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奶奶也是临时才想到让陈兮练习右手拿筷的技能, 她没有用“纠正、改正”这类词,因为方岳小时候说过“为什么是改正左手拿筷子是不对的事情吗可是我用左手拿筷子,没有把大米饭吃得到处都是, 我没有做得不对。”
那会儿的方岳还处于混世小魔头的幼龄阶段, 方奶奶就强硬说“大家都是右手拿筷子,你跟别人不一样, 你就得改正过来”
方岳头铁道“那别人家里都是老公出门赚钱,老婆烧菜做饭洗衣服,你们也跟别人不一样, 你们都要改过来。”
彼时尚在人世、弱不禁风的方岳爷爷正坐在小院的板凳上搓洗衣服, 闻言他一怔,随即眼眶微红,哀哀欲绝。
方岳爷爷身子骨不好, 空有如花似玉的美貌,却没有安身立命的能力, 方奶奶心疼地哄了我见犹怜的老伴几句, 回头就把方岳提溜进厨房,抄起烧火棍,意思意思地赏了他几下。
其实方奶奶只是为了让方岳在饭桌吃饭的时候能不影响旁人, 因为过段时间他们要去喝亲戚家喜酒。
方奶奶没上过一天学,但她有最质朴的智慧, 她家在方岳之前没出过左撇子,可方奶奶就是能无师自通地教孩子怎样更好地融入社会。
不是左撇子不好, 而是中国人生来就是围在大桌上拿筷子吃饭的, 左右胳膊撞在一起,于人于己都不方便。
方奶奶那时脾气挺火爆,不会好好说话, 习惯一声令下不容反驳,整个方家只有方岳初生牛犊,不畏强权,真是个异类。
“所以你也是左撇子”陈兮坐在方岳对面,惊讶于这件刚获知的事情。
“没发现”方岳反问。
陈兮看了眼他拿笔的右手,诚实回答“没发现。”
方岳眉心微拧。
陈兮第一回给他做饭的时候,方岳就发现她是左手拿菜刀。方岳平常写字和拿筷子是用右手,但打篮球或者手机发短信,他还是习惯左手。陈兮没见过他打篮球,但这九个月也该见过他发短信。
方岳手上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低头算账。方奶奶的租房账本记得乱七八糟,方岳已经坐在餐桌上帮奶奶改了半天的账。
方岳边计算边问“你想练吗”
陈兮说“奶奶想我练。”
陈兮左手用了这么多年,没觉得不方便。
方家饭桌是大圆桌,座位隔得开,她吃过最热闹的一顿饭也只有方家过年那顿团圆饭,但当时她跟方岳以及方岳的小表弟单独在茶几上干饭了,所以她也没机会体验胳膊相撞。
至于学校里,从前她一直坐左边桌子,现在高中正式开学,她还是和张筱夏同桌,所以她依旧坐在左边,也没再跟张筱夏手肘相撞过。
现在方奶奶说两周后的国庆节,他们全家要回新洛镇参加亲戚婚宴,到时候陈兮也得跟去,让她尽快练出来。
这情景与当年如出一辙,方奶奶叫方岳练习右手拿筷,也是起源于要去喝亲戚的喜酒。
方岳说“你要不想练就不用练。”
陈兮好奇“你当时怎么就愿意练右手拿筷了,因为被奶奶打了一顿吗”
方岳额角一抽,停笔看向她,“奶奶跟你这么说的”
方奶奶刚才在厨房里,边吃着花胶,边说故事似的告诉陈兮,别看阿岳现在总一板一眼的,其实他小时候就是个浑身反骨的小霸王,让他往西他偏往东,要不是她老人家慈母心肠呕心沥血,哪有阿岳现在文质彬彬、出类拔萃的样子连学右手拿筷子都得靠她老人家一顿胖揍他才肯老实,这个家全靠她一把老骨头在撑着。
陈兮想到这,斟酌语言“算是这么个意思。”
方岳鼻腔轻轻带出一声,他说“就我奶奶拍的那两下”
“你不会屈服于这种棍棒是吧”陈兮抢答。
意思差不多,方岳就继续低头算账,嘴里同时在说“练右手只是因为我想练。”
方奶奶有句评价并不算错,方岳是从小长着点反骨的小霸王,这反骨很犟,但又矛盾地带着点谦逊。
