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经由校方的安排, 罗家楠把祈铭抱到教职工宿舍的一个空房间门里,守着他直到睡醒。外面人马齐全,不缺他一个扫现场的。本来他回局里应该先去找局长报道, 可局长不在, 扫听了一圈, 得知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立刻快马加鞭赶过来。没打电话是为了给祈铭一个惊喜, 没想到给惊睡过去了。
这种昏迷式睡眠在罗家楠的印象里,祈铭只出现过一次在建高架坍塌,五死三十六伤的重大事故, 三天三夜没睡,下了尸检台连澡都没来得及洗, 趴桌上直接过去了。那一次祈铭昏天黑地的睡了二十个小时,醒来已经到家了。爬起来劈头盖脸埋怨了罗家楠一通,嫌他没给自己换衣服就放床上,还得连床单被罩一起消毒。事后想想罗家楠把自己搬上搬下的不容易, 又低眉顺眼“喂”了顿好的, 把气的不想说话的罗某人哄成了南瓜泥。
这一次和那次不一样, 罗家楠心知肚明,那次纯粹是累的, 干起活来没日没夜,这次是为自己担心忧虑。那天被督察叫走之前, 祈铭什么都没问,只是拽着他的胳膊不松手, 虽然他心里也七上八下不知因何缘故横遭诬陷,却仍是狠狠心掰开了对方的手。遇到这种事儿坦然接受调查是最好的选择,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谁也不能凭白往他头上扣屎盆子。
然而还是累祈铭为他操心了。拉过把转椅坐到床边, 他握住祈铭的手,将微凉的指尖抵到唇边,闭眼安享这片刻的宁静。空调的嗡鸣声盖过了睡熟之时的低沉呼吸,繁杂的心绪终得平复,放松下来疲惫感如潮水般将周身包裹,他就这样静静地握着祈铭的手,意识随着时间门的流逝缓缓游离
“平哥,十五号包房新来了俩妞,你要不要过去喽一眼”
银都华裳大厅内的低音炮震耳欲聋,化名王平的罗家楠正坐在二楼敞包盯场子,听闻小弟怂恿,掂起啤酒瓶仰头灌了一口,嫌弃道“不去,都特么一个模子里整出来的,懒得看。”
“这俩还真没整过,都女大学生,我刚去看了,有一个长得特清纯。”
“来这地方还特么进包间门的,清纯你丫脑子里灌的是屎吧”
以罗家楠所见,能进银都华裳包间门的姑娘,除了妈妈带的小姐,清一色的外围女。再清纯也是表象,打从她们踏进这地界的第一天起,满心满眼都是钱。其中不乏家境优渥、长相身材学历上称的女孩,可父母给的钱毕竟有限,这地方来钱多快,一晚上哄男伴开几瓶酒,足抵爸妈给的一个月零花。有些干久了,被钱迷花了眼,底线一降再降,陪喝甚至陪溜冰的也不在少数。
一开始碰上面生的,他还劝两句,催人泪下的故事没少听过。慢慢的,他发现,傻的是他自己。笑贫不笑娼,钱才是一切,没钱就是个笑话。
打量了一番他被迷幻光影笼罩的侧脸,小弟凑上前,谨慎地问“平哥,你最近是不是有点那啥”
“啥”
“力不从心我看你好像哎呦”
被一脚从环形沙发这头踹到那头,小弟哭丧着脸爬起“错了错了,平哥我错了,你消消气,消消气。”
“滚蛋今儿晚上别特么让我再看见你”
赶在他撸胳膊挽袖子拉开揍人的架势之前,小弟丧家犬般地躲至对方视线之外王平是鹰爷眼前的红人,想揍谁揍谁,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轰走碍眼的玩意,罗家楠抓起手机,犹豫了一阵,给用户名备注为“老爹”的人发去消息。很快那边便回复了信息,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今年是丰年,但价钱不够理想,粮要过两个月再卖。
扣下手机,罗家楠又郁闷地灌了口啤酒。这是陈飞给他打的暗语,意为眼下不是收网的时候。针对有组织犯罪团伙的打击抓捕工作,上层要考虑方方面面的事情,力争无一人遗漏。作为最底层的执行人员,罗家楠无力催促,只能等消息。三年了,做梦都想回去,日日黑白颠倒酒醉金迷的日子,过得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掏空得只剩一具躯壳,宛如行尸走肉。
