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青简直要骂人。
南雁笑他觉悟不够。
“也就是例行问话而已, 再说了,大概是想着能不能借鉴我的经验,如果真的能总结推广出去, 将来在预测地震方面也算有个参考, 或许能尽可能的避免人员伤亡。”
但南雁哪有什么经验可言呢。
历史上的惨痛教训是, 即便遭遇了唐山大地震,三十多年后当灾厄再度来临时, 人类族群面对这巨大的天灾依旧没有还手之力。
并非地震工作者渎职工作不到家, 只是地震实在有太多的不可测性。
如同人不可能因噎废食、车祸多就把车子给禁了一般,一个有可能发生的地震,没办法说服政府让数以千万计的人群转移。
只不过南雁清楚这场悲剧的发生, 所以敢一万个笃定的与唐山地委那边交涉。
至于总结经验什么的, 真的没有。
季长青看她心情还算好,多多少少也放下心来,“那成吧, 要不明天我也来”
南雁知道他是想保护自己, 怕被二次伤害, “不用了吧, 我没关系的。”
这句我也来只是一句客套的文话,南雁的拒绝无效。
季长青打听了下,将地委这边的事情安排了一番, 早早来到化肥厂这边等着。
他得保护年轻同志啊。
首都来的专案调查组没想到季长青会在,但瞧着那恨不得把一身刺都露出来的人, 也招呼人一块进去。
调查组的组长十分客气, “南雁同志身体好利落了吗看你气色比之前强了不少。”
“好多了,谢谢首长关心。”
组长松开手,“年轻底子好也要照顾好自己, 别紧张,我们只是例行问几个问题,也是为了引以为鉴。”
南雁表示理解。
季长青依旧十分警惕。
一双眼睛瞪的滚圆,他还是觉得这架势,有点不太像。
几人招呼过后落座,有专门的记录人员开始做记录。
“南雁同志是怎么知道唐山那边有地震的”
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但季长青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他想要回答,被南雁拦住了。
摇了摇头的人喝了口水,“前段时间我跟季主任下乡去考察,当时正在乡下,看到了报纸上的讣告,季主任正打算回地委,乡下的村民还不知情,特意打猎说要中午给我们加餐,说那些兔子往人身上撞。当然也不止兔子,还有蛇虫什么的都十分不安。”
季长青点头,“没错,这事我能作证,当时我们正在赵各庄生产队,也有村民给我们作证。”
组长点头,示意南雁继续说。
“村民说村里老人觉得这种异样很可能是要地震,我想起了自己之前在沧城化肥厂选址时,看过一些相关资料,大概知道地震前的一些特征,所以就跟季主任一块回到了城里。”
“回城后,我在沧城地震台这边跟地震工作者请教,又问了其他地区的地震工作者,看是不是有相关的震情预测,无意中知道,还真有相关的预测。然后我就去了首都那边,当时特意去地震局打听了一番,的确有相关的震情预测,为此我还特意去拜访了几位部委的领导,尤其是跟外贸部的孙副部长谈了这件事。”
“我因为是技术出身,对工业这方面的建设一向关心,孙副部当时听到我的担忧,觉得有些杞人忧天,派人去国家地震局那边问了后,觉得这震情预测不见得十分靠谱。但他也是相信了几分的,不然也不会知道我在决定前往唐山后,特意嘱咐我照顾好自己。”
“我到了唐山那边正好遇到国家地震局召开的群测群防工作会,参加座谈会时,地震局研究室的汪副主任强调了自己的震情预测。”
“后来省里、首都的地震队也先后给出了一些地震预测,我和汪副主任十分担心,但当时唐山地委也好,地震局、省里也罢,都没怎么把这个预测放在心上,我们只好兵分两路采取办法。”
“汪副主任回首都,说服地震局那边,希望以国家地震局的名义给唐山发出警告,又或者通过省里来发出警告,做好防震准备,进行群众转移。而我则是留在唐山,再继续活动,看能否说服唐山地委这边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汪副主任那边进展不算顺利,所以只好釜底抽薪去贴大字报,结果还招来了调查部的同志对他进行调查,怀疑他是敌特分子扰乱民心。”
南雁只是就事论事的说这事。
倒也不是给国家地震局上眼药。
地震局那边也给了机会,比如说让汪副主任在座谈会上谈震情预警。
南雁事无巨细的提到。
“我在唐山等不到汪副主任的消息,只好在地震台那边监测,27号上午监测到了震情讯息,和地震台的同志分析了一番,结合这几天当地小动物的反应,认为地震很可能在28号发生。”
“地震台有很多关于古代地震的记录,我们对其中一些记载进行分析,这才得出了28号这个记录,当然这也得益于汪副主任之前提出的地震发生日期,在一个个时间被排除后,那么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变得十分关键。”
“地震台的同志也觉得可以试试看,他们被我说服,所以我们先是电话联系地委那边,然后又去了革委会大院,陈述利弊,最终唐山地委采取了我们的意见,以防震为由进行全民转移的演习。”
“当然,也有部分群众没有被转移,这点跟唐山地委的同志关系不大,毕竟在地震没发生前,所有的震情预警都是预警,是猜测,可能会发生也可能压根不会发生。没得到群众的全身心信任,是我们的工作还不到位。”
季长青听到这话想说,你有什么工作不到位的
但转眼一看调查组的神色,就觉得南雁这话说的还挺对。
