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公子世无双(7)

    宁国王宫之中一向使用的熏香换掉, 消息封锁, 叔华也被关进了牢狱之中。

    牢狱阴冷,叔华却靠在墙角处久久不动。

    他错了,他料定了阙的下一步会针对公子纾,却不想对方也料定了他得知郢城的消息后一定会匆匆赶回, 在那间小院中沾染的东西也恰好由他带回, 致使公子纾中毒晕厥。

    一切都是算好了的,如果他未进小院, 未起杀念,将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偏偏做了, 也就有了今日的教训。

    对方未动一兵一卒, 而他们一个晕厥未醒,一个牢狱之灾。

    这是警告。

    “公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小童在牢门口看了许久,缩回他的身边问道。

    “要等到公子纾醒来。”叔华摸了一下他的头道,“别着急。”

    对方只是警告,并不会要公子纾的性命, 否则宁国继承人受害身亡,宁霖两国必起战戈, 为平战事, 又有若妃在其后撺掇, 公子樾的处境会大为不利。

    牢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说话声由远极近, 只其中一道步伐略有些虚浮, 叔华抬眸, 那一身黑色蟒袍的男人被人搀扶着站在了牢门外, 虽唇色发白,却是立的笔直,目光如炬“叔华。”

    叔华起身,并未靠近,而是在原地跪下行礼道“公子,叔华有罪。”

    “你我皆是轻敌了。”公子纾喘匀了几口气道,“此一番可会消磨你的战意”

    “回公子,不会。”叔华行礼道。

    教训很深,却也只会让他更加谨慎,想要一统这天下,遇到的困难必然很多,如今强敌并未归国,他们还有将其扼杀的机会。

    “甚好。”公子纾抬手道,“随孤回去。”

    牢房的门被打开,叔华被搀扶出来,通身沐浴三次,重新换上了新剪裁的衣服,才被允许进入公子纾的寝殿之中。

    而以往总是飘着熏香的殿内无任何的香味,连一应宫人身上都不允许出现任何的味道。

    公子纾被扶就坐,明显体力不支,叔华跪坐一旁道“此毒可是对公子身体有损”

    “熏香透入肌理,正在驱除余毒。”公子纾看向他道,“这个警告相当直接有效。”

    人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却能让他在王宫之中中毒晕厥。

    第一次是警告,对方在警告若有第二次,就是直接要了他的命。

    而这样能够轻易要他的命,让他寝食难安之人,世上不能留。

    “若此事流传于各国,各国君主必定寝食难安。”叔华说道。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阙有如此本事,每到一国,必然引起君王的忌惮,天下将无他容身之地。

    “若流传各国,他必然知道是孤下令做的。”公子纾深吸气道,“未到必要时把人逼入绝境,若他孤注一掷,要孤陪葬,又当如何”

    叔华沉默了下来,半晌开口道“殿下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若妃忌惮,公子樾在一日,她就不安稳一日,他们自行内斗,两败俱伤,你我坐拥渔翁之利即可。”公子纾说道。

    “公子英明。”叔华行礼道。

    霖国王宫,信帛呈于桌案之上,宦官在下方跪拜“主子,查到了公子樾的行踪,他们已到了鲁国境内,已派人追过去了。”

    “做得好,本宫希望下一次见到的,是他的项上人头。”若妃说道。

    “是。”宦官伏地道。

    鲁国境内花红柳绿,正是盛夏时的人间盛景,荷花开放,出淤泥而不染,却被飞速而过的马蹄踩坏了荷塘的边角处,水浑无数,即便惊扰行人,也无所顾忌。

    “大王,此一行人来自霖国,过往时已踩踏撞伤数人,大王可要将他们治罪”大臣跪于殿上问道。

    鲁国宫殿亭台水阁,鲁王闻言叹息“霖国之事寡人已有耳闻,他们一路往东,想来在我鲁国境内留不了多久。”

