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牌分, 月黑风高,叶氏屋宅。
两道黑影如蛰伏的鹰隼一般,翻过贴了雪白封条的府门, 一个搜内堂,一个搜外宅,在屋宅之中细细搜罗了一通, 各处边边隅隅都搜寻了一遭,皆是未曾发现到什么关节, 甚至连个半个东西的影儿都没见过。
一人问道“木匣子或许不在此处, 也许主子儿的信息出现了谬误。”
另一人笃定道“宋府已经搜过了,木匣子不在宋府,那必是在此处, 叶小妮子行事都会留一手,她把匣子一定藏在屋中某处。”
两人复又搜找起来,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遮蔽在云后的沉月露出了脸,皎洁月辉透过纱窗,俨似一层清羽铺地,原是岑寂的地面上, 悄然出现了一抹裂隙。
两人见了, 相视一眼, 并没说话, 低头在内室的地面上细细审视, 其中一人抽出刀柄,刀芒寒现,刀刃破空扎入地面上,平顺的木板皲裂开去, 破出一条明显的皴皱,另一人扒拉开了碎木,猝然看到掩藏在木板之下的暗道,方寸见宽,足够容纳一块木匣子。
两人一瞬间变了脸色,木匣子不见了
看来是被人捷足先登,率先取走。
两人速速踅身离府,连夜赶回宫中,将兹事禀告予章太后,章太后原是在于静室之内誊抄佛经,闻罢,墨笔顿了一顿,一滴毫墨晕湿了素绢纸页,刚写好的瘦金文字,顷刻之间就脏了。
“不见多久了”
两人垂首拱手道“地面之上的尘灰较深,而暗道处的粉尘反而浅了些许,推测出木匣子是在三日之内被取出,加之取匣人机敏,擅于清理足痕,定非泛泛之辈。”
章太后拂袖搁笔,凤眸掠过一抹哂色,一边拨拢烛签,一边淡声道“一定是叶羡槐晓得哀家要寻那物,适才差人将木匣转移了阵地。”
她透红的指甲捏紧了袖袂,指腹捻着几案之上一株梅花,指尖慢慢将花瓣,一瓣一瓣地撕裂下来“近些时日,她一直在牢狱之中,欲要委托事宜,必须接诸外力。哀家倒是听闻她见了几个人,取匣人极可能就在这几人之中,你们这几日去京兆府和刑部查查,务必查到委托人。”
章太后一边漫声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撕,细长指甲碾碎花枝,掐裂花脉,少时,一株盛绽的梅花已是被撕得光秃秃,数十梅瓣零落散乱于抄页处,模样狼狈,像极了一只夭折的生灵。
那两人应声称是,还欲再言,却听屋外传了小黄门掐细了的传报声“皇上驾到”
寿康宫一直极为冷清宁谧,极少有人来谒,经年以来,章太后静心斋戒,杜户不出,徽宁帝虽是待她这个继母极为恭谨,但恭谨之中,仍是以疏离与忌惮居多,除却祭祀庆国时节,一般不会造谒寿康宫。
这个时期极为敏感,徽宁帝忽然来寿康宫,究竟是为了哪般
章太后心下虽是暗自揣测,但明面上做出了惊喜的模样,吩咐数位宫女为她挽髻描唇,起身朝外相迎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尤氏祖屋里,景桃看着木匣子,但思绪微乱“什么定下来了”
尤玄霖伸手掸了她额庭一下,哭笑不得“都这种时候了,还打算装傻武安侯将你留宿上昭殿,整座皇城想必都已知晓。你也是快到了出嫁的年龄,小姑娘成了大姑娘,遂此,你难道什么都没有想过么”
景桃有些恍神,倏然想起了那略显旖旎的一夜,一时臊了面颊,下意识掩饰道“侯爷贵为卿侯,诸事繁多,一时被歹人钻了空子,而我正好被歹人所利用受了刑罚,侯爷护我只是出于义理。侯爷与我,并非大哥所想的那般。”
尤玄霖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饮啜“好,既然侯爷是你的救命恩人,大哥那日进宫寻你,却见你对侯爷置气,他去锦绣食府买的菜食,全契合你的口味,你不仅不吃,反而拿大哥我做挡箭牌,你倒说说,这是为何”
