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公子世无双(4)

    “就是这里。”宗阙推开小院的门, 将马拴在院落里的木桩上道。

    公子樾同样牵马过去,看着他同样涮了马道“多谢。”

    宗阙系好绳索,转身关上了大门, 推开了里屋的门道“进来吧。”

    公子樾微怔, 随即笑了一下迈进了屋内, 一连数月未见,这个人的说话方式总是与他人不太一样,不太讲礼节之事, 说话做事干练利索。

    这是一个一进的小院,只有一个简单的院落,一间屋子,一边的屋舍明显是柴房和厨房, 而另外一面就是紧临的墙。

    屋内并无太多的陈设,打扫的却很干净, 公子樾跪坐在桌前,看着他用小炉烧水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本以为是见不到人的, 没想到只是寻来就见到了人。

    原本独自漂泊,如今处于这窄小的院落之中,看着面前的人却觉得心好像踏实了下来。

    “我每天黄昏会去一次。”宗阙挑着炉子里的炭,起身端来了油灯点上, 照亮了因为日落而渐昏的房间。

    “所以栗子是用来寻我的”公子樾笑着问道。

    “嗯。”宗阙应道, 将烧到一半的茶壶提了下来, 倒了一杯温水,看着对面静坐的人, 起身取了些茶叶, 放在了杯中, 水浇了进去。

    热气袅袅, 杯子放在了公子樾的面前,让他的眉心一跳。

    水明显不是太热,茶叶都未舒展开来,只有些许颜色晕染,入口必会吃到茶叶。

    宗阙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看着对面久久未动的人道“这水之前烧开过。”

    公子樾看着他面无表情的神色,笑了一下捧起了碗盏,在他看来茶有茶道,可在对方看来,这不过是用来解渴的东西,因他是客人,所以以茶款待。

    他小心避过了茶叶,将温热的水喝进了腹中,直接驱散了这深秋夜色中冷意,的确很解渴,碗盏放下,公子樾开口道“樾饮水便可。”

    “嗯。”宗阙应道。

    “你怎知我会来”公子樾想起他刚才的应声,仍觉得心中雀跃。

    “说好要汇合。”宗阙看着他身上的棉布衣衫道,“想吃点儿什么”

    “若我未曾听到或不来呢”公子樾看着他起身的身影道。

    “我会在这里等三个月,三个月没人来,我会离开。”宗阙走到门口穿上了鞋道,“要吃什么”

    他的眉目一如既往的冷静,公子樾心中思绪微沉道“有栗子吗”

    他有点儿想念那个味道了。

    “有。”宗阙下了台阶进了厨房。

    豆大的烛火因为关门的风跳跃了两下,公子樾以手护着,静坐原地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动静。

    这里很小,只有一处桌子,一方小炉,一个放着竹简的架子,一张床榻,一个木制的屏风,可即便简陋,也是处处井井有条。

    公子樾摒弃了心中那抹微妙的失落感,阙这个人是冷静理智的,若三个月他还不来,便是不想来,栗子之事已将安全之事通知到,也算是尽到人事了。

    或许在很多人的心中,奴隶是不能当人看的,三个月不来,或许是没那么重要,可阙愿等三个月,也算是认可了他这个友人。

    公子樾起身走到了摆放竹简的架子前,卷起的竹简上刻上了字,刻的极锋锐且有章法,他没有擅动,目光转到一旁排列整齐的路引上停留住了。

    路引大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名字都是陌生的。

    公子樾拿起一枚细看,手指摩挲,又将拓上的印泥凑在鼻端细闻,眸中略有惊讶之色。

    拓上的印泥与真实的路引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制作的材料中只允许官中使用的材料被替换掉了,虽味道略有不同,但呈现出来的效果一模一样。

    这是假的,却能以假乱真。

    身后的门被推开,公子樾捏着路引看着身后端着托盘的男人道“抱歉,擅动了你的东西。”