    “大王的意思是他们会去黍国求援”大臣询问道。

    “黍国乃霖国王后故国,公子樾被逼到如此境地,求援母亲故国也在情理之中。”鲁王说道,“这天下将要乱了。”

    位处六国风景最秀美的地方,偏偏国力兵力最弱,前路艰难,一招不慎,就有可能做了亡国之君。

    “追给我站住”

    箭羽纷飞,连射来的箭头上都带着火光,宗阙挥剑,将其一一斩落,马鞭抽上了公子樾所骑的马道“你先走。”

    公子樾勒紧马绳,两人已隔数丈之距,他回首看去,瞳孔收缩。

    此情此景,与那一日何其相似,他又要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吗

    箭羽纷飞,宗阙挡下无数,可那箭在马匹疾行之中不再朝他来,而是盯上了马腿。

    纵使宗阙弯腰挡箭,箭羽错过无数,还是有箭尖没入了马臀。

    马匹受惊,直接前腿起立,嘶鸣不断,宗阙拉紧马缰,夹紧马腹,才没有被甩下去。

    身后无数马蹄声响,刀光以挥了过来,宗阙一手握剑,准备弃马,那刀光却被伸过来的剑拦住,返回的马上之人朝他伸出了手,气息不匀“走”

    宗阙伸手握住,借力凌空,落在了公子樾的身后,剑光微转,追杀前来的人已身首异处,血液纷飞。

    “驾”公子樾夹紧马腹,无视那溅落的血液,打马前行。

    马匹疾驰,宗阙挡着身后的箭羽道“用腰带束缚。”

    公子樾松开马缰,扯下腰带,环过宗阙的腰身,将二人牢牢系在了一处,风从口入“然后呢”

    “直行”宗阙还剑入鞘,双手放开提起了弓箭,指向了后方。

    他试过活动的箭靶,但没试过自己也在活动,但不处理了后面的人,他们逃不掉。

    三支箭羽架在弓上,瞬间齐发,一支撞掉了射来的箭羽,一支与一人的肩膀擦身而过,还有一支没入了一人的脖颈。

    马匹极快,瞬间卸力的人从马背上翻下去,后面的人收势不及,马蹄直接踏过,血液飞溅

    一时间马蹄混乱,嘶鸣不断,远处飞来的箭羽直接穿过了马颈,肩胛和头颅,三人坠落,场面更加混乱。

    “驾”公子樾驱马,分毫不停,背影消失在了一行人的眼中。

    马队重整,再度想要追踪时早已丢失了两个人的踪影。

    深夜寂静,马被拴在树下吃着草,篝火点燃,火堆旁烤着几丛蘑菇,公子樾跪坐在宗阙身侧小心包扎着他手臂上的伤口。

    虽然甩脱了人,可是两人身上还是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他们应该赶往黍国方向去了。”公子樾系好了绳结说道。

    他们逃离并未直行,而是绕了个圈子,绕到了那群人的身后,那些人想要追捕,必然会快马加鞭,也会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些是霖国人。”宗阙拉下了自己的衣袖道。

    “确实是霖国口音,但霖国的消息不该这么快。”公子樾坐在他的身侧,看着跳跃的火苗沉吟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公子纾不可小觑。”宗阙将蘑菇翻了个面道。

    他的手段只是警告,至少对方不敢在明面上动手,就会有很多掣肘。

    如今各国是平衡而蠢蠢欲动,公子纾的背后站着宁国,公子樾的背后却还有故国的追杀。

    六国争斗,权谋固然重要,但再深的权谋也敌不过一力降十会。

    就比如这次的追杀,追杀者在鲁国毫无顾忌,横冲直撞,而遇上这样的毫无章法,计谋往往无用。

    “樾之处境还好,只怕母后在宫中,若妃狗急跳墙。”公子樾说道。

    “黍国未亡,你母后生命无虞。”宗阙说道,“不过此行前往黍国,结果有三种。”

