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过后, 女人微微侧开身体,故作不在意地说:“回都回来了,站在外面干嘛给你买的新拖鞋在柜子里,你自己拿, 蓝色那双。”
许维顿了顿, 他“哦”了一声, 走进屋内关上门,换上拖鞋后他难得有些无措。
明明这对父母对他而言也是陌生人,但因为有了父母这个身份,叫他难得踌躇起来。
“吃饭了吗”女人又问了一声, 她站在厨房门口厨房没有门, 只有一个帘子阻隔,她侧着身,用余光去看站在原地不动的许维。
许维:“吃过了。”
女人似乎有些沮丧,她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左右看了看后说:“我出去一趟。”
许维很拘束, 但他还是问道:“你出去干嘛”
“买点水果。”女人, “家里没水果了。”
女人突然反应过来:“你爸还没回来, 我让他回来的时候带点水果回来。”
她去找手机, 她用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人机,开着外放,在电话接通后喊道:“老许啊你下班了吗”
那边的男人咳嗽了两声:“马上了”
“哦小维回来了你回来的时候买几个橘子别买多了, 吃不完”
男人:“哦”
“挂了”
女人:“你站着干嘛, 你坐着。”
许维目光挪到客厅
这套房子很小,两室一厅, 大约不到六十平。也没什么装修, 水泥地, 墙面只是刷了白漆,大约多年没有重刷,有些地方已经起皮,客厅也没有正儿八经的沙发,只有两个藤椅,应该是从茶楼收来,人家不要的。
电视甚至都不是液晶屏,而是老式的方形电视。
墙上挂着一副万马奔腾图。
许维小时候和外婆住的房子都比这里好一点好歹有瓷砖,虽然质量不太好。
许维坐在藤椅上,女人坐到另一个藤椅上,她打开电视后把声音调小。
“怎么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女人说,“我都没来得及给你换床单被套。”
许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含糊地说:“忘了。”
女人“哦”了一声。
两人陷入了沉默,电视上放着许维从没看过的电视剧,似乎是抗日片,男主角正在和敌人斗智斗勇。
许维听着电视穿出的声音,注意力却都放在身边的女人身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女人才说:“你爸换工作了。”
许维没说话,女人继续说:“之前那个厂子买了条狗,说用不上你爸了。”
女人:“好在你李叔给你爸重新介绍了个工作,河对面不是有个新小区吗你爸过去做保洁,就是打扫一个电梯都每层楼的过道,每个月能拿两千八。”
“挺不错了。”女人说。
许维还是没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
原本他面对谁都能口若悬河,可唯独现在,他的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女人:“你能在家待几天”
许维:“四天。”
女人点点头,她转过头看着许维的侧脸,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伸手擦了擦眼角。
“你爸早就后悔了。”女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没文化,你别理他,你别再跑了。”
许维低着头,他没有出声。
女人:“你这些年,在外面怎么样”
许维说:“还行,刚拿了比赛冠军。”
女人抿了抿唇:“有没有受委屈”
“你爸”女人嘴唇在颤抖,“当年不该那么说你他知道错了。”
许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家庭的矛盾必定伴随着无数争吵,而作为最亲的人,又最懂怎么朝对方心口上插刀,于是他只是继续含糊道:“都过去这么久了。”
女人沉默了。
她还记得儿子那时候就站在这个客厅里,几乎疯狂地问:“你为什么不信我是他先动得手我是你儿子还是他是你儿子他骂我是穷狗朝我校服上倒墨水朝我脸上吐口水”
丈夫就站在卧室门口,瞪大了眼睛骂:“人家说错了吗我们就是穷狗你怎么不能忍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进一高,我们花了多少钱求了多少人”
