队,道“咦,竟然有女兵”大缙什么时候有女兵了
走在最前头的一个女兵欢快地挥手“老乡,不用怕,我们是八路”
几个看守城门的士卒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兵,完全不懂什么叫八路。
一个士卒忽然一怔,死死地盯着那个女兵,用力的揉眼睛,颤抖地叫“胡胡胡”
其余看门士卒好心地将那人扯开,若是挡了中央军士卒的路,被踢一脚都是轻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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