谦逊且很犟的反骨小霸王,陈兮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得出这一怪里怪气的结论的。但她很相信方岳所说,因为他想,所以他才会练,而他最初不肯答应,只是因为
因为奶奶说了“改正”这个词,方岳那时候虽然还很小,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下意识就不喜欢奶奶的措辞,他不认为用左手是错的,因此不应该是改正。
他因为不赞同,所以犯犟不肯答应,后来方奶奶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说法有误,方岳才乖乖开始练习右手。
方岳没跟陈兮说这个,时间过去太久,他心智再早熟,记忆多少也有点模糊,只能记住几个关键点。
“你自己想练吗别管奶奶怎么说。”方岳道。
陈兮并不是完全不想练,她说“奶奶说你是速成的。”
方岳想了想说“她以前很忙,跟我说了让我练右手后,她就没再管,等后来去喝喜酒,她看到我突然能用右手了,就以为我能速成。”
“所以你其实练了很久”
“不太记得,”方岳看她一眼,“但你不是急性子。”
“我本来不急,但奶奶给我画了大饼。”
方岳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说“刘老师也天天在给你画大饼。”
刘老师叫刘庆欢,教他们班的物理,他的偶像是牛顿,开学第一天他就在说“牛顿是个怪才,他喜欢做各种奇奇怪怪的实验,比如他会把那种用来缝制皮革的长针插进自己眼窝,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想知道这会怎么样。不过他插的位置是靠近眼睛后面的骨头那儿,所以最后他没有变成瞎子。微积分就是牛顿这样的怪才发明的,说到这里,你们是不是想说莱布尼兹也是公认的微积分发明者行,但牛顿还是比他牛,牛顿一个物理学家能干倒他一个纯粹的数学家,你们说物理牛不牛所以,你们应该都聪明点儿学物竞啊,物理能带你们飞天遁地。”
刘庆欢每天都在画大饼,怂恿班里的学生弃暗投明改学物竞,尤其面对数竞生,他可能跟数竞教练有仇吧。
大约因为陈兮坐在第一排,又是刘庆欢很想撬墙角的数竞生,所以刘庆欢整天靠着讲台跟陈兮叭叭。
唾沫横飞前排遭殃,陈兮学乖,看到刘庆欢后她就躲到教室后面去接开水,而饮水机就在方岳身后。
陈兮听方岳提到刘庆欢,她一言难尽道“所以还是脚踏实地不要画饼比较好。”
方岳笑了笑。
陈兮托着腮,看方岳右手拿笔熟练写字,就说“你是学会右手拿筷子后,就自然而然会右手写字了”
“也许其他人能碰上这种好事。”换言之他这也是自己练出来的。
陈兮问“你怎么还会想练写字”不光是写字,方岳在生活中其实都能左右手通用。
方岳在学会右手拿筷之后,又主动练了右手的日常,那时他确实很小,并没有很清晰的目的和想法,长大后他偶然看到一句话,突然就联想到他儿时这个行为背后的模糊意识。
“可能是因为,大自然的统治者。”方岳说。
陈兮不解“大自然的统治者什么意思”
方岳阖上账本,把笔帽盖回笔尖,对陈兮道“感受而已,我说不清,你不如自己试试。”
从这个周六下午开始,陈兮尝试用右手拿筷子。
说来容易做来难,外国人学拿筷子都很难做标准,何况陈兮要换成不常用的右手。
晚上吃饭,陈兮艰难地从盘里夹菜,王阿姨看到后笑说“你不好好吃饭,在饭桌上玩什么东西呀”
因为方妈离家出走,方奶奶要轮住儿女家,方老板又常不在家,家里缺人做饭,原本每周只来两回的王阿姨就变成了基本天天来,今晚这顿饭菜就是王阿姨做的。
