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后,临渊独自离宫。
李羡鱼则将自己浸在浴桶里,趴在桶沿上,垂眼想着应当给临渊什么样的回礼。
她想,以前自己送小宫娥们的,多是衣裳,簪花,胭脂等物,可是临渊是男子,应当用不着这些。
她闷闷地想了一阵,没想到什么合适的东西来,只好侧首去问正往浴桶里添水的竹瓷。
“竹瓷,若是要送男子东西,应当送什么好些”
竹瓷持木桶的指尖一顿,迟疑着问“公主是打算送给谁”
她小心翼翼地“是您的哪位皇兄吗”
李羡鱼耳缘微红。
她含糊道“差不多吧”
反正,皇兄与临渊皆是男子,应当是差不多的吧。
竹瓷松了口气“若是公主想送,便送些贵重笔墨之类的,既得体,又挑不出错处来。”
李羡鱼道“可是,他素日里用不上这些。”
竹瓷略想了想道“那公主想想,那位皇兄素日里喜欢什么,投其所好便好。”
李羡鱼以手支颐。
临渊素日里喜欢什么
她努力去回想,良久,脑海里却仍是一片空白。
她这才发现,她对临渊,似乎知之甚少。
只知道他总是穿着玄衣,抱着长剑,沉默着跟在她身旁。
临渊会喜欢什么呢
长剑吗
可是,他已经有一柄长剑了。
李羡鱼苦恼地想了一阵,倏然,杏眸微亮。
临渊已经有佩剑了,可是,他的佩剑上没有剑穗。
她可以做一枚剑穗给他。
李羡鱼手持丝线,在玫瑰椅上一坐便是大半日。
便连中途匠造司的工匠们过来,也并未使她分心。
配房里叮叮当当的制木声起了又落,长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明亮转为浓沉。
直至星月高悬,一枚剑穗终于被她制好。
以近玄色的深青色为底,下垂藏蓝色流苏。
那枚色泽乌亮的黑宝石被锁在宝蓝色丝线交织打成的络子中。远望去,像是即将破晓的长夜里,一枚星子盈盈闪烁。
李羡鱼弯眉。
她想,临渊应当会喜欢的。
远处,亥时更漏敲响,是该就寝的时候了。
李羡鱼便将剑穗放在枕畔,更衣团上榻去。
灯火熄去,殿内这般寂静。
李羡鱼有些睡不着,便习惯性地往红帐外轻声道“临渊,你困了吗”
“若是不困,便陪我聊会天吧。”
她的语声落下,帐外许久没有传来回应。
李羡鱼这才想起,临渊是出宫去了。
今夜不会回来。
于是她在榻上转了个身,伸手轻轻拨弄着剑穗底下的流苏,有些出神地想
临渊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是不是,正在宫外的某处,就着今夜明朗的月色,吃着好吃的糕点,清点着他新买的,有趣的小物件
城外荒郊,玄衣少年持剑而行。
夜风吹过道旁衰草,将身后几道浅至近乎不闻的呼吸声送入他的耳畔。
人数不多,却皆是好手。
这些明月夜的爪牙已跟了他半日,只待一个动手的时机。
临渊握紧了手中长剑,拇指无声褪开剑鞘。
他亦在等这个时机。
风吹云动,将一轮明月掩至云后。
其中一人猛然发难。
临渊骤然回身,剑鞘落地,手中长剑与攻势凌厉的匕首相击,爆出一枚火星。
来人一击不成,立时后撤,东西两面立即有人猱身接上,一人持刀,一人持钩。
刀锋劈面,来势凌厉,而铁钩阴狠,专攻腰腹。
临渊后撤一步,避开刀锋,手中长剑自肋下穿出,刺向持钩之人,剑势凌厉,一往无前。
持钩者拧身后退,临渊并不收剑,剑招改刺为扫,三尺长的重剑如有万钧之力,迎面击上一人。
隐在暗处的持匕之人连连后退,吐出一口鲜血。
夜色渐沉,风声劲厉。
这场在荒郊中的暗斗渐渐行至尾声。
两局尸身倒在地上,于枯黄秋草上氤开深浓血色。
而持钩者也终于被击中手腕,铁钩脱手飞出。