    “没关系,吃饭了。”宗阙随手带上了门,将托盘放在了桌上道。

    公子樾随手放下了路引,走到了水盆边净手,坐在了桌前,看着面前的食物有些讶然。

    看着极为软糯的粥水,热气腾腾的面饼,却不似王宫之中的饼一样干瘪,反而是鼓起来的,碗中的绿菜倒是一目了然,只是略微焦黄的块状物他却不认识,开口的栗子放在一旁,各种颜色泾渭分明,倒让人食欲有些大开。

    宗阙拿起馒头开始吃饭,公子樾手指捏上面饼,只觉得细软异常,粥水中全无任何石子硌牙的感觉不说,那看着焦黄的白色块状物入口虽只有咸味,却一咬就碎,喷香扑鼻。

    “这是何物”公子樾顾不得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豆腐。”宗阙抬眸道,“黄豆做的。”

    “你这面饼必是舂了许久。”公子樾从未吃过这样细腻的面饼,王宫之中若想做出面饼,需要宫人舂上许久。

    “磨盘磨出来的。”宗阙说道,“不费多少功夫。”

    “磨盘”公子樾有些疑惑,他从未听过此物。

    “先吃饭。”宗阙看着他眸中好奇问道。

    这个时代很多东西都是没有的,他所处的时代能有那么多司空见惯的东西,都是前人传承下来的,即使后来以机器替代,也少不了其中的原理,而这个时代是空白。

    系统不会超过于一个时代太多的东西,但宿主自己制作出来的不算,即使制作出热武器也被允准,但宗阙研究的方向偏偏没有涉猎到那一方面,只能慢慢尝试。

    “好。”公子樾低头吃饭。

    这样香甜软糯的食物,其实是他这么久以来吃到的最好的一顿了。

    他的筷子频频伸动,宗阙看着他手指上细碎的伤疤伤痕,端起碗将粥一饮而尽,放下筷子剥着旁边的栗子送进了口中。

    一饭毕,碗碟之中干干净净,公子樾看着旁边落下的满满当当的栗子壳,没忍住打了个闷嗝“失礼。”

    “灶上有热水,要不要洗澡”宗阙收拾着碗碟起身问道。

    “好。”公子樾同样起身,跟他去了厨房,左右看着问道,“要如何沐浴”

    “浴桶在井边,用木板盖着,你可以搬到屋里,井边有桶,可以打水,灶上有热水,自己看什么温度合适。”宗阙舀了热水加了冷水清洗着碗碟。

    公子樾看着他的举动,转身走到了井边寻觅着,将遮盖的木板取下,两手提起木桶的边缘先是提到了廊下,然后挪进了屋中。

    木桶放在了一个略显空旷的位置,公子樾轻轻舒气,庆幸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常常骑马,力气倒比之前大了许多。

    只是井边的小桶入水,公子樾提了两下,其中要么是没有水,要么是只有浅浅的一层底。

    宗阙从厨房走出,开门将脏水倒了出去,放好木盆在厨房门口看了几眼走了过去,接过了小桶和绳索道“我来吧。”

    “多谢。”公子樾松开了手,站在一旁看着他扔下了小桶,绳索轻拉,似有下沉,再来上来时其中已是满满当当的水。

    小桶中的水倒进了旁边的木桶,宗阙倒了三桶看着站在一旁的人道“可以提进去了。”

    公子樾如今已不意外他的言语举动了,纵使他是霖国的公子,这人也是将他如对待常人一样对待的,也不是常人,而是友人。

    予他帮助,让他自食其力,却从未要过什么报酬。

    公子樾提起木桶进了屋子,将水注入其中,又来回两三趟,再想取水时宗阙那边提着热水桶倒进了浴桶中道“水温怎么样”

    公子樾伸手探了探道“刚好。”

    宗阙转身再去打了一桶热水,放在了浴桶旁边,往里面放了个葫芦做的瓢“觉得凉了就添。”