陈兮还没开口,方茉替她回答“她练右手呢。话说这我小老弟有经验啊,兮兮你让他教你,速成的”
陈兮和方岳一齐看了方茉一眼,然后两人又对视。
血脉相承啊,方家果然只有方岳是异类吧,陈兮心叹。
就这么尝试了三天,陈兮对干饭的积极性都削弱了一些,她觉得这样死磕不是个办法。
这天课间,刘庆欢又拿着教案逗留在讲台,陈兮不动声色地握着水杯走到教室后方,接完水看到刘庆欢在逮着张筱夏眉飞色舞,陈兮就靠墙站着没有动。
方岳前桌长得胖,空间实在嫌挤,今天他跟方岳商量能不能桌子往后挪,方岳和他同桌就把桌子都后挪了一大截。
这会儿方岳在看书,没注意身后饮水机旁有人。饮水机离得近,他胳膊又长,平常接水他都是椅子往后一倒,歪着身子就把水接了。
今天也是同样,方岳拿起水杯,椅子往后一倒,一时忘记空间已经改变,他的手一下碰到了人,下意识改撑住墙。
再抬眸一看,陈兮缩着肩膀低呼出声,被他圈在了墙和饮水机的夹角中间,水杯没盖,水洒在了她身上。而他的呼吸就在她的手臂旁,他的嘴唇甚至感觉到一点不同于他的温度。
午间阳光遍洒,最热就是这时候。
也就短促的几秒钟,方岳反应过来,椅子立刻恢复原位。他皱了下眉,拽住陈兮手臂说“过来。”
陈兮只觉手臂一紧,一股不容反抗的大力将她拽了过去。
方岳同桌沈南浩不在座位,方岳把陈兮拽坐下,问她“带纸巾了吗”
“带了,在包里。”
方岳起身,去陈兮位置翻她书包,想了想,干脆拎起整个书包往教室后走。陈兮看到他两只耳朵是通红通红的,实在太醒目,很难让人忽视。
耳廓毛细血管扩张会导致耳朵充血,这可能是天气造成的,也可能跟心情有关,但方岳脸上跟平常一样看不出什么情绪。
方岳拿了纸巾回来,摆桌上说“吸水。”
夏季校服薄,陈兮小半杯水洒到了衣服上,湿衣服贴身透光,陈兮尽量缩着自己,拿纸巾反复吸水。
方岳坐在自己座位,面朝讲台目不斜视。上课铃快响了,沈南浩从外面跑回来,看到陈兮坐在自己位置上,他提醒“上课了上课了。”
方岳起身绕到右位,站在陈兮面前,挡住沈南浩的视线,将他的课本递给他,说“临时换个座。”
“啊”
“快去。”
“可陈兮坐第一排啊。”
“你缩一下脑袋,就一节课。”
“你让我扮王八啊”
方岳推他一把“别贫了,打铃了。”
“万一老师批我”
“我来说行了吧”
伴随着上课铃,沈南浩拿着课本被迫坐到了第一排,张筱夏仰头看自己“新同桌”,沈南浩打招呼“嗨,小冬瓜。”
教室里安静下来,只剩讲课声和书本翻页声,方岳过了一会儿才翻开书本,低头看见右边的人手臂一圈指印。
方岳动作一顿。
陈兮注意到了,她揉揉胳膊,压低声音说“没事,我容易留印,待会儿就好了。”
“嗯。”方岳压平课本,右手拿起笔,顿了顿,他又换到左手。
陈兮恰好跟他同步,用右手拿起了笔,两人一左一右,互相对视。
方岳先开口“你行”右手能写字
陈兮小声说“我决定了,不是说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吗我从现在开始就要锻炼日常用手,迟早能行。”
方岳说“那加油。”
陈兮也问他“你左手还能写啊”
方岳没答,他已经很多年没用左手写过字了。他在纸间落下笔,慢慢写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西”字。,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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