    “樾愿闻其详。”公子樾说道。

    “一种是宫中忌惮你会向黍国借兵,以你母后为质,一种是宫中怕将你逼到绝境,就此反扑,反而会放松。”宗阙将烤熟的蘑菇递给他道,“第三种是黍国不愿意趟这淌浑水,与霖国为敌,将你移交。”

    三种结果,一旦行差踏错,就有可能身亡。

    公子樾捏着那根树枝道“霖黍两国相临且交好多年,樾不会借兵,况且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如今未遭大难,黍国必不会为了非本国公子而擅自与霖国为敌,父王尚在,此举形同谋逆。”

    他不会去赌第三种可能,宁国虽与霖国一国之隔,可强邻在侧,一旦霖黍两国出了问题,内部的瓦解要比外部的冲击破坏更大。

    “霖王或许会这么想,但若妃不会。”宗阙说道。

    有的人能想的长远,而有的人只会顾及眼前的利益,只要自己能受惠,无所不用其极。

    “当年那则故事恐怕压制不了她太久。”公子樾轻轻叹气,“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有可能对母后暗下毒手。”

    而他在外的追踪也不会断掉,公子纾虎视眈眈,如今所有的难点好像又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其实有一个办法。”宗阙咬下了一口只撒着盐的蘑菇道。

    “什么”公子樾看向了他道。

    “你身死。”宗阙平静的看着他道。

    公子樾手指一缩,手中的那支蘑菇险些掉在地上。

    霖国追杀者气势汹汹,各国消息不断传递,唯独霖王卧病在床,被拦截了宫外的一应消息,除了一则。

    “大王,公子樾进入黍国境内,竟有借兵之意,如今霖国朝政不稳,不知公子樾此举是何居心”老臣跪在霖王榻前言说着。

    “他若想借兵,消息怎么会让你知道”霖王靠坐在软枕上看着面前的臣子问道。

    老臣一怔,话语卡住了。

    “大王,不管消息如何得知,公子樾并无直接利害关系,若是借兵,总有亲近之人引荐。”若妃在旁侍奉着汤药道。

    霖王闭口看着她,未触碰那汤药一分一毫,语气轻淡“若儿,寡人还未死。”

    若妃身体一顿,端着汤药跪地道“妾不敢。”

    “宁国日益壮大,霖黍两国交好,才不至于落于下风。”霖王伸手,握住了她伸过来的一只手道,“樾儿虽时运不济,却断不会做此种于国不利之事,有些事情寡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国家大事不行,你若不明白,回去问问你的父亲。”

    他松开了手,若妃低头呼吸屏住道“是。”

    “传寡人的意思,让王后在自己宫中静养几日吧。”霖王说道。

    宫人匆匆前去,若妃抬头时眼角湿润“多谢大王。”

    她匆匆退下,到了殿外扶上了宦官的手,上了步撵。

    “主子,就这样放过公子樾吗”宦官问道。

    “怎么可能,本宫一定要让他身首异处才能放心。”若妃微微抬起下巴,眼尾哪还有一丝湿润,“只有他死了,本宫才能安心。”

    “是,主子。”宦官低头说道。

    霖国宫中一片平静,黍国却到处都是追踪之人。

    “父王,真的不管吗霖国也太不将我黍国放在眼里。”黍国公子铖跪地说道。

    “霖王本就不会让公子樾登基。”黍国大王负手看着窗外的风景道,“霖黍两国虽看似交好,可我黍国一直被压制,公子樾又有我黍国一半血脉,若让公子樾登基,岂不是相当于我黍国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霖国的疆域。”

    “那就这样放任”公子铖问道。

    “公子樾前往宁国,早已有所得罪,如今若联盟破裂,我黍国也好名正言顺的另寻盟友。”黍王说道,“否则城门失火,恐怕殃及池鱼啊。”

