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区之旅结束, 回到京市后,苏稚杳感觉自己又被关进了一个巨大的牢笼里。
年前最后几天的行程和宴请烦不胜烦,周围人的笑脸虚虚实实, 眼前来去的每个人, 都戴着伪善讨好的假面, 像鬼魅,游戈在这座灯火迷离的城市间。
苏稚杳有些烦了。
为什么贺司屿不能和他们一样呢
怎么,难道全世界就他一个男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吗
真气人。
苏稚杳的祖父已逝多年,祖母是个颇为传统的人,事事严照祖训和礼俗办,无论是在海外还是国内,除夕夜,所有亲族都要回到老宅团聚。
上流社会没什么年味,所有人都太世故,之所以不远万里也要回来吃这顿团圆饭,不过都在惦记着老太太名下不菲的资产。
老宅在京市远郊,苏老太太在那儿有个庄园,那天下午临去前, 苏稚杳在房间里发了个微信。
苏稚杳孟教授新年快乐, 好久没去沪城, 我妈妈身体还好吗
孟禹新年快乐,杳杳
孟禹你妈妈身体很不错, 别担心
苏稚杳谢谢孟教授,年后我过去一趟
孟禹没问题, 我这几天出差,初九回国,别跑空了
“杳杳, 可以出发了哦。”杨姨温柔地敲了敲她的房门。
苏稚杳放下手机“来了。”
一下楼,就看到客厅沙发,苏柏在听苏漫露聊公司项目,身边还有温竹音依着喂车厘子的画面。
“好不容易过年得闲,你们父女俩也真是,公司的事儿就放放吧。”温竹音柔柔嗔道。
苏漫露听话地说“行,听妈的。”
温竹音挽住苏柏的胳膊“老柏,漫露给你母亲准备了颗野山参,两百多年呢,早半年前就开始找人搜罗了,说是市面上就这么一颗。”
“嗯。”苏柏吐出车厘子核“回头带上,漫露自己拿去给你奶奶。”
温竹音给苏漫露递去一个眼神。
“好。”苏漫露笑了下。
温竹音出身并不好,能和苏柏再婚,除了有同窗的缘分,也是她自己聪明。
聪明的女人贪心得都很有分寸。
温竹音见好就收,轻声岔开话题,发出疑惑“时间差不多了,小杳衣服还没换好吗”
问完这句时,苏稚杳刚从旋转楼梯走到底,一声不响经过客厅。
温竹音转瞬变了语气,笑着说“老柏你看,小杳穿这款大衣比模特上身还漂亮,是不是”
苏柏没回答,只是确认她的衣服足够暖和后,站起身“杳杳,这几天住你奶奶那儿,要带的东西别忘了。”
杨叔和杨姨是夫妻,平时真心待苏稚杳很好,苏稚杳不想因为自己,误了这对老夫妻的年夜饭,所以没有让杨叔单独送。
其实苏稚杳知道父亲指的是带她自己的东西,可一想到要和继母继姐坐一辆车,心里更不舒服,忍不住任性呛话“我哪有姐姐这份心思,能有什么带的。”
苏稚杳没留下听苏柏教育,话落,径直去了停车库。
抵达老宅时天色将暗未暗,青林绿池环绕的苏氏庄园却早已灯火通明,伫立光中,像一座巧夺天工的四合院式古典园林。
新中式宴厅华贵气派,水晶吊灯像发光的瀑布,佣人们来回穿梭,忙碌地布置餐品。
那些叔伯姑婶们言笑晏晏,站的坐的都有,平常一年到头不见人,这会儿倒是团团围着老太太有说有笑,殷勤得很。
苏柏一到就领着他们过去打招呼。
苏稚杳兴致缺缺,慢吞吞跟在后面,在看到程觉的那瞬间,她一愣,神情终于有了反应。
“杳杳”程觉喜悦地喊她。
他一身白色正装,靠坐在老太太身旁的沙发扶手上,似乎和老人家聊得很融洽。
这边,温竹音暗暗搡着苏漫露递出礼盒,苏漫露拜年的话刚出口,苏老太太恍若不闻,一看见苏稚杳,立马笑逐颜开地招招手。
“囡囡,快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苏稚杳来不及思索程觉为什么会在这里,人先走过去“奶奶新年好。”
苏老太太握住苏稚杳的手,不掩饰喜爱,拉她坐到自己身边,态度对比强烈,直接忽略了苏漫露的存在。
苏漫露尴尬地收回捧出礼盒的手。
“奶奶可许久没见你了,以后要和阿觉常来啊。”聊了会儿,苏老太太说道。