手机震起,另一个小弟打来的,说十五号包房里出了点岔子,客人把服务生打了,让他过去平息一下纠纷。按理说包房的事儿不归“王平”管,而是归值班经理,除非有人故意闹事,就得他带人过去撑场子。本来就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不可能事事报警,万一警察来了搜出不该有的东西,这店还开不开了
把刚被自己轰走的兔崽子叫回来,又喊上仨保安,罗家楠带人奔了位于四楼的十五号包房。进去一看,几位客人正在和值班经理嚷嚷,包房服务生缩在墙角,脑袋上按着块棕色的餐巾,衣领马甲上血迹斑斑。据说是开香槟的时候一个没留神,塞子崩穿了天花隔断,掉下来一块渣子到客人的脸上,被客人当场用香槟瓶子开了瓢。
嚷的最大声那个,罗家楠认得,外号“耙子”,据说那双手跟耙子一样,到处搂钱。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耙子的老大也曾经是开夜店的,由于存在竞争被寇英搞黄了买卖,还被送进去了,算结下了梁子,于是跟着混的那帮杂碎三不五时的过来找茬。今天挨打的服务生是新来的,没碰上过这帮人,不了解他们的蛮横,一时疏忽,给自己带来了无妄之灾。
把服务生从地上拽起来,罗家楠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碎玻璃碴子,偏头示意小弟把人带走治伤。耙子一看人要走,当场发飙“一分钱不赔就要走寇老二这买卖是开到头儿了吧”
道上谁不遵寇英一声“鹰爷”敢直呼其在家中排行的,罗家楠心想是特么你丫活到头儿了吧话说回来,他和陈飞沟通的时候也管寇英叫寇老二,脱离这个环境还让他喊“爷”门儿都没有
他伸手一拦,嘴角挂着不善的笑“行了啊,耙子,崩你个碎渣子而已,你可是给人开了瓢了,真闹到派出所,蹲号子的可是你。”
“有本事打110啊用不用我帮你打”耙子趾高气昂的,回手招呼同伴堵包间门门,顺势抬脚往大理石矮桌上一踩,脸贴着脸挑衅“王平”“平仔,你少跟老子面前耍横,不就是替寇老二挨了几刀么瞧给你丫牛逼的,我告诉你,你还没资格跟我平起平坐,老子当年砍人的时候,你特么还包尿布呢”
面对挑衅,罗家楠以淡笑回应,垂于身侧的手却暗暗绷起力道。这种人,不给丫打服了,真特么当自己是颗葱了。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在包厢昏暗的角落里,有两名女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想来是小弟提到的那俩“新来的”,看着岁数不大,也就二十上下的模样,气质确实挺清纯的,是那种浑然天成的自然美,既不浓妆艳抹也不衣着暴露,图案素雅的法式长裙于坐姿状态下盖至脚踝的位置。
不是被硬逼着下海的吧他脑子里闪过个念头。于他所知,耙子靠做赌场的外围叠码仔起家,兼放高利贷,常常联合庄家把散户坑到倾家荡产。那些还不上钱的,怕被剁手跺脚挖眼珠子,不乏卖儿卖女的无奈之选。男的摘肾女的卖身,还有更多灭绝人性的买卖,在黑暗的角落里如癌细胞一般蔓延。
见“王平”不说话,耙子以为他怂了,直接上手戳对方的肩膀,没想到,手指头伸出去容易,想缩回来可特么难了。就听“嗷”的一声哀嚎,罗家楠反拧着他的手指头往背上一压,“哐当”就给人砸在了大理石桌面之上,酒瓶果盘霎时撒了一地。旁边的人见同伴被打,抽刀直刺而来,电光石火间门臂上一麻,再回神刀尖已然直指自己的咽喉,当即纹丝不动。
一手拧着耙子,一手执刀怼着其同伙,罗家楠眼神一斜,手下立刻一拥而上,把屋里其他男人都摁倒在地。那俩姑娘被经理带出去了,“平哥”一贯的原则是,别当着女士的面见血。
包间门门严丝合缝,里面的声音完全被隔绝。过了约莫一刻钟,门开了,罗家楠从里面出来,一边擦手一边问那俩姑娘“用不用送你俩回去”
女孩们神情畏惧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穿绿裙子的促声说“谢谢,不用了。”
“以后别跟这些人出来混,没好东西。”
把擦完手的餐巾往经理手里一扔,罗家楠大步朝电梯走去。等电梯的时候,那个绿裙子的女孩又过来了,谨慎地问“先生,能求你个事么”
偏头打量了她一眼,罗家楠一扯嘴角“犯法的事儿我可不干啊。”
低头看看他手上尚待清洗的血迹,女孩犹豫了几秒,说“我爸爸我爸爸欠了那人的钱他老带人来家里闹今天今天实在没办法了,我和妹妹只好来陪他们喝酒你能不能能不能跟他们说一下,别去家里闹了,我赚到钱一定会还给他们”