    “好,多谢。”公子樾应道。

    “衣服先穿这一身。”宗阙从床后的箱子里找了一身衣服,又将窗边的屏风拉了过来做了阻隔,“还有什么需要的叫我。”

    屏风不仅遮挡了视线,还将本就昏暗的光芒掩了一些,公子樾看着他转身的背影,解开了衣带道“好。”

    棉制的衣物一一搭在了屏风上,公子樾浸泡入热水之中,初觉滚烫,可周围寒意尽去,却觉得周身都舒畅了起来。

    一路奔波,纵使有叔华所赠钱币和马匹,初时也是要避着人的。

    与阙行于林中时虽觉艰难,却有休息的地方,有食物可食,有宿可借,可到了自己一人时,行于偏僻之处很难遇到食物,只好在路过村庄或是城镇时采买一些干粮,只是采买的数量不对,要么是太少了不够吃,便只能勒紧衣带让自己努力睡着,要么是买的太多了,即便天气渐凉,剩余的还是长了霉,让他实在下不了口,只能丢弃。

    路遇野果也有意向,可是在见到食用后死去的动物,便连路边的野果也不敢随意用了。

    也只有每每入城收取亲信寄来的银钱时能在城中暂住一晚,打理自己,浣洗衣物,即便如此,也要匆匆离开城池,以免被发现踪迹。

    深秋万物凋零,冷意渐起,即便是遇上河水饮了,也是冰冷刺骨。

    幸运的是所到之处如今已找不到寻觅他踪迹的人,倒是能让他静下心来觅个地方过冬。

    往常在王宫中时不觉严冬苦寒,如今还未入冬,便已经路有饿殍,而他除了六艺与政听学说,对生存之事仍是半知不解,那种不安是无法与他人言说的。

    直到听到了栗子。

    热水暖融,公子樾趴在桶边看着屏风旁环绕着的光线,外面的风吹不断,裹挟着落叶哗哗作响,屏风外的人却在细细雕琢着什么,让人觉得心安。

    宗阙用竹简做着路引,耳边时不时响起屏风后拨水的声音,他这里没什么人来,倒是难得有了人气。

    刻刀下笔,将“乐”字刻在了上面,印章拓上,只有地名处留了空白。

    夜色渐深,宗阙放好了路引,听着其中微弱的水声道“别泡太久。”

    水声骤然大了些,传出了温润的声音“好。”

    宗阙一路见过有些官兵甚至百姓对那些奴隶吆三喝四,而同屋的这个人当真是与众不同。

    水声渐大,搭在屏风上干净的衣服被抽了下去,衣帛擦动,用布裹着湿发的人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微弱的烛光中他的皮肤细腻到几乎通透,滴滴水珠从他额前的湿发上滴落胸口,或是沾染在面颊之上,然后被跪坐下细细擦拭着发丝的人轻轻擦去。

    即便饱经风霜,他的一举一动也都带着公子的闲雅,这样的人是锦衣玉食,华屋美舍养出来的,读的是礼仪人伦,说的是诗词歌赋,行礼间凤骨龙姿,但造化弄人,偏让他经历风霜苦难,倒悬之危。

    宗阙的眸落在了他一下一下擦过的手指,其上细碎的伤痕被水泡的有些发白,也带上了从前没有的茧。

    “你刚才在做什么”公子樾察他视线,不动声色的问道。

    “路引。”宗阙说道。

    公子樾看向了一旁的架子,他是有猜测,却不想他如此坦诚“你还会制路引”

    “你之前不是发现那些是假的了吗。”宗阙直直看着他说道。

    要不然不至于对着路引看那么久。

    “此等才能勿要让外人知晓。”公子樾不厌其烦的擦拭着发丝叮嘱道。

    路引是为知道各国人员动向,虽有人会仿制,有人会与官员熟识行个方便窃用一二名额,但仿制的这么像,一定会被六国所忌惮。

    “嗯。”宗阙应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樾本欲往汶都何先生门下求学,但听闻何先生挟弟子前往了宁国。”公子樾手指微停,“如今是寻觅地方过冬,你有何打算若是三月过了,欲前往何处”