    “那姑姑怎么办”公子铖问道。

    “铖儿,做大事者,有些东西该舍就要舍。”黍王思索道,“只是不能让公子樾死在黍国境内,否则太明显了。”

    宁国消息不断传送,一天一封甚至几封,不断更新着消息。

    “公子,黍国已开始私下驱逐公子樾。”叔华叹道,“他进入黍国这步棋走的不高。”

    “霖黍两国太过交好,于天下大势无益。”公子纾看着消息道,“公子樾并未借兵,也是想巩固两国邦交,但可惜霖国愿意,黍国却不愿意一直有人压在头顶。”

    “黍国若能拉到公子麾下,大事可成一半。”叔华看着消息道,“只要若妃的人能杀了公子樾,联盟当即便会破裂。”

    公子纾同样沉气,眸中却并无喜悦,以往他们步步算计,从无错漏,可公子樾的身边还有一人,那个人是变数。

    一切未定之前,即便已经自认算无遗策,也有可能让他们的计划落空。

    他总觉得心神不定,但差在哪里呢

    “殿下,快马传报”殿外有人匆匆进入,呈上了信帛。

    信帛之上颜色为红,乃是八百里加急,公子纾起身拿过,看着上面的消息眉头拧的很紧,带着一种怔然。

    叔华有些疑惑,正欲起身时却见男人嗤的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自嘲,笑的浑身都在震颤“果然是棋高一招。”

    叔华起身看去,信帛正中只有一行字。

    公子樾重病身亡。

    重病,与若妃无关,一切计谋因为这个消息戛然而止。

    霖国王位不再有争议,黍国也无护持不利,毕竟是重病,无可奈何。

    黍国无从发难,两国邦交暂时不会破裂。

    “公子,此局已破。”叔华叹了一口气道。

    “叔华,公子樾真的死了吗”公子纾收敛了笑容问道。

    “被逼到那样的境地,无生路可走。”叔华看着那则消息道,“而且即便重病身亡,遗体也要运回霖国,葬于王陵之中,只怕不能作假。”

    公子纾坐在座后撑住了额头,眸中深思“叔华,我们这次可还有什么疏漏”

    “若公子樾未死,此事还有文章可做。”叔华说道。

    但要是死了,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

    “罢了,等消息吧。”公子纾叹息道,“若他真能为了霖黍两国邦交而自陨,也值得敬佩,他一去,跟随之人再有能力,也不过是无所依傍,不过他的医术那么厉害,会不会有假死药”

    叔华沉吟“王室丧葬需整理仪容,停灵三日,然后葬入地宫,彻底封死,若想动手脚,也需中途有所动作,叔华愿代殿下前往,聊表追思。”

    若是假死,就让他变成真死即可,不过此事不用他动手,借刀杀人即可。

    “若遇到阙,当替孤达意,孤愿不计前嫌,他只要愿意前来,孤仍愿将其奉为座上宾。”公子纾说道。

    “是,叔华明白。”叔华行礼退下。

    公子樾重病身亡的消息紧随一步传遍六国,霖王听闻哀恸晕厥,王后更是直接起不了身,若妃宫中有片刻的沉默,座后妇人仍有些不可置信“重病身亡”

    “是,大王已下令将遗体运回了,再有两三日便会抵达淞都。”宦官抬头看着他说道,“主子,此事乃是大喜。”

    “运送的人必会检查,想来是确定了。”若妃思忖着,脸上露出了轻松快意的笑容,“重病而亡,死的好,也算是免了本宫许多麻烦,若是早死一些,本宫也不用费这么多功夫了。”

    “可不是,不过公子樾此次重病就是长途奔波,担惊受怕,忧思过度导致的。”那宦官笑道,“一路又是追杀,宫里王后还被禁足,他自然是过不好,恶疾缠身,死是必然的。”