果然,又是父债女偿。罗家楠同情她的经历,但是
“不好意思,出了这个店的店门,有事找警察,我管不了。”
“报了好几次警,可警察来了却说他们没犯法。”
看女孩的神情瞬间门黯淡,罗家楠终究还是心软了。确实,现在这帮人都学精了,既不非法拘禁也不人身伤害,警察根本奈何不了他们,除非找到违法犯罪的证据从根儿上铲。想了想,他拿出手机,调出二维码“你加我个微信吧,如果他们再去你家里闹,告诉我,我找人过去轰他们,不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早点把债清了,早点解脱。”
“我知道,谢谢。”扫码加好友,女孩拘谨地自我介绍道“我叫王馨濛。”
“呦,本家啊,我也姓王,叫王平。”
“知道,听他们叫你平哥了。”
罗家楠看她把自己的名字备注成平哥,不觉皱眉而笑。三年卧底生涯,他快忘了自己本名是什么了,不过这也正是陈飞对他的要求。想当初送他进贼窝子之前,陈飞训练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忘掉“罗家楠”仨字。
电梯门开,他走进去,回身和王馨濛抬手告别,忽的,听耳边响起一声“罗家楠”,转头发现寇英不知何时立于身侧,正用阴鸷的视线盯着自己,心跳陡然剧烈
“家楠”
祈铭抬手扣住他的脸侧,见他神情有异,问“做噩梦了”
梦境与现实重叠,罗家楠反应了几秒才恍然回神“啊哦,没有没有,你怎么醒了才睡了”他抬腕看了眼表,确认还没过半个小时,作势要把已经坐起的祈铭按回到枕头上,“再睡会,高仁说你三天没睡了。”
“不用了,休息一下,缓过来就行了。”祈铭轻轻握住搭在臂上的手,视线游走于他脸上的每一处,还好,没看到有憔悴的迹象,“你这几天睡的好么”
“睡得好吃的香,我觉着我都胖了。”罗家楠摆出副无所谓的态度,“没什么事儿,你别担心了。”
知道他一向报喜不报忧,祈铭默叹了口气,问“是谁举报的你”
“举报人信息肯定不能让我知道啊,怕我打击报复人家。”
“不跟你说名字,你怎么替自己解释”
“都说了没影的事儿了,这不三天就把我放了。”
“真结束了我刚模模糊糊听你跟陈队说,还没完事,枪还被扣了。”
罗家楠无奈而笑“合辙你没睡着啊”
“我只是不能控制身体,意识还有,大脑介于清醒和睡眠之间门的状态。”合拢双手托住罗家楠的脸侧,祈铭郑重要求“家楠,我相信你的为人,我知道你有很多委屈,你可以说给我听,也许我帮不了你什么,但可以做一个好听众。”
四目相对,罗家楠看着那双盈满信任的眼,不觉有些鼻酸。片刻后他回握住祈铭的手,用力点了下头“事情是这样,有个叫王馨濛的女孩,我卧底的时候帮过她,回来之后再没联系过,也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她为什么突然向督察举报我强奸了她。”
祈铭倍感诧异“她有什么证据”
“dna,哦对,是小夏过来给我做的取样,他还问我,对上了要不要帮我篡改证据,够哥们儿。”
罗家楠笑得没心没肺,祈铭可笑不出来“结果是”
“对上了。”看祈铭表情骤变,罗家楠赶紧澄清“不是精液,是血液样本,你别瞎想”
心脏险些飚出喉咙口,祈铭缓了缓神,问“对上了怎么还能把你放出来”
“没有作案时间门,陈队去帮我作证了,事发时间门段我跟他在一起,还带了录音,经由技术部门查实,录音原始时间门点确实是在案发的时间门段,这三天就等技术出结果呢,等结果出来,上头决定先把我放出来,他们再继续调查。”
“那,那她怎么会有你的dna”
“我那会差不多三天打两场架,流点血不太正常了她拿了一件沾着我血的西装外套,说是强奸犯完事后盖她身上的。”摁着祈铭的手搓搓自己的脸,罗家楠皱眉笑笑,“行了媳妇儿,不操那闲心了啊,你要不睡了咱就回现场,这案子可比我的事儿糟心多了。”
反正只要人回来了,祈铭的心就算揣回了肚子里。把罗家楠的脸往跟前一拽,他轻轻印下一吻,在对方诧异的注视下命令道
“走,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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