苏稚杳听得奇怪。
她还没开口,程觉已经懂事地抢先回答“苏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一有空就带杳杳回来看您”
苏老太太笑几声,又连说了几声“好”。
苏稚杳嫌程觉多管闲事,悄悄瞪他一眼,然后认真说道“奶奶,我自己也能来,不用麻烦小程总。”
“诶,”苏老太太不同意她这说法“你和阿觉的亲事,奶奶很满意,囡囡啊,奶奶岁数大了,就想长眠前看到你成家。”
她确实上了年纪,说几句话就有气无力。
苏稚杳却顿时感到索然无味。
祖母是个慈祥的老人,作为女流,年轻时插手商战也不乏雷霆手段,很受人尊敬,她喜欢聪明的孩子,从小到大最疼苏稚杳是真的,但她和苏柏一样,名声地位看得重,万事以家族利益为先也是事实。
苏稚杳有点累,不想说话。
苏老太太拍拍她手,言简意深的语气“奶奶可就你这么一个亲孙女。”
这话说得,让苏漫露光是安静站在那里都显得如此难堪。
擅做面子的温竹音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温竹音在苏家妯娌里一直不受待见,这下老太太的意思也很明白,就没把她们这对上赶着倒贴的母女当过自家人。
一室人都在默默看笑话。
苏柏出来做和事佬,接过苏漫露手里的礼盒,摆到茶几上“母亲,漫露给您的野山参,这可是个好东西啊,补气”
“这玩意儿多得放不下,我都不知道扔多少了。”苏老太太一眼没瞧,拄着拐杖站起来“吃饭吃饭,囡囡,阿觉,来跟奶奶一块儿坐。”
苏稚杳可不想和程觉一块儿坐。
尤其一场家宴,老太太全程都在思量订婚的日子,说四月份日子好,就是太赶了,七八月份不错,再晚就是今年年底其他长辈都跟着应和,特别是程觉,春风得意的情绪都浮现在脸上。
苏稚杳心烦意乱,敷衍地吃了几口,就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苏老太太偏心,独独放她先回房间休息。
离席时经过,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苏稚杳和长桌那一头的苏漫露遥遥对视了眼。
前后只有一秒。
但很奇怪,当时苏漫露那个的眼神,有妒忌,有冷意,有屈辱,依稀还有几分她看不懂的嘲弄和隐忍不甘,十分复杂。
就好像是在怨恨她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可这里的一切本就不是她的。
庄园大得像城堡,房间众多,苏稚杳被安排在三楼,住苏柏隔壁,这层的露台风景好,也清静。
苏稚杳沐浴后就裹着睡袍上了床。
客套不如睡觉,她不打算再出去了。
程觉的微信消息弹进她手机乖乖,快出来,我放烟花给你看
她今晚的郁闷,程觉要负一半责任。
苏稚杳没好气问大老远跑这儿来,你想干什么
程觉还挺冤这可就冤枉我了,你奶奶一定要我过来,我也不好拒绝是不是
苏稚杳和他直白说明婚姻是我自己的事,他们怎么说都不作数,程觉,你知道我不会和你订婚
程觉难得正经杳杳,我知道你现在呢还不想结婚,但我保证,你嫁给我之后,会一直是京圈最风光的公主,我对你是认真的
他好像是认定了,她就是他的,而她只有他一个选择。
可是喜欢和互相喜欢,是两码事啊。
苏稚杳无语,脸压着枕头往里陷。
她深刻感受到自己再不勾搭上某人,别说解约,人都要直接被架着送去给程家了。
与其困缚在豺狼虎豹窝里被一点点啃噬血肉,她宁愿被最烈的猛鸷叼走,起码见过长空,死也死得明白。
苏稚杳倏地坐起,深吸口气,利索地翻进那个人的短信界面。
贺司屿的名字,此刻就像救世主。
新年快乐,岁岁安康
敲出这条短信后,苏稚杳安详平躺等待,可半小时过去也没收到回复,她今晚心情甚是烦躁,耐心耗尽得极快。