    “沂国。”宗阙说道。

    “这是为何”公子樾问道。

    沂国北上,冬日格外严寒。

    “你会去。”宗阙看着他道,“那里虽然冷,但安全。”

    鲁国南下,即便是冬日也是郁郁葱葱之景,便于过冬,王公贵族若离故国越冬,多去那处,但原世界线记录中,公子樾为避源源不断的追杀,反其道而行去了沂国。

    公子樾眸光微怔,或许是洗了热水澡,浑身上下暖意融融,心口处甚至有滚烫的感觉“去找我”

    “答应你了。”宗阙起身说道。

    公子樾擦拭着略干的发尾,怔愣后唇角带了笑意,因为答应了,所以寻遍天涯海角也要践行诺言吗

    他之一诺可值千金。

    宗阙关上了窗户,公子樾起身看向屏风后“我来倒水就好。”

    “明早再倒,刚泡了热水澡,浑身毛孔打开,出去容易受凉。”宗阙转身从柜子里抱住了一床被子,一床铺在床里,一床铺在床外。

    “毛孔”公子樾看着他的动作疑惑道。

    宗阙回眸看他“就是身上长汗毛的地方,擦干了头发再睡觉。”

    “若不擦干会如何”公子樾看着手臂上细软的几乎看不见的汗毛,想着他所说的毛孔。

    从医者多说穴窍,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

    “睡熟后湿邪入侵,轻则头痛,重则死亡。”宗阙说道。

    公子樾心中一紧,换了块干布继续擦拭着,力求擦到干的见不到一点儿湿润。

    床榻铺好,宗阙开门出去,在马槽里重新添着水铺着草料,公子樾将发丝已擦到九成干,将干布和衣服一应收拢起来,等待着明早清洗。

    “阙,你的竹简我能看吗”公子樾看着卷起的竹简问道。

    “嗯。”屋外传来了应声,公子樾拿起了一卷竹简,放在了灯下展开。

    开头的竹简上写着风物二字。

    而后刻录上了所见之物,朱鹮,又称朱鹭,通体雪白,头,翅下,尾端为粉,成群纷飞,如披朝霞

    两三根竹简记录一物,所见之地则记录在了最下方。

    火光不太亮,公子樾拨了两下,看的有些慢,却是津津有味。

    丛林于他而言是危险重重,于阙而言却是美不胜收,同样是赶路,他所见美景刻于竹简之上,也是印在心中了。

    宗阙检查好了门户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灯下细读的画面,墨发蜿蜒,因为主人的跪坐流淌在衣摆之上,认真的眉眼被烛火映照,手指轻压在竹简之上,不时因为看到什么眉眼微弯,唇角勾起笑意。

    宗阙小声关上了门,看着还是抬头看过来的人道“我先睡了。”

    “好像干透了。”公子樾摸了一下发丝起身,将竹简整理起来放在了架子上,看向了那唯一一张床,步有迟疑。

    “你要睡外面还是里面”宗阙问道。

    “里面。”公子樾看着他的示意,坐在了床榻上,抬脚挪到了里面,看着走到床边的人,不知为何心跳快了一些。

    明明以往并无这样的症状,可如今却像是不甚好意思。

    宗阙背对着床脱下了外袍,叠起来放在了旁边后坐在了床上,没有极高的衣领遮挡,颈后的奴隶印记也格外清晰的落入了公子樾的眼帘,让他的胸口有些沉闷“你的奴隶身份我一时恐怕难以帮你摆脱。”

    他现在无法归国,丹书自然无从谈起。

    宗阙打开了被子转眸看了他一眼,起身灭了烛火,重新回到床前躺进了被子里道“不着急。”