    “嗯”若妃起身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这样晖儿的王位就无异议了,其他的几位公子本宫也能腾出手来料理一下,对了,王后那边怎么样”

    “听说已经晕厥了好几次,根本起不了身。”宦官笑道,“不用主子动手,想来也是活不了多久了。”

    “嗯,近日真是舒心。”若妃笑了起来。

    公子樾尸体运送回淞都,各国的挽辞紧接而至,霖王无心接待,只被人扶着去了棺旁,只是如此炎炎夏日,即使尸体一路放了冰保存,棺木打开时也是恶臭不已。

    若妃直接掩鼻看了一眼,喉中不适,霖王看着其中熟悉的面孔,伸手去碰鼻息,刹时仰天长叹,老泪纵横“樾儿”

    “樾儿,这不会是樾儿”王后趴在棺边,鬓发已乱,即便在宫人的搀扶下,也是哽着一口气倒在了地上。

    “大王,如今夏日炎热,不宜停灵太久。”一旁的宫人说道。

    “整理仪容,准备礼仪,让樾儿入土为安吧。”霖王被勉强搀扶起,直着眼睛下令道,那原本看着还黑的鬓发,好像一瞬间多了几抹白。

    “是,大王。”宫人盖上了棺木。

    棺木停于灵堂之中,一切按照仪制流程,宫中挂满了白幡,到处都是焚烧的味道。

    “公子,确认过了,就是公子樾,尸体都臭了。”在夜里探查过的人蹙着眉头道。

    “真是可惜了。”叔华闻言轻轻叹气。

    当日他对公子樾所言并非全是虚言,虽只有一面之缘,的确是倾慕的。

    皎皎君子,温润如玉,如今真的死了,倒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些。

    “公子,接下来要如何”随从问道。

    “公子樾身死,阙必会现身,可有找到他的踪迹”叔华问道。

    “已经找到了,他居住在城南驿馆。”随从说道。

    “哦”叔华起身笑道,“那便随我前去拜访吧。”

    “公子,现在去”随从问道。

    “他既然暴露了行踪,就是在等人前往。”叔华打开门道,“备车,若是慢了一步误了大事,可是得不偿失。”

    马车在月光中前行,在淞都一家驿站前停了下来,叔华下车,小童已前去叩门,二人在侍从的迎接下进了其中,小童打赏了钱币,叔华在走到那扇门前时竟是深吸了一口气,才伸手敲响了门。

    门叩三声,其中传来了沉稳平静的声音“请进。”

    “在此等候。”叔华推门前对小童说道。

    “可是公子”小童略有些担忧,对上他的视线时退到了一边。

    驿馆房间面积不大,叔华踏入其中已见坐在桌边的身影,他未细看,只匆匆关上了门,近前时眸光微敛。

    男人俊美,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衣加身,并无太多的修饰,可那一人一剑坐在窗前,却给了他一种极大的心理压力。

    目光对上,叔华心神微紧,行礼后看着放在面前的茶杯落座“劳您久候。”

    他看不透这个男人的情绪,那双眼睛极黑极深邃,可其中却极平静,好像所有的波澜都掩藏在了那一渊深滩之中,想要窥伺者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

    叔华想过公子樾身旁这位谋士的样子,却发现似乎也唯有此了。

    而这样的人,是个奴隶。

    “还好。”宗阙喝干了自己杯中的水道,“有什么话直说。”

    叔华从他的身上没有见到丝毫的卑躬屈膝,即便有着奴隶身份,这个人也似乎未将他高看半分,也未低看半分,他这个人就是他这个人而已“你与公子樾也是如此说话”

    “嗯。”宗阙看向他应道。

    “叔华曾与公子樾有过数面之缘。”叔华对上他的视线道,“感慕其君子品行,相交为友,却不想再见时已是天人永隔。”

    宗阙看着他的神色并未言语。

    叔华已察觉他是寡言之人,收敛了哀思道“先生在此等候,想必已知道叔华的身份和来意。”