坐起来,编辑新短信国贸新开的日式餐厅,听说主厨是从日本请过来的米其林三星大师,等你下回来京市,我们一起去吃吧可爱
过去会儿没回应。
苏稚杳没话找话我的珍珠还在你那儿呢
又过去半小时。
他是在忙还是故意已读不回
苏稚杳再坐起,这回来势汹汹贺司屿,上回请我喝咖啡的五百块,你忘了给我报销
支持微信转账
我的微信和手机同号,你快点儿加我
虽然那天她压根没去喝咖啡,但这不重要,主要是想加他微信。
没一会儿,嘀一声,她收到了短信回复。
苏稚杳笑起来,眼睛亮晶晶,不愧是资本家,一提到钱马上就有动静。
点进去一看,笑容随之消失。
这人就寡淡一句我没有微信
拒绝她的理由都找得这么敷衍。
苏稚杳微恼,一口气敲了好多个问号甩过去,每个问号都拆分成一条短信,颇有不死不休的气势。
或许是她吵得不可开交,贺司屿不得不及时回复她开会,别闹
除夕夜还开会难道他人在国外。
苏稚杳忽觉自己此刻的行为不太通情达理,安分下来,不自觉地揣摩起他说“别闹”这两个字时的语气。
是不耐烦的,还是温柔的
肯定是不耐烦,他每次对她都那么冷淡。
苏稚杳压着被子躺回去,身子蜷起来,郁悒回哦
甚至连想象她都想不出贺司屿温柔会是什么样,想着想着,还不小心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一阵哭闹声中。
声音是从隔壁房间的露台传来的,隔着玻璃门若有若无,但苏稚杳还是被吵醒了。
大约今晚上温竹音委屈了,父亲在哄。
不过很快就没了声。
这里是苏家老宅,奶奶眼皮子底下,七八房亲眷的耳朵都听着,温竹音有再大的怨艾都得装装样子,不敢闹大。
苏稚杳没在意,只是又想到苏漫露那个眼神,心绪莫名有点不安。
手机滑落在枕头边,苏稚杳摸过来想看看自己睡了多久,先看到了贺司屿的短信。
时间是在半小时前,他问银行卡号
苏稚杳呆滞住,才从惺忪睡意中慢慢清醒过来,这人还当真想要还她钱了。
五百块在这圈子里都抵不到五分,苏稚杳不信贺司屿看不出她真正的目的,除非他就是真心实意地准备和她两清。
胸腔里一股子不明不白的别扭。
良久不知作何反应,苏稚杳直接回拨了通电话过去。
没有等太久,对面接通了。
他好像在看书,电话里有窸窣的翻页声,混着信号杂音的还有他沉静的呼吸。
明明就在,他却不开口。
他不先开口,苏稚杳也不开口,秉住气暗暗和他较劲。
过了十几秒,贺司屿大概是觉得幼稚,不和她相持,低沉出声。
“说话。”
手机贴在耳畔,男人的声音一出来,苏稚杳耳窝一痒,手指头跟着酥麻了下。
他的嗓音是有厚度的,带着鼻息间淡淡而慵懒的气音,没什么语气,但透满成熟男人的质感和魄力,听得人多巴胺涌动。
苏稚杳滚进被子里掩住半张脸,侧躺着,没坐起来,光听声音她就浮想不已。
如果哪天她生气了,他用这样的声音温柔一点哄哄她的话,她再气可能也坚持不到两分钟就原谅了。
苏稚杳突然忘了自己刚刚在不舒服什么。
“嗯嗯”她装傻,拿出毕生演技,刚睡醒一般,迷迷糊糊问“贺司屿”
贺司屿不作声。
苏稚杳没管他,自顾往下演,软着声说“我玩儿手机,玩睡着了,按错号码了”
贺司屿不明意味淡呵一声,语调不紧不慢“你的手指得多有本事,连着区号十三位数,偏就一路拨到我这来了。”
“”
这理由是挺馊的。
苏稚杳知道自己不占理,支支吾吾思索须臾,强辨道“弹钢琴的手,你以为呢盲拨号码而已,要是在港区saria辅导过我,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协奏曲,我今天肯定都能闭着眼倒弹。”
这话听着,好像是在控诉他。
也不管是对是错,她总能找到自己的理,细细柔柔的声儿一出来,就自然而然带上几分可怜,嗔怨他不与人为善,让她这么委屈。
贺司屿声音放轻“这是在怪我”
一想到催婚都催到了定日子的地步,而她在与贺司屿的交往方面始终毫无进展,苏稚杳就熬心,半怨半闷地咕哝“贺先生现在过意不去了”
都开始唤他先生了。