    有心就好,这是他自己的事,原本也与他无关。

    屋内一片黑暗不可视物,公子樾拉上被子躺下,轻轻舒了一口气,极近的距离,能够听到身旁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身上放松,意识一时却还没有昏沉,公子樾听着旁边同样未变得绵长的呼吸声问道“在未做奴隶之前你可有姓”

    “宗。”宗阙闭着眼睛开口道。

    “宗阙。”公子樾默念,宗谓皇族,阙为宫阙,这个名字富贵至极,“好名字。”

    他既识字,想来做奴隶之前也是饱读诗书的。

    “在下奉樾。”公子樾未问他的过去,而是交换了姓名。

    “嗯。”宗阙应道,“过几天我要去沂国,你去吗”

    “你的栗子摊不要了”公子樾问道。

    “栗子摊不是我的,我只是告诉了他方法,有人来找一个阙的人,叫他帮忙留一下。”宗阙说道。

    “跟我在一起,你可能会有危险。”公子樾说道。

    他是不能在此处久留的,一旦被周围的人熟悉样貌,就有可能被潜入伯国的人发现,王宫之中那些人不能朝他的母后下手,但绝不会放过他。

    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宗阙在这里过的很好,即使是奴隶,只要掩藏起身份,也能过的十分惬意,为友人者不该拖累,只偶尔路过来拜会一二是最好的。

    公子樾看着屋顶,默默收紧了手指,虽做如此决定,心中却极是沉闷,似有上不来气的感觉,他在对他不舍,可之前所经历的,却不想让他再经历一次。

    “不用担心这个,我的奴隶身份如果被发现了,需要你帮忙遮掩。”宗阙睁开眼睛侧头看着他道,“你想跟我分道扬镳”

    公子樾察觉了他的视线,迟疑问道“你未想过吗”

    若是能在乱世中过的安稳,比奔波劳碌要好得多。

    “没有。”宗阙打消着他的念头。

    引开人也好,受伤也好,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找人一是为了承诺,二则是因为待在任务对象身边可以预防各种不测。

    想要改变天下的局势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即使投了所谓明主,一旦公子樾逃亡途中出现什么差错,他又远在千里之外,任务就会宣告失败。

    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个人而来的。

    他回答的坚定,公子樾那一瞬间却有一种自己始乱终弃的错觉,只是情绪积淀,终究化成了一种极陌生的感觉沉淀在了心中,君子之交固然难得,可生死之交更在其上“你去沂国想做什么”

    “听闻沂国有一位出名的剑客,想去学习一下。”宗阙说道。

    系统给的知识好学,体术剑术一类的却需要有人指导,想要在乱世中行走,计谋是一回事,武力是另外一回事。

    “是叶群”公子樾询问道。

    宗阙闭上眼睛应道“嗯。”

    “我同你去。”公子樾轻声道。

    “嗯。”宗阙应了一声,不再答他。

    院外寂静,连一直嚼着草的马都停下了声音,公子樾听着身旁的呼吸,缓缓闭上了眼睛。

    万籁俱寂,一切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衣襟摩擦的动静在深夜传来,宗阙本来熟睡,蓦然察觉了腰上搭上了一条手臂。

    他的眼睛缓缓睁开,听到了耳旁的呼吸声,垂眸看时,原本睡在床榻一侧的人不知何时踢了被子,蜷缩到了他的身边。

    只是被子不大,他的后背露了出去,深夜的寒凉也让他抱的愈发的紧。

    宗阙握住了他的手腕,起身将人拉开,扣住他的颈后腿弯抱回原处拉上了被子,重新盖上自己的被子睡觉。

    可不过刚刚入睡,刚刚挪过去的人再度蜷缩了过来,宗阙看向了他紧闭的眼睛,沉沉的呼吸声打在他的脖颈处,没有一丝一毫醒来的短促,只是无意识的拉着被子,像是要抓紧什么一样。

    公子樾原本睡觉是极安稳规矩的,即使静坐入睡也不会随意乱动,而蜷缩的睡姿往往代表着没有安全感。

    一路被人追杀,又是风餐露宿,寝食不安,稍微有一点儿动静就要醒来,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习惯。