    “不见一面,你会一直找。”宗阙看向了窗外的月色开口道,“我拒绝。”

    话语没有任何转还,直接撞到了叔华的面前,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他所识之人甚多,从未见过如此直白和干脆明了的说话方式,跟这样的人不能拐弯抹角“叔华可否询问原因”

    “兔死狗烹,公子纾一定会做这样的事。”宗阙回眸直视着他道,“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叔华直视他的双眸,心脏微缩,呼吸已屏住,良久无法开口。

    君王的杀伐果断公子纾从来不缺,想要一统天下,绝不容许丝毫的犹豫,也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曾经能助他登临至尊之位的人,一旦被别人招揽,自然也有助他人谋夺天下的能力。

    正是因为自己见识过谋士的计谋有多么厉害,才知道若一旦为敌有多么不可防范。

    “事无绝对。”叔华沉默了许久说道。

    “你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宗阙看着他道。

    “为君王者或许最开始皆是仁慈的,可一旦登上王位,心就会变。”叔华沉吟道,“公子樾曾经仁爱天下,但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一旦尝到了万人之上权力的味道,同样不会让能动摇他位置的人存活于世,先生辅佐他时,难道不忌惮”

    “所以他死了,死在了他尚且礼贤下士的时候。”宗阙提起茶壶将叔华面前的茶碗倒满道,“公子纾也想试试吗”

    叔华看着面前几乎要溢出来的茶,呼吸平复,站起了身来“先生真是狠人。”

    “天下能人异士很多,不接受招募者也很多。”宗阙抬眸看着他道,“我与公子樾之事一旦公布天下,将无人敢用我,让你家公子不要再来打扰我。”

    “叔华定将转达。”叔华行礼,余光扫过他颈后的奴隶印记,开门走了出去。

    对方敢将奴隶印记暴露,就是将把柄递到了他们的手上,这是一种让步,也是一种警告。

    彼此各退一步,若是敢犯雷池,拼上性命也是要让人陪葬的。

    毕竟奴隶从打上烙印的那一刻开始就是没有家人的,无所顾忌之人最可怕。

    “公子。”小童在外行礼。

    “走吧。”叔华下了楼梯,在月光中上了马车。

    可惜了,可惜了那个风华绝代的公子樾,他引以为生死之交的人,却让他为了两国邦交而赴死,只怕他在死时都在感激这位生死之交出的主意。

    “公子,没谈成吗”小童看着他的面色询问道。

    “嗯。”叔华轻叹,“这个人会噬主。”

    “可公子不是说,他曾经为了公子樾能够死里逃生,而亲自引开了霖国的追兵吗”小童问道。

    叔华眸色微凝,手指放在颊边轻轻摩挲“确实”

    若说他为了取信于公子樾,为了日后能够摆脱奴隶身份,此时也该接受他的招募,他做这么多,真的只是为了让公子樾满怀感激的死去吗

    以一个奴隶的身份,让一个名满天下的公子满怀感激的死去,的确能够满足心底的一些恶念,但那样的人不该是那样平静无波的状态。

    如果是隐藏的极深,那他接下来又会做什么

    这六国之事,终究不能全盘在握。

    “来人,帮我盯着阙所居的地方,看着他何时离开。”叔华思绪一闪,靠在了窗边说道。

    “是。”侍卫勒马退后,赶回了原来的地方。

    只是马蹄声在深夜中来回辗转,在叔华下了马车时,匆匆赶去的侍卫禀报道“公子,阙已经离开了。”

    “一个人”叔华问道。

    “是,驿站的人说是一个人。”侍卫抬头问道,“公子,是有何不对吗”