临渊欺身而上,单手锁住他的咽喉,将他重重摁在身后的胡杨木上。
死士的后背猛地撞上树干,树上落叶萧萧而下。
临渊冷声“带我去明月夜的入口。”
明月夜有两个入口,一是供奴隶竖进横出,一是由前来享乐的权贵们来往。
他要寻得便是后者。
这便是他这次出宫诱敌的目的。
那持钩之人死死盯他一阵,嘴角骤然生出些扭曲的笑意。
“没有奴隶能活着离开明月夜,你亦绝不例外。”
他说话间,口齿中开始淌下黑色的鲜血,继而七窍都往外涌血。
临渊立时收手。
明月夜的死士在地上抽搐了一阵,很快便彻底气绝,没了声息。
四面彻底归于寂静。
风声渐歇,一轮明月悬于高天,照身旁溪水如银,潺潺而过。
临渊在溪畔青石上蹲身,就着溪水,洗去长剑与自己双手上的血迹。
薄红如线,于明净的溪水中飘摇远去。
水中的月影时聚时散,依稀可见天上明灿星子。
临渊起身,自袖内取布巾拭剑,一抬手,却觉掌心触感有异。
他垂眼看去。
却见掌中并非是他随身携带的布巾,而是一方柔软的锦帕。
月白底,绣着重瓣海棠与玉蜻蜓,散着淡淡的木芙蓉香气。
是白日里李羡鱼覆在他腕上的锦帕。
应当是仓促间,被他错拿过来。
临渊垂眼,在满地的血腥气中,突兀地想起那个木芙蓉花似柔软纤细的少女。
这个时辰,李羡鱼应当已经睡去了吧。
翌日辰时,披香殿里秋光正好。
李羡鱼坐在长窗畔,望着长窗外新结了果实的凤凰树,吃着一碗温热的甜酪。
身后锦帘轻微一响。
竹瓷自外打帘进来,对李羡鱼福身道“公主,顾太医返乡归来了。正在偏殿中等您。”
“顾大人回来了”
李羡鱼轻轻一愣,随即搁下手里的甜酪,弯眉站起身来“我这便过去。”
李羡鱼随竹瓷走到偏殿前,方绕过照壁,便见朱红的殿门敞开着,一名眉眼温润的青年正在其间等候。
他是宫中的太医,姓顾,本名唤作悯之,与她的母妃本出同宗。
若是在宫外,将族谱搬出来,一页页地细细翻过去,再依辈分来排算,李羡鱼应当还要唤他一声表哥。
“顾大人。”
李羡鱼弯眉轻唤了一声,带着竹瓷走进偏殿。
顾悯之眉梢微展,起身向她行礼。
“公主万安。”
他如往常般穿着深青色的太医服制,发束玉冠。只是今日怀中却多了只白兔,正扒着他的衣袖探出头来,往李羡鱼的方向张望。
李羡鱼杏眸微亮,轻声唤道“小棉花。”
这是她养在披香殿里的宠物,月前便在顾悯之处医治,如今应当是大好了。
她抬步走近了些,从顾悯之的怀中接过小棉花抱在怀里,低头看了看它的后腿,却见剃了毛的皮肉上还留着个浅浅的牙印,忍不住心疼道“宁懿皇姐的雪貂也太凶了些它的腿还能下地么”
顾悯之温声“它的腿已没有大碍。待伤口处的毛发重新长出,便也能将伤痕掩住。”
“有劳顾大人了。”李羡鱼抱着小棉花谢过他,又放轻了语声“嘉宁还有一桩事要劳烦大人。”
她轻垂下羽睫,低声道“大人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母妃的病情似乎又重了些。时常闹着要返家去,连送来的药也不肯再喝。即便是哄她喝下,药效似乎也不如从前了。”
顾悯之却似并不意外。
他微垂了垂眼,低叹出声“大抵是一种方子用得久了,渐渐失了药效,需另开新的方子。”
李羡鱼似懂非懂,只是轻轻颔首“那我带大人去重新给母妃诊脉。”
即便是白日里,东偏殿亦是殿门深锁,十数名宫人轮番守在殿前,寸步不离。
李羡鱼带着顾悯之步入殿内,一抬眼,便见到淑妃顾清晓正端坐在支摘窗前。
她此刻刚用完汤药,神态不似夜中那般癫狂,只是枯坐在那,神情木然。
“母妃。”
李羡鱼轻唤了一声,走到她的身边去,顺着她的视线往窗外望去。