    宗阙略有思忖,将身上的被子分了他一半,将人完全裹了进来。

    暖意融融,身旁的人贴近了些,发丝散落在颈侧,芝麻叶的微微草香裹挟着人体的暖意传到了宗阙的鼻端。

    宗阙扶着他的下巴微微往外侧了一下,以免呼吸落在自己脖子上,闭上眼睛重新入睡。

    1314看着自己储存的那枚补肾药剂,觉得以宿主这样美人在怀也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性情,这东西得到猴年马月才能用上了。

    马蹄声错落两声,偶尔传来些许喷气的声音,流水声间歇响起,柴火的噼啪声唤醒了已经大亮的清晨。

    公子樾缓缓睁开眼睛,浑身都有些许松软,微微挣扎,撑着床起身时却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了床边的位置,而昨晚睡在外侧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他的睡姿真是比从前不雅了许多,公子樾怀着愧疚之意起身到门口穿上了鞋子,出了屋子时马匹正在低头啃着草,井边有些许水花溅落,火光和声音则是从厨房传来的。

    公子樾拿起发带将发丝扎好,走下院落进了厨房,也闻到了饭菜喷香的味道。

    “先洗漱。”宗阙看着门口带着几分好奇看着的人道。

    “好。”公子樾转身去了井水边,拿了盆,从桶中舀了水净面,又拿过一旁放着的树枝和粗盐,漱了口后将水如宗阙昨日一样倒在了外面,将晨起的叫卖声掩在了门外。

    洗漱的功夫,宗阙已经端了托盘将早餐放在了室内的桌几上。

    门户大开,公子樾跪坐在宗阙对面,看着面前的蛋羹道“你从何处弄到此物”

    鸡卵一半都是供给王室贵族的,在外卖的极贵,他原本不了解,独自游历才知有些东西即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用麦粉换的。”宗阙吃着自己那碗蛋羹道,“对胃好,吃吧。”

    公子樾握着勺子的手一顿,眉眼微柔,划下了一口道“多谢你费心。”

    蛋羹中只洒了一些细盐,入口却十足的美味,羹勺细碎的声音伴随着远处的鸡鸣和炊烟,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宗阙起身收拾了碗碟,放在了托盘中起身道“现在是早集,我去采买一些东西,碗碟和水交给你了。”

    公子樾看着他穿鞋的身影应道“好。”

    宗阙牵马出门,公子樾相送扣上了门栓,回去时挽起衣袖进了厨房,盆里加了热水,将一应碗碟放了进去清洗着。

    宿主,你这么使唤人不怕人生气吗1314问道。

    这可不是人人平等的时代,奴隶伺候主子是几乎所有人都认可的理论,像宿主这样的属于以下犯上中的典范。

    这样的时代是对人性的催折,可即便贵族之人一时隐忍,恢复权势以后处罚以下犯上的人的也不少。

    都是人。宗阙勒住马缰停在了一个摊位前,下马挑选着东西。

    都是人,都是有手有脚的,他行事向来跟人两不相欠,没有谁伺候谁的道理。

    霖国的事传扬开来,不是没有人重金寻觅他的踪迹,但不管作为谋士还是门客,都需要对所谓的主子效忠,行走坐卧都要低人一等,察言观色,被他人随意决定自己的性命。

    这个时代的人或许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方式,认可君权神授,王公贵族就是高人一等,但在他这里行不通,他认可仁善之主,不是不能顺应时代俯首称臣,只是没那个必要。

    如今的王公贵族细数三代之上,百姓平民皆有,若真想争这天下,何必辅佐。

    任务对象还好,对别人要小心。1314提醒道。

    它以前也见过不少宿主到了这种时代擅自挑衅,最后任务失败的很惨的下场。

    嗯,谢谢提醒。宗阙牵着马,避开了疾驰而来过道马匹,才缓缓向前行去。

    1314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提醒的必要,因为宿主就是料定了任务对象不会拿他怎么样。