景桃回溯起那一幕,窘迫地暗自咬住舌尖,欲想辩解一下,却见尤玄霖继续火上浇油“还有,你上西隐山救我,明明自己害怕得不行,在大哥面前还装作镇静,可侯爷一来,你却急急扑在他怀里。倘若侯爷救你只是出于义理,那你贸然扑入一个陌生男人怀里,这算什么”
景桃愣了片刻,直直看着尤玄霖“大哥,师傅是不是来寻过你,把我的事说给你听了”
尤玄霖没有任何迟疑亦或是犹豫,点点头“父亲数日前确乎来寻过我,但他只说了你要查颐和长公主的旧案,让我劝一下你的倔脾气,但并未多说旁的,怎么,你跟父亲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看他那一日明显有火气,几乎要怒发上冲冠。”
景桃做贼心虚,她那日确乎惹着景知远了,景知远意欲带她回至恭州府衙,可她驳回了他,还义正词严说要跟顾淮晏在一起,加之要贸然查颐和案宗,把他老人家气得不轻,师傅估计这阵子都不想太理她了。
景桃头一回觉得自己如此反叛,决心跟自己钟情的男子在一起,还决意结开他的心结,如今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太不矜持。
“就算父亲没说你与武安侯的事,我也能看出些端倪。”尤玄霖把她出神的思绪拉回来,“从最初见着你开始,你不离武安侯左右,我那时好奇你的落脚处,听闻你是歇住在侯爷私府里的,虽说明面上是打着仵作歇住官邸之名义,但私底下,你们是不是日日夜夜都歇在一起”
话至此处,尤玄霖的眸光,肉眼可见地变凉了,容色也蘸染了几分寒意,听那口吻,似乎上好的白菜被猪拱了一般。
景桃呼吸都静住了,素来隐晦的事情,倏然搬到明面上来说,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羞耻的,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解释道“我跟侯爷,真的并非大哥所想的那般,他日夜碌于卒务,鲜少回府的,就算是回来,也仅是睡觉罢了,他身子疲累,做不了什么逾矩之事”
后半截话,景桃说得特别心虚。
到底做什么事,才不算逾矩
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睡也睡过了。
甚至不该看的,也看光光了。
就差最后一道遮羞布。
尤玄霖当然不信景桃的鬼话“武安侯虽是尊贵之身,但他亦是个男子,总会有七情六欲,纵使身体疲累,要是他想对你做什么,你根本挣扎不了。”
景桃心底毛毵毵的,温温吞吞地改了口“大哥说的在理,可是,侯爷与我真的没做太多”
尤玄霖“没做太多”
掌腹处的茶杯要被他捏碎了。
景桃自知失言,见势不妙,忙起身连退数步,先去内室里查看叽哩的伤处,叽哩虽然失去了一只耳朵,但好歹捡回了一条命,见着景桃来,它毛茸茸的身子忙纵前而来,匍匐于景桃的怀中。
景桃抱着猫儿,作势要安抚,但后颈被尤玄霖揪住了,她被男人重新摁回茶座上,景桃自知躲不过,只得道“侯爷不是大哥所想的那种人,他从不会趁人之危。我跟侯爷是睡过,但大哥心中所想的那些事,我跟他一样都没做过。”
尤玄霖被气笑了“你还挺理直气壮,那么你是喜欢他,要跟他在一起”
景桃揉着叽哩毛绒绒的脑袋,垂敛着眼睫,缓声道“七年前衍家遭遇劫难,是侯爷救了我一命,让我一路性命无虞地抵达恭州,隐姓埋名成为仵作。
“七年后,侯爷率我回京,予我谋生之职,多次救我于水火之中,为了给衍家冲洗冤屈,他耗费了不少心力,他虽是欺瞒了我的身份,但绝大多数的时刻,他是一心一意待我。我也跟师傅说过了,我要同侯爷在一起。”