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做足了姿态。
难不成还真能归咎于南雁和唐山地委吗
他们已经冒险做了最好的决策,没有人能做的比她们更好。
调查组真要是找他们的不是,那这事还真有的说。
以退为进。
策略用的很好。
季长青微微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南雁把事情交代的很清楚,现在就看调查组这边什么意思了。
调查组一行五人,除了正埋首记录的记录员外,其余几人正在低声议论。
没多时,组长站起身来,朝着南雁敬礼,“我谨代表调查组,向高南雁同志你表达感谢。”
季长青见状松了口气。
怎么可能是代表个人呢,这可是军区代表,这次地震灾后调查组的组长,身份在那里摆着呢。
没有再多问什么。
详尽的阐释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回答相印证,已然能够解决。
只是在送走调查组一行人时,组长忽然间站住,“如果28号凌晨没有发生地震,那南雁同志你还会坚持地震预警吗”
南雁笑容苦涩,“我不知道。”
组长看着这个眉眼间都透着酸涩的年轻女同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都过去了,会好的。”
是的,会好的。
即便是一片废墟如唐山,后来也能重新建设起来。
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从来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力。
只不过这一年,着实难熬了些,在南雁与季长青不断下乡考察,去落实下面公社、生产队发展条件与基础时,共和国送走了又一位领袖。
饶是早就知道老人家身体不好,尤其是这段时间身体越发的糟糕,但这还是让季长青一下子没忍住。
这个最近因为四处跑而憔悴了许多的中年汉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季主任,起来。”
南雁低声说道。
跪在地上的人垂着头,没有任何回应。
南雁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她当时是轻微声带撕裂,将养了一段时间已经好了许多。
现在已经好利落了,起码再提起嗓门说话时,没有之前的生涩与痛感,“季长青,现在不是你脆弱的时候,起来。”
她知道,那是共和国的主心骨。
哪怕是病体缠身,如今不能够处理政务。
但他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
已经接连送走两位领导人,又遭遇了大地震。
共和国的人民怎么可能做好心理准备呢
南雁想,即便是日夜陪伴着领袖的警卫员、医护人员怕是都没做好准备。
他怎么能舍弃年轻的共和国,就这么离开了呢
但,他们必须坚强。
往后的路还很长很长,从眼下开始,他们就要接起这重担。
沉溺在悲伤之中没有任何的用。
将国家建设的更好,这才是逝者最希望看到的。
季长青被那声音唤醒,看着一脸肃穆的南雁,他觉得年轻的姑娘像是哪吒,有三头六臂。
“我们不能沉浸于悲伤之中,该落实的还要继续落实,沉溺悲伤不能自拔,绝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一遍又一遍,季长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他深呼吸,再度深呼吸,抹去脸上的泪水,“你说得对,打起精神来,我们不能再倒下。”
起码不能在群众的期待中倒下。
他们经不起这么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了。
季长青原本是个温吞性子,这几年来遇到了太多的事情,如今倒是也强硬起来。
起码面对那些嚎啕大哭的农民,他的声音很是响亮。
“人都有生老病死,我们得坦然面对,主席他也不希望因为他的去世,让大家伙这么伤心他老人家走了,但留给我们的使命还在,我们需要好好建设国家,这样将来死了再去找主席他们汇报工作,才有的说嘛。”
他努力让自己乐观起来,但笑得却并不怎么好看。
季长青不知疲倦的劝说,总算是有点点作用的。
与公社这边的讨论总算能继续下去,只是明显的工作效率下滑了许多。
季长青在忙活完这次的下乡调研后,和南雁一起回城,他肯定要主持工作。
只怕会有群众要去首都吊唁伟人。
虽然是群众自发行为,但这个节骨眼上很容易出事。
得拦着。
回去的路上,季长青颇是不安。
迟早到来的这一天终于到来,谁都不知道未来的路会如何。
共和国新的掌舵者,能把这艘船开向何处
便是掌舵者本人,他做好准备了吗
几次三番,季长青看向南雁。
南雁苦笑,“我跟新的领导没交集。”
看她也没用,她没有这么大的能量。
季长青叹了口气,“唉。”
疲惫从四面八方涌来,便是他也忍不住说了句,“如今可真是多事之秋。”
是啊。
南雁回到工厂后,发现吴孝钢急的一嘴的火泡。
“工人们要去首都跟主席告别。”
他压根阻拦不住。
好话歹话都说光了,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听不进去。
好在领导回来了,但吴孝钢现在担心的是,大家情绪激动,只怕领导都压不住。
“要不去派出所请几位同志过来”