    既要远行,衣服,马车,储水的工具还有食物一应都不能短缺。

    宗阙一样只采购了一些,不至于引人注目后回到了小院,敲门时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和问询的声音“谁”

    “我。”宗阙答话,门缝处有视线探了探,才从里面大开。

    宗阙牵马进去,扑面而来的却是浓烈的皂荚味,面前的人长发挽起,衣袖高挽,院子里流的几乎全是水,晾衣绳上几乎挂满了衣服。

    马蹄嗒嗒,小心避过了院落中的水,被拴在了木桩上。

    宗阙回头看着关门的人道“你用井水洗衣服了”

    “昨夜的洗澡水先洗的第一次。”公子樾瞧不太出他的神色,但在这个人面前,他的心总是意外的能放的很松,“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一边浣衣都是在河边,不过你不方便过去,用井水也行。”宗阙解着马背上的东西,一一放进了竹筐里道,“水尽量不要倒在院子里。”

    “这是不小心溅的水和衣服上滴的。”公子樾看着湿漉漉的地面道,“我下次注意。”

    “嗯。”宗阙应了一声,从厨房里搬出了小磨盘放在了廊下道,“来帮我磨面粉。”

    他们需要做一些烙饼路上当干粮。

    公子樾目带好奇,脱了鞋子跪在了那方圆形的石头拼成的小磨面前“要如何做”

    “先去壳。”宗阙将石臼放在了他的面前。

    最开始还是要舂,不仅要将麦皮舂下来,也要将其舂碎一些,小磨才好磨。

    “好。”公子樾在其中放了麦粒,握住了石棒不断捣着。

    麦子去壳,捣碎后一点一点加入小磨盘,就能一遍一遍的磨出细腻的粉,用网筛过,剩下的粉被宗阙收了起来。

    手工的工序颇为麻烦,公子樾难得做这些事,虽是手酸,却也只是换一边手慢慢的做。

    “这磨盘是伯国特有的吗”公子樾转着磨盘的柄问道。

    他在王宫中并未见过此物,即便是他们的面饼,都未有这样的细腻。

    伯国若有,乃是百姓之福。

    “我自己做的。”宗阙说道,“不仅可以磨面,豆腐豆浆都能用这个做。”

    公子樾眸中有诧异之色,更多的则是欣赏与喜悦“可否教我”

    若能以此惠及霖国百姓,他们便不用日日去食那样难以下咽的东西了。

    “可以,但不要随意流传出去。”宗阙看着他说道。

    公子樾动作停下,看着面前的磨盘和面粉,心中微动,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若麦子可轻易磨成面粉,制成面饼便携,那么士兵便不用顿顿都需搭灶升火,不易暴露不说,行军速度也会加快,若处在战时,当能出其不意。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是国之大计,此物亦是,的确不能随意流传。

    栗子能够在伯国通行是因为它存在于深山,数量有限,且应季节而生,不能作为主粮,各国皆有。

    可磨盘不同,若流于六国便罢,但此物一旦被发现,当即便会被管控垄断,为国之所用,甚至追本溯源,将流出之人赶尽杀绝,以防为他国所知。

    想要推行于一国,唯有坐上王位,想要推行于天下,唯有天下一统。

    天下一统之象之前未现,此物却可见端倪。

    “你放心。”公子樾看着他承诺道。

    或许并非物,而是人。

    之前霖国遍传的故事,他已能确定就是眼前人所为了。

    他遭遇刺杀,流亡他国,风餐露宿,但能遇到这个人,何其有幸,也庆幸他未被其他人发现,否则霖国危矣。

    宗阙看着他的面颊,从一旁取过了帕子递了过去“脸上沾到了,擦一下。”

    公子樾回神接过,对上对方的目光擦拭着脸颊“这里”