    “罢了,下去吧。”叔华摆手。

    他心中还有很多疑问猜测,但阙一旦离开,再想找到他的踪迹难上加难,如今只等公子樾下葬之事完成,他便会前往鲁国。

    这一局棋虽被公子樾身死之事毁了大半,但大计未成,步伐便不能停下。

    即便真有兔死狗烹的那一日,他也已经功德圆满。

    公子樾停灵三日下葬,仪容整理,棺材钉入极长的钉,送入王陵,封锁地宫,各国使臣离开,一切尘埃落定。

    骏马疾驰在乡野之间,在一间极简陋的茅草屋前停了下来。

    宗阙下马的时候,屋门已从其中打开,拉着门的人低头弯腰走了出来,手指遮掩住略微刺目的阳光,露出了雅清的笑意。

    “消息传到了。”宗阙将马拴好道。

    “多谢你走一趟。”公子樾近前,看着面前的人道,“一路可曾遇到什么危险”

    “没有。”宗阙从腰带中抽出一块布帛交给了他,“你母后的信。”

    唯一的儿子身死,母亲很有可能随之而去,计划是计划,伤到了亲人面前的人会悔恨终身。

    “多谢。”公子樾展开布帛,其中只有八字。

    母后无恙,善自珍重。

    他垂眸反复看着面前的字,最终折好放进了怀中,抬眸看向了面前的人道“多谢你,此次可摆脱了公子纾的招募”

    他还活着,那具尸体自然是假的,只不过是买了一具无人要的尸体,以所制的面具覆在其上,各处严丝合缝,连他自己见了都以为是自己躺在了里面,这样的天气,更无人会近观。

    “他未必肯放过,但会对叔华存疑。”宗阙走向了茅草屋道。

    外面炎热,但一旦到了阴凉地就很凉快,公子樾跟上,低头进屋,斟着茶水道“叔华有计谋,但他不够狠。”

    “公子纾能补足这一点,但也会是他们之间的分歧。”宗阙端起茶杯道。

    公子纾是能不计前嫌接纳他,但之前所下的命令仍然有效,不服从就要永绝后患,可叔华没做到。

    一个谋士接二连三的出现失误,即便主君嘴上不说什么,也会对这个人的能力存疑,而兔死狗烹那一句,只要说出去,就会在叔华的心中埋下种子。

    无人点破时还可以不断的欺骗自己,觉得自己会是那个例外,一旦有人点破,他就会反复思索,反复劝告自己,最后掉入陷阱之中。

    “你说了什么”公子樾问道。

    “兔死狗烹。”宗阙回答的平静,公子樾却因为茶盏微烫的边缘打翻了杯中的茶水。

    滚烫的茶水顺着桌面一点一点的滴落下去,浸润了地面。

    宗阙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看着他微红干燥的手指,松开道“没烫到。”

    “不小心碰翻了,没事。”公子樾扶正了杯盏,重新倒入了水道,“并非所有君王都会如此。”

    至少对面前的人,他不会如此。

    那一段陪伴与生死与共,非性命不能托付。

    “我知道。”宗阙吹着杯中的茶叶,饮下了其中的茶水,“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如今公子樾已下葬,只需小心谨慎,不会再有追兵。”公子樾看着他笑道,“我们回沂国吧,出来这么久,我们也该回去准备过冬的东西了。”

    如今还不是回国的时候,他身死,霖国内部必会放松戒备,有些线该动一动,以备不时之需了。

    “好。”宗阙应道。

    马匹重新套上了马车,他们一路横穿霖国,进入伯国境内,再赶往沂国边境。

    无人追赶,偶遇风景如画也会停留一二日,待马车驶入沂国时,又是一个秋日。

    秋日丰收,两人停好马车,扫干净了屋中极薄的尘土,收拾各处,逢早集时便一同乘马车出行,采买粮食,一筐筐的送入地窖之中,新鲜的时蔬有的重新栽于地面,以干草盖住,有的则以盐腌制,制成酱菜。