就好像前阵子费尽心思想让他叫名字的人不是她。
接着,听她细细沉吟“欠一餐和欠两餐,其实也差不多”
又算计他。
贺司屿停顿好些秒,才回应“欠不欠的,不都是凭你说。”
他语调平淡,却没从前那么冷。
心情抑郁的时候,血液中会产生某些破坏性的毒素,像化学物质,造成态度的悲观。
如同此刻,苏稚杳听到他这么说,脑子里获取到的信息不是“她说了算”,而是“都是她生拉硬扯胡搅蛮缠”。
苏稚杳小声埋怨起他“还不是你天天没空没空的,诸葛亮都没你难约。”
贺司屿被她惹得很淡地笑了声,但语气依旧冷静“苏小姐为何非要约我”
“我追着你这么久,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难言的沮丧堵在心间,苏稚杳一把扯着被子过头顶,整个人都窝到里面。
“为什么”他问。
苏稚杳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地说“想要和你交朋友啊”
贺司屿靠着休闲椅,一本厚重的圣经搁在腿上,美国还是正午,书房落地窗外洒进一室明媚的晴光,他左耳戴着一只蓝牙耳机,不知是在认真看书更多,还是听电话里的闲言碎语更多。
钟意你,想和你交朋友,不可以吗
这话她说过。
言犹在耳。
这部被称为上帝语言的圣经,羊皮硬质书封墨绿烫金,书页残缺泛黄,里外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明显已经很老旧了,他却还留着。
甚至从书皮到内页,有块块斑驳的深褐色脏污,隐约是拉丁文上曾溅过一片血,沉淀多年后留下的痕迹,有种鬼祟的神秘。
贺司屿垂着眼,翻过一页,不急着回应。
他目光凝落在书页,眼里是密密麻麻的拉丁文,脑中想的却是,这姑娘还真有趣。
周围的人要么想方设法对付他,要么仓皇从他身边逃离,汨汨长河中,她却像下游一朵顶着浪涛想要逆流而上的水花。
很难不惹眼。
当成了某一种唯一,她的动机再不纯,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贺司屿拇指慢悠悠摩挲尾戒,口吻晦暗不明,声音很低“确定是我么”
苏稚杳没听清“什么”
贺司屿喉结微微一动。
他太久没讲话,苏稚杳在电话里叫他“贺司屿贺司屿”
她的声音是很轻软的,像在戳棉花糖,会有些撒娇的味道,叫他名字的时候也是。
贺司屿没应,多听她叫了自己几声。
“人呢是国外信号不好吗”对面的女孩子开始碎碎念,发起牢骚,仔细听有细碎的杂音,然后是砰砰声,应该是她拽开被子坐起来,敲了两下手机。
贺司屿无声勾了下唇角。
“怎么知道我在国外”他终于淡淡出了声。
苏稚杳没怀疑,以为信号总算通顺了。
“我不知道,但你肯定不在京市。”她颇有些顽俏,轻笑说“因为今天京市没有下雪。”
京市一到雪天,他们总能见到。
“唯心主义不可取。”他说。
“就不能是浪漫主义吗”她嘀咕“要是唯心的话,我就该说是我没用法术把你召唤出来了。”
贺司屿唇边的弧度不经意间泛深了点。
金灿的日光跳跃在他黑色的睫毛,墙壁上挂钟的指针在悠哉转动,嘀嗒嘀嗒声中,他突兀察觉到自己在笑。
一刻意留心,就不自然了。
贺司屿有意识地将唇抿成直线,缓缓合上书,声音也压沉了些“好了,我还有其他事。”
苏稚杳懂事且知趣,不想打扰他办正事,所以非常配合“喔,那我挂了,新年快乐。”
“嗯。”
就要挂断前,苏稚杳又叫住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电话那边安静许久。
才听见他沉着嗓子,意味深长地反问“哪种朋友”,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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