儿子吼道:“我让你们送我上一高了吗我都在求你了,求你别让我转学我不是读书的材料”
于是丈夫撸起了袖子:“你再说一遍”
儿子怒吼:“再说几遍都一样,我不是读书的材料我读不出来”
“放狗屁”丈夫脸庞涨红,“怎么读不出来你比别人笨吗”
儿子:“对我就是比别人笨”
丈夫抓住了儿子的手腕,扯着儿子出门:“去去给人家道歉去给人家下跪”
儿子死命往后坠:“我不去我要不要脸你要不要脸”
丈夫的身体在颤抖,他双眼充血:“你有什么脸我有什么脸你把书念出来了,我们才有脸”
儿子最终还是拖走了。
父子俩回来的时候就像仇人一样。
从那天起,儿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和父母争吵,不再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甚至不再惹事。
然后,他就带着户口本消失了。
后来她问丈夫,原来那天丈夫带着儿子去了老师家,让儿子跪下给被他打的同学道歉,让老师不要记过,不要开除他。
然后她就没有再问了。
她不想知道儿子究竟有没有下跪。
儿子最后还是没有读书,单方面和家里断绝了关系。
幸好还有周子豪,每过一段时间会给他们说许维的近况。
她和丈夫都不会上网,哪怕知道许维现在是游戏选手,也从没看过许维的任何一场比赛,只是每次都会记下儿子比赛的时间,给周子豪打去电话,问问许维那一场是输了还是赢了。
“你在外面,没被人欺负吧”女人低声问。
许维:“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女人:“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对了对了。”女人提高音量,“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这些年我们存了一些钱,你拿去在n市买套房子,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将来谈对象也方便。”
“你你别恨我们”女人低下了头,她这一只手遮住眼睛,哭着说,“爸妈没有文化,也没有钱”
他们保护不了儿子,从小到大,儿子不管受了为什么委屈都是自己消化。
出了事,他们只能带着儿子去道歉。
儿子走了以后,他们回想起来,才发现这些年儿子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可是当年,她和丈夫都没有把儿子的心情放在心上。
他们自己为了生存,也已经付出了全部力气。
她在雇主家也会被为难,被骂,还要笑脸迎人。
丈夫为了保住工作,要想尽办法给人送礼,被人嘲笑也要弯着腰说自己乐意当笑话。
他们一家人,仿佛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看一会儿电视。
像其他普通的家庭一样笑着聊自己的工作。
女人喘着气:“你爸早就后悔了”
自从儿子走了以后,丈夫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每次外面有人敲门,不管他在干什么,都要立刻跑去开门。
偶尔到了深夜,她起夜的时候,会听见丈夫用被子盖着头在哭。
然后她就只能装睡了。
穷,似乎真的是一种病。
这种病把他们折磨得连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连尊严都变成了奢侈。
许维从兜里掏出了纸巾,给女人递了一张过去。
女人遮着眼睛,许维只能先用手推了推她的手臂,轻声说:“擦一擦吧。”
女人放开手,泪眼朦胧的看着许维。
她的儿子,她的血肉化成的宝贝,已经长大了,长得这么好。
她突然什么都忘了,崩溃地大哭出声。
许庆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老婆抱着儿子痛哭的画面,他的手里提着塑料袋,他没有像妻子说的那样只买了几个橘子,而是买了对他们来说很奢侈的草莓和车厘子。
许维听见开门声的时候就已经抬起了头。
“父子”俩毫无防备的对视,又都在同一时刻移开了目光。
许庆没有说话,他沉默着走进厨房。
水声哗啦啦的传来,没过一会儿,许庆把草莓和车厘子端了出来。
