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小说:折姝 作者:鹿时