支摘窗外,是东偏殿的庭院。
院内有一株十余年的桃树,是母妃入宫那年所植,春来时也曾花开似锦。
如今却只余枯枝残叶,萧索伶仃。
“母妃,我带着顾大人过来看你了。”
李羡鱼说着,便在她的身畔坐下,将怀里的白兔抱起来给她看“母妃还记得小棉花么它前段时日伤了后腿,送到顾大人那去医治了。今日顾大人将它送了回来,说是可以下地了。”
她又将小棉花往淑妃那递了递,让它柔软的白毛轻挨着顾清晓瘦削的手腕“母妃喜欢小棉花么若是喜欢的话,我便将它留在这陪您。”
顾清晓没有回应,只是木然看着窗外。
李羡鱼等了一阵,又将小棉花放到地上,轻声与她说话“对了,今日小厨房的点心是甜酪。应当是刘嬷嬷的手艺她做的甜酪最是好吃,又香又软,等会我让月见她们拿些过来,与母妃一起吃。”
顾清晓仍旧是毫无反应,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李羡鱼却像是早已习惯了如此,只轻垂下羽睫,一壁说着些近日里发生的趣事,一壁悄悄拉过顾清晓的手腕,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覆上一张丝帕,对顾悯之悄悄做了个口型“顾大人,诊脉吧。”
顾悯之随之俯身,将指尖停留在丝帕上,面上神情微凝。
淑妃的脉象与他月前离开时,并无多大变化。
依旧是细若丝弦,脉象大滑。
显是病久心脾两虚,火盛伤阴之态。
易诊却难治。
他迟迟未能落笔开方。
李羡鱼在旁侧等了稍顷,见他眉心微锁,神色也随之紧张起来。
“顾大人,可是母妃的病情又加重了”
“不曾。”顾悯之摇头,心中仍是沉滞。
并未加剧,却也不曾好转。
数年来,始终如此。
无论是温和的方子,还是药性更为猛烈些的偏方,他都试过。
但他开的药,始终如雨水落在青石上,毫无成效。
他悬笔良久,看向身旁殷殷望他的少女,终是不忍,只阖眼道“心病终需心药医,我唯有开些固本清淤的方子,以待来日。”
李羡鱼垂落的羽睫微颤了颤,终于还是轻轻点头。
“多谢大人了。”
此刻,宫外青莲街上。
临渊已买齐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正往南侧宫门处回返。
身旁长街热闹,两侧的商铺与摊子上聚满了游人,偶有货郎走过他的身畔,摇着手中的货郎鼓叫卖。
蓦地,一阵马蹄声雷鸣般隆隆而起。
临渊立时回过身去,见一辆银顶轩车自长街尽头呼啸而来。
途中游人慌忙避让,有来不及躲闪的,便被车辕上的马夫持鞭抽中,疼得滚倒在地,更有无数街边的摊子被骏马掀翻践踏,却无一人敢上前讨个公道。
有初到玥京城的游人险险避开,惊魂未定地去问身旁亲友“这是谁家的马车,敢在青莲街上这样纵马,不怕旁人告官么”
另一人低声道“你可看见了车辕上刻的腾蛇那是摄政王府的徽记,这玥京城里,谁又敢管摄政王府的事”
言语间,银顶轩车与临渊擦身而过。
劲风将垂落的车帘短暂地扬起一瞬,临渊抬眼,见车内大马金刀地坐着一名身着蟒袍的中年男子,身形魁梧,眸光沉冷。即便只是这般随意坐在车内,亦如龙盘虎踞。
只一个视线,车内的男子便似有警觉,凌厉向他所在之处看来。
临渊却已移开视线,看向一名险些撞到他身上的货郎。
货郎的挑子上,放着各种各样得趣的小玩意。
其中一样,是个做成少女模样的小泥偶。
玉白的小脸,弯弯的眉毛,唇角还有两点小小的红靥,倒有点像是刚输了六博的李羡鱼。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还李羡鱼银子的时候,似乎从她的手中见过这个东西。