    “左边。”宗阙舂着麦道。

    公子樾移了个位置,宗阙放开了石棒,伸手拿过了他手中的帕子擦过了他的额头和脸颊“磨面别摸脸。”

    面粉的痕迹被轻轻擦去,公子樾看着他打量的目光,手指微微蜷缩,心中莫名带了几分慌乱的感觉,视线几乎不能直视“好。”

    面粉磨了不少,宗阙在中午饭后收拾了东西,坐在廊下展开了竹简看着。

    “午后不做了”公子樾饭后带了些困倦,坐在一旁撑着脸颊不太想动。

    “嗯,下午休息。”宗阙说道,“你可以把手臂按摩一下,别伤到筋骨。”

    “其实没有那么累。”公子樾看着他说道。

    虽有些重复,但骑马射箭哪一项都是需要臂力的,从前骑马射箭只在马场之中,带了几分花拳绣腿的味道,但外出数月,许多事已有不同。

    “嗯。”宗阙看着他微垂着眼的状态,“困了可以去床上睡。”

    “此处小憩一会儿即可。”公子樾看着他的竹简道,“你在看什么”

    “识字。”宗阙说道。

    六国文字各有不同,他刚开始不认识字,需要系统资料,认识了一个国家的,其他的就好学了。

    “自学”公子樾抬起眼皮略有些恢复精神。

    “嗯。”宗阙应道。

    “可要我教你”公子樾笑着问道。

    宗阙看向了他,公子樾说道“樾虽比不得大家,但对各国文字还算通晓一些。”

    这个时代的人说话以谦逊为主,说是通晓一些,就是精通的意思。

    “好。”宗阙说道。

    有老师讲解会比他自学更快一些。

    公子樾起身,跪坐在了他的身侧,看着竹简上的文字道“你在学沂国的文字。”

    “嗯。”宗阙应道。

    “学字最快的方法是领会它形成的原因,放在话语中记忆会更快。”公子樾笑道,“我讲给你听,你有不解便叫我停下。”

    “嗯。”宗阙应道。

    小院安静,落叶滚落中裹挟着清雅温润的说话声。

    面粉细磨了几日,宗阙那里一应的东西也采买的差不多了,十分简陋的马车,外面看不出任何奢华,里面却收拾的十分妥当,更是在地板下面做了一层,专门用来储藏各种各样的东西。

    烙了又晾凉的饼,生的栗子,水囊,车壁加厚,棉被垫在了座椅上,又有一条用来抵御寒风,一应准备齐全,那个磨盘被宗阙拆分之后砸成了碎石,只留下了一些简单的床和架子,随着门被锁上关在了里面。

    公子樾上了马车,宗阙则撑住车辕坐在了车门外,马鞭轻挥,马蹄声响,在地面上留下了两道车轮轧过的痕迹,缓缓远去。

    一路行走官道,路引契书无一错漏,只是每每过路,宗阙总要零零散散给出去一些钱币。

    “你的钱币若是不足,我这里还有。”公子樾将钱袋放在了宗阙的身边。

    宗阙看了一眼道“你收回去,我这里不缺。”

    野外无人,公子樾坐在了车前,一边看着他架马,一边看着过路的风景问道“我见你并未经营一些营生,钱币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座小院明显是他买下的,他倒不怀疑他去偷去抢,只是出门在外若与亲信断了音信,总要有谋生的渠道。

    “当初从丛林里穿过,打了两匹狼,挖到了一些珍贵的药材。”宗阙架着马道。

    这个时代除了身份,可去的地方太多,谋生反而是最不吃力的,怎么都能活。

    公子樾直接问道“那你看我能做些什么”

    宗阙看着前路略微思索,帮人写信,字画那些都行不通,一旦有人拿到他的字,极有可能坏事“教书。”

    “看来我教的不错。”公子樾轻声笑道。

    “嗯。”宗阙应道。

    树叶纷飞,裹挟着一抹雪白,落入了公子樾的手心“下雪了。”

    在马车进入沂国国境时,沂国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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