尤玄霖听这一番话,捻茶杯的动作一滞,默了良久,才淡声问道“你可有听闻武安侯在京中的风言风语他生着一副好皮囊,同诸多闺门女子有过来往,他轻佻之名在外,而你一门心思都在午门,不知他在外具体是何种样子,大哥真担心你会吃亏。”
景桃敛眸道“流言止于智者,我只信我所见到的,至于那风言风语,只是俗世的偏见罢了。”
皎洁月辉自纱窗外透来,月华如水,光色覆散于地,将少女的眸心照得格外澄亮。
尤玄霖面容之上的寒色稍微淡了些“很好,那武安侯可有向你允诺过,他会娶你为妻”
景桃微微一怔。
眼前忍不住浮现出那一夜的场景
榻上缠绵之时,他轻吻她的耳根,于耳畔处低喃,明岁及笄之时,便是两人成亲之时,届时他要躬自告知泉下尊长。
可是,她还有不足一个月,便要离开此世,她根本等不到及笄那一日。并且,在大熙朝滞留越久,她的身子会愈发孱弱。
景桃罕见地沉默了,殊不知,她的沉默落入尤玄霖眼中,就成了怅然失落之色,他叹了一口气“武安侯是不是不曾允诺过
“其实,阿景,他武安侯纵使对你有救命之恩又如何他不曾向你许下承诺,那自是不负责任,加之他自幼时起于皇城深宫之中生长,处于杀伐与权谋的漩涡里,你待在这般一个人身侧,日后一定会遭遇不少凶险,就看看这一回,你被歹人陷害,他未能及时护你,让你遭遇这等伤况,你再继续跟着他身侧,只怕是凶多吉少。”
尤玄霖拿着景桃的手,正色道“你当初来京时,不就是致力当一个女仵作,能独自谋生么凭你现在的资历,去何处地方衙门都不成问题,为何要把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景桃沉默了很久,“大哥,我其实有一事想与你坦白。”
景桃道“我时日无多了,只余二十余日,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只有两个心愿,一是破了颐和长公主的旧案,二是能侯爷相守,若能践行两个心愿,我此生便无缺憾。”
尤玄霖听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时日无多什么二十余日你在说什么为何要咒自己”
景桃把他的手指放在她脉搏处“大哥,可以觉知到我的脉搏么”
尤玄霖略懂医术,既及他把指腹放置在少女的腕间,显而易见地,他并未感知到丝毫脉搏的跃动,脉象皆枯,一缕愕色猝然爬上了尤玄霖的面容“阿景,为何你的脉搏会会是这般”
这分明是一个死人的脉搏
景桃如今要完成两个心愿,就不得不对尤玄霖坦白,目前京中,只有他可以真正帮助到她。
景桃淡声道“是的,我命数本该已尽,但因心有执念,才继续延宕在世,这也是我不愿继续让太医把脉,而愿意把真相告知予大哥的缘故,一来不想声张,而来是想告知大哥,求大哥助我一臂之力。”
景桃所述之事,委实过于荒谬,亦是过于让人惊憾,尤玄霖久久未返过神来,他再度拭了拭景桃的脉搏,脉象确乎是死人脉,已是死去多时。
尤玄霖陡然红了眼眶,抬眸凝视着景桃,少女容色静淡,腮颊处泛散一抹淡晕,压根儿不像个已死之人。
“因为时日无多,我才一心想把该做的事做好,我喜欢侯爷,剩下二十日,我想珍惜与他一起的时光,侯爷心中一直埋藏着最深的心结,我想亲手把他的心结解开。”
尤玄霖匆遽地站了起来,背身过去,景桃欲言,但被他阻断“你让我缓一缓。”
语罢,匆匆而走,身影近乎狼狈。
景桃俯眸撸着叽哩的毛发,并不言语,也没追上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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