客厅里没有其它能坐的家具,于是他从厨房卧室里找出一张塑料矮凳,坐到了距离母子俩有一短距离的地方。
女人哭了很久,许维肩膀都被她的泪水打湿了。
等她终于不哭了,许维才僵硬的挪动了一下身体。
“吃点水果。”许庆没有看儿子,而是对不断打嗝的妻子说。
他解释道:“晚上了,草莓便宜。”
“你”许庆有些局促,他搓了搓手,没有去看许维的脸,“你回来待几天想吃什么我明天早点起来去买菜。”
许庆没有提任何有关以前的事。
但他的态度里带着讨好。
原本想回酒店睡的许维没有说自己要走,哭过的杨梅跑去收拾房间,留父子俩待在客厅里。
放在桌上的水果没人动,许维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你妈挺想你的。”许庆嘴唇干裂,他说的话时候咬下嘴唇上翘起的一块死皮,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这次回来多待两天,我现在工作比之前好多了新小区,特别洋气,上下楼都有电梯,一点都不累,明天早上我去买菜,中午我回来,咱们一起吃饭。”
许维心里有些酸胀。
小区保洁是一定很辛苦的。
小区保洁要打扫电梯,要打扫楼道,要清理紧急通道。
而且不止是一栋楼,每天早上他要起得比所有人都早,要在住户们陆续出门前收拾好。
许维清了清嗓子:“好。”
许庆原本小心翼翼地笑脸终于消失了,嘴角的笑容慢慢扩大,他站起来,有些激动又有些局促地上前拍了拍许维的肩膀。
“你今晚早点睡,我跟你妈说,让你妈明天做饭的时候别炒腰花,那个我回来炒。”
许庆:“你就爱吃我的做,我处理的腰花干净。”
他高喊道:“小杨你收拾好了没有”
杨梅在小卧室里:“快了”
“毛巾有新的。”许庆,“你去洗脸洗脚吧,早点睡”
许维:“好。”
好在这个房子够小,许维知道卫生间在哪里。
他走进卫生间,洗手池下面放着一个热水壶,洗手池只是一个不锈钢架子,这里面没有水龙头,要接水得去外面洗衣服的水池里接。
接完了过来,还要用热水壶里的热水兑一兑。
许维一边洗脸,一边回忆过来以后见到的一切。
他曾经以后他自己很苦有父母也等于没父母。
但见识了原主的家庭后,他发现他跟苦这个字,实在是不沾边。
他没有父母,但有爱他的外婆,成长的道路上也有不少好朋友,他从来不缺朋友和关心他的人。
原主的爸爸,其实实际还不到五十岁,但他看起来已经接近六十了。
许维不知道原主究竟经历了什么决定离开这里,可大约是跟经济条件有关。
他不是原主,他没有办法剖析原主究竟在想什么。
而原主,估计也没有那么恨他的父母。
许维洗完脸和脚出去,许庆已经回了房间,杨梅在外面等他,陪着他走进房间里。
“床单被套都是新的。”杨梅打开小房间里的灯,她说,“你房间的灯给你换了。”
“客厅的水果你现在要是不吃,我放到冰箱里去。”
杨梅紧张地说:“你爸说你明天中午在家吃”
许维点点头。
杨梅笑道:“好、好,我明天给你做红烧肉”
许维:“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杨梅,“你早点睡”
她出去以后关上了房门。
把水果放到冰箱里以后,杨梅才轻手轻脚地走回卧室,连门都是小心翼翼地关上。
“他睡了”许庆坐在床边,他连衣服都没换,头发乱糟糟地看着妻子,“你把草莓给他端到房间里去没有那草莓可贵”
杨梅:“没有,我放到冰箱里去了,让他明天吃。”
许庆:“那也行。”
杨梅打开衣柜换衣服。
许庆看着妻子的背影,他忽然说:“你跟他说了没有,让他买房”
杨梅:“说了。”
“你快换,我把存折找出来,我们对对有多少钱。”许庆从床上起来,走到妻子身边,他蹲下去拉开衣柜底层的柜子,在里面翻找存折。
他们的工资都直接打到存折上,每年取一笔钱出来当生活费,平时几乎不会用到存折。
夫妻两盘腿坐在床上算钱。
“二十二万三千四”杨梅念出这个数字。
许庆茫然地说:“够了吗”
他们不知道房价,这间房子是曾经麻纺厂的职工房,后来厂子倒闭了,他们只补了两千多块钱,对他们来说,二十二万是一笔很大的钱了,可他们还是不清楚,这笔钱能不能买n市的房子。
杨梅:“问问子豪他应该知道他之前不是去找小维了吗还在那边上了一段时间班。”
许庆:“对对对,我打电话。”
正好周子豪也还没睡,接到电话以后寒暄了两句,许庆就迫不及待地问:“子豪啊,n市的房子现在房价多少小维回来了,这会儿在睡觉呢。”
周子豪:“啊,叔,你要给小维买房子啊”
许庆难得有些骄傲:“我们就他一个小孩嘛,当父母的,怎么也得给孩子买套房子。”