他问货郎“这是什么”
货郎扶着一旁的墙皮站稳了身子,笑着道“这是磨合乐。公子可要买一个只要十五文钱。”
话音落下,身后被劲风扬起的车帘无声垂落,骏马拉着轩车自长街上呼啸而过,往南面疾驰而去。
似乎是南侧宫门的方向。
临渊皱眉,眸色微凝。
货郎并无所觉,只是一心想做成这笔生意,仍旧是孜孜不倦地念叨着“公子可别嫌贵,姑娘家都喜欢这个东西,您可以买个去送心上人,保准她会喜欢”
他说至一半,人流倏然往这一涌。
货郎下意识地闪躲,再回过神来时,身前早已不见了少年的踪影。
货郎一愣,低头去看自己的挑子。
却见方才的那个磨合乐早已不知所踪,而原本放磨合乐的地方,整整齐齐地铺着十五枚铜钱。
少年的身法极佳,一路踏瓦前行,比需要驱散游人的银顶轩车更快赶至南侧宫门。
他未等那辆轩车到来,而是迅速验过牙牌,返回披香殿中。
此刻,辰时的更漏尚未过半。
少年握着那只磨合乐,疾步绕过照壁,往李羡鱼的寝殿中赶去。
途径偏殿时,他听见了李羡鱼的声音,步履随之一顿。
他抬眼,往声来之处望去。
秋日淡金色的日光下,怀抱白兔的少女与深青色太医服制的青年并肩走来。
“今日有劳顾大人了。”李羡鱼眉眼弯弯地与他说着话,又从竹瓷手里拿过一个小瓷碟递与他“这是披香殿小厨房里做的白玉霜花糕,比御膳房里做的还要好吃许多。顾大人趁热尝尝。”
顾悯之却之不过,停下步履,执箸取了一块尝了,语声温和“多谢公主。”
李羡鱼抿唇笑起来,对月见道“快将这些都用荷叶包了,给顾大人带上。”
太医院中的太医虽多,愿意往披香殿里来的却少。
即便愿来,也是要塞许多银子,才肯略尽些心力。
可许是连着一层远亲的缘故,顾大人每次过来,都从不收她的诊金,也不肯收其余贵重物件,还为她母妃的事废了不少心力。
李羡鱼总觉得过意不去,每次顾大人过来的时候,便让小厨房里多做些点心包给他,也算是一份谢意。
月见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立时便笑着退下,很快便拿荷叶包了点心过来。
顾悯之没有推辞,只道“这次的药方未必会比之前的稳妥。若淑妃娘娘不适,公主可随时遣人来寻微臣。”
李羡鱼连连点头,一直与月见送他到偏殿门外。
顾悯之的背影渐远。
李羡鱼这才提裙往回,略走了几步,便似想起了什么,轻声问月见“对了,之前让你温着的点心可还留在小厨房里”
月见点头“公主可是饿了,奴婢这便过去拿来。”
“不急着拿。”李羡鱼弯眉“你先去将药熬上吧,我待会自己去小厨房便好。”
月见应声,带着小宫娥们往熬药去了。
李羡鱼便抱着白兔往坐楣上坐下,托腮望着远处安静的庭院,红唇渐渐抿起。
辰时都过了,临渊怎么还不回来。
亏她还特地给他留了点心。
再不回来,刚做好的酥饼可都不香了。
她这般想着,忍不住又试着往身后唤了声“临渊”
话音未落,便见玄衣少年自廊上现身。
他淡淡垂眼“公主。”
李羡鱼讶然放下托腮的素手“临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着,她立时便想起了留在小厨房里的点心,又弯眉笑起来“你回来的正好,我带你去小厨房里吃点心去。”
她从坐楣上站起身来,抱着小棉花去牵他的袖口。
临渊垂眼,语声冷淡。
“我不吃别人吃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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