镇镇场子呢。
南雁瞪了一眼,这是什么糊涂话自家同志用得着荷枪实弹的威胁
吴孝钢一阵心虚。
他是怕出乱子。
眼下这情形,还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万一真的压不住这群工人,怎么办
南雁倒是直白,“真要是连这都处理不好,我这个厂长也别干了。”
吴孝钢觉得这次领导是发了狠。
不过也是,化肥厂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很稳定,如果这次出了乱子,那过去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
但工人们是想要去吊唁领袖,这理由并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领导想要阻拦,那也得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不然说不定这阻拦都会被人抓住做文章。
吴孝钢忧心忡忡,但想到这事刻不容缓,还是广播喇叭通知,请工人代表过来开会。
南雁正在屋里头洗脸,听到这话抄起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一下。
等她出去时,工人代表已经在尿素合成塔下等着了。
说是代表,也有好几十人。
吴孝钢正在那边跟人艰难的解释,也算是厂里实权派的办公室主任,如今倒是狼狈的很。
南雁的到来让吴孝钢压力减轻不少。
尤其是态度强硬的工人代表声音都弱了下来。
这说明什么
他们面对领导还是心虚的,声音都不敢那么大
“事情吴孝钢已经跟我说了,你们必须要去首都几个人去,什么时候去,打算怎么去,要在首都待几天,工作的事情打算怎么处理。”
接连几个问题抛出去后,吴孝钢留意到,这些工人代表们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这话自己也说过啊。
但是用处不大,他们压根不听。
到底是领导,不一样,说话还有点用。
一群工人代表之中也有代表,走上前来,直面南雁的问题,“厂长你不想要我们去首都送主席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吗”
“追悼会什么时候开,是否允许群众前去追悼”
广播新闻里发出讣告。
报纸上刊登消息。
然而追悼会的事情并没有任何消息。
“想去可以,有没有考虑过会有多少群众想去,有多少群众能去,如果我没记错,建国时,有京郊三十多万群众去参与开国大典,你以为这次人数会比那次少你能到八宝山,送主席最后一程”
“还是在外围远远的看上一眼,为此就要放下手里的工作,放下新中国建设的事业,放下他老人家生前最牵挂的事,你这样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他老人家的期待吗”
那工人代表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我不”
“我也想去首都,去观仰遗体,送他最后一程,可我更知道,他即便是离开这世上,也在牵挂着共和国的建设,更希望他的国民们能从悲伤中振作起来,能够振奋精神去工作,去建设家园。”
“他走了,这未竟的事业总得有人继承,是谁来建设我们的国家是共和国的每一个公民,要在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发挥螺丝钉的作用。这才是对他最好的交代,难道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
“我”
“你什么,你以为现在哭着喊着去首都,难道他就能活过来,站在那里跟你说人民万岁亏你活了这么大岁数,整天看书都把书看到哪里去了”
南雁看着其他工人代表们,“说,你们还有什么想法,现在都说出来,省得回头说我一言堂,心中没有领袖,再去革委会告我一状。”
“说”
吴孝钢都听得浑身一颤,何况是这些工人代表
南雁的声音让这群他劝服不了的工人们变成了哑巴。
这个强势的领导,声音也柔软了下来,“我知道大家心里头都难过,可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振奋精神,先烈们用热血牺牲给我们打下江山,我们需要做的是把国家建设的更好,让所有人都不敢再欺负我们,不敢再大声跟我们说话。”
“厂里头会举办悼念仪式,到时候让大家表达哀思。”南雁声音也低沉了下来,“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人说话。
南雁叹了口气,“作为工人代表,你们代表的是广大工人的心声,如果现在不说话,那么我认为我已经把事情说清楚明白,你们回去后也要跟工人说清楚。如果还有什么问题,那么我直接找你们这些工人代表问责。”
她的话让工人代表们目瞪口呆,“为什么”
“既然作为代表,那就该知道自己应该承担一些责任。真觉得代表只是来闹腾两下就行就这觉悟也敢大言不惭的当代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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