周子豪:“那边房租都挺贵的我同事说,小维那边一平大概要一万四。”
许庆算了算,算不出来,他只能闻周子豪:“拿二十二万能买多大的”
周子豪也算了一会儿才算出来:“接近十六平”
十六平
许庆有些茫然十六平,大约是足够一个单间了,能让许维有个住的地方,但谈对象似乎是不太可能的。
“叔,你别担心。”周子豪说,“许维自己能挣钱,他是不想买房,不是买不起。”
许庆突然说:“那不一样”
许庆再次提高音量:“不一样”
周子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小声说:“要不叔,你明天问问维维的意思”
“你们多说说话。”
“也对。”许庆,“我明天问问他。”
“不是说城里有什么商住房吗说是比民住的便宜,商住是多少一平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周子豪,“但是水电很贵,而且很多户一层楼,每天等电梯都很麻烦,将来也不好出手。”
出去了一趟,周子豪也增长了一些见识:“反正不着急嘛”
“维维说他退役之前不准备恋爱结婚的,他起码二十五六才会退役,还早呢。”
“他现在连二十都没满。”
许庆:“那好,你早点睡吧,帮我给你爸带个好。”
周子豪:“行我爸睡了,我明天跟他说。”
许庆挂了电话,他看向妻子,杨梅也看着他。
一平一万四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天价了。
他们还不知道,周子豪同事说的房价是那片地方还没开发好之前的价格。
“那是金子造的房子吗”杨梅咬着嘴唇。
许庆:“子豪说了,还有几年呢,我们努把力,再多存一点。”
杨梅:“我问了老周,他说让我试试去做月嫂,住家的那种,工资不低的雇主可能还会给红包,或者去照顾那些生了病的老人。”
许庆想了想:“做月嫂吧,老人不好伺候,你现在也翻不动他们。”
不少需要照顾的老人都是瘫痪状态,照顾他们的人要给他们翻身,擦拭身体,处理排泄物,这些其实都算力气活。
“要不我也去做保姆”许庆问,“这就这几天小区做活动,要是平时,下午四点多我就没什么活了,我去做兼职,给人家打扫打扫屋子,或者做顿饭,一个月能多拿两千也好啊。”
“这个行。”杨梅是不会“心疼”丈夫的。
对他们来说,身体无所谓,重要的是能不能挣到钱。
“好歹比种地强。”杨梅说,“我姐他们去年卖菜,才挣了三千多,一整年”
许庆唏嘘道:“他们也不容易,不过二娃好歹读书读出来了,他再有两年大学就毕业了。”
“你还说”杨梅突然瞪了他一眼,“你别在小维面前说这些,你和他每次提到这个都要吵。”
许庆抿了抿唇,他小声说:“那我们当时也不知道他还能靠打游戏吃饭,那你说,当时不逼他读书,我们还能干什么总不能让他像我们一样小学学历吧”
“现在当和尚都要学历了。”
杨梅:“反正你当着他的面不许说这个。”
“好。”许庆也不倔。
“我想到小维在学校受的委屈,我心里就难受。”杨梅抹了把脸,“那些孩子,怎么就那么坏呢我们穷,得罪他们了吗”
许庆的脸色黑下来。
他们不是不知道儿子受委屈,可他们当时能怎么办呢
去陪着儿子一起闹吗然后被开除
去和对方父母打架
退学的风险他们承担不起,他们这个家庭没有任何承担风险的能力,一个浪打过来,这艘小船就要沉了。
他们只能拼命逼自己挣钱,逼儿子读书上进。
“别说这些。”许庆有自己的智慧,“别在许维面前说这些话,就当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杨梅吸吸鼻子:“我知道,你明早去买点五花肉,要好的,我中午给维维做红烧肉,腰子你看着买,你中午回来自己弄,我弄不干净。”
“好。”许庆脸上有了笑模样,“他以前最爱吃我做的爆炒腰花。”
杨梅:“他小时候,只有过生日才吃得上这道菜。”
许庆:“哎现在日子可比以前好了,咱们存几年前,等他退役了就给他买套房子,就算不住,也可以租出去收钱嘛,他到时候就回来住。”
“也行。”杨梅想了想,“你那边不是有宿舍吗他要是回来结婚娶媳妇,这套房子就留给他们小两口,我跟你去住宿舍。”
夫妻两个相视一笑,都觉得这是个好想法。
只有旁边卧室的许维一夜难眠。,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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