    沂国肉食不多,秋日正是动物觅食准备过冬的季节,两人入山打猎,一应山鸡兔子狍子打了不少,肉食同样腌制风干,皮毛则被剥下来硝制,或是换了银钱,或是制了斗篷。

    宗阙采了几次药材送往昌都卖掉的时候,公子樾便在家中将那些粗浅带回来的柴劈好,一一码放在家中,直接将两个屋子堆的满满当当时,当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廊下火炉吞吐着茶壶,两个人皆是坐在椅子上赏着雪。

    公子樾接过了一片雪花,如鹅毛一样的雪片落在掌心,水珠划过清晰的掌纹,只是手掌不似从前一样细腻无痕,而是多了些粗糙的老茧,却让手指看起来比从前有力许多“瑞雪兆丰年,初雪这么大,明年粮食一定长的很好。”

    宗阙看着旁边被白色毛领包裹着的人,目光转向了面前的大雪“嗯。”

    雪花纷飞,一日之间金黄的世界转为了银装素裹。

    深夜寂静,外面冷风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公子樾侧躺着看着旁边同样未睡的人说道“宗阙,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对吗”

    “嗯。”宗阙应道。

    他知道,原世界线中公子樾能流亡多年坐上王位,凭借的当然不仅是仁善。

    他一定会回去,毋庸置疑。

    公子樾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轻笑“其实我一直在想,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成为奴隶”

    “一个人很难抵抗一个国家。”宗阙说道。

    他要是在奴隶印记烙下之前来,或许能逃脱,但原身不行。

    “听起来很有道理。”公子樾轻声问道,“如果以后你抹去了奴隶的身份,会去哪里”

    “没想那么远。”宗阙说道。

    如果一切能够顺利,他或许会去游遍这个世界所有的河山,最后选一个安静的地方结庐而居,大体是这样,但人生的精彩之处在于它总是会充斥着无数的变数。

    “那在你决定好之前,先留在我身边吧。”公子樾心神微提,听到了夜色中片刻沉默后的应答。

    “嗯。”

    沂国的冬日格外的长,大雪几乎封住了一切,连马在雪地里都很难行,而等到冬去春来,积雪融化的时候,一则消息传了过来。

    宁国与相邻的伯国结盟,却向鲁国出兵了。

    而沂国与鲁国之间相隔一个伯国,南北之距,消息收到的时候,鲁国的边境已被攻破,大军直接向鲁国境内进攻。

    而鲁国向黍国借兵,遭拒。

    公子樾在羊皮上画出了简易的地图“鲁国国土小,却是个富饶之地,与黍国相邻,一旦鲁国被攻下,黍国当即门户大开。”

    “唇亡齿寒。”宗阙看着他所画的行军路线道。

    宁伯两国产金,大肆兴兵,鲁黍两国产粮,一旦攻下鲁国,宁国就有了后备粮仓,兵力会再提升一级。

    “宁国一开始打的就是鲁国的主意,虽然破坏了他的部分计划,但他要先落这一步棋。”公子樾看着地图道,“只是若想从黍国行军,战线太长。”

    “他与伯国联盟的因缘是什么”宗阙问道。

    “联姻。”公子樾说道,“宁伯二国相接甚多,伯国嫡公主与之联姻,结两国之好。”

    “你了解公子纾吗”宗阙问道。

    公子樾垂眸看向宁伯两国的边界“公子纾这个人杀伐果断,求贤若渴,但也是个连自己都能利用的人。”

    连自己都能利用,对别人更不会客气。

    鲁国是第一步,下一步他不会下的那么快,想要天下一统,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

    接下来的这一步是伯国。

    伯国处于宁国和霖国之间,如同一道天堑,一旦伯国被攻,霖国同样唇亡齿寒。

    联姻是假,图谋是真。

    “两国联姻,宁国一定不惧人言,让渡了极大利益。”公子樾手指点向了沂国,沉吟道,“鲁沂两国有一国会被作为聘礼。”

    “你该回国了。”宗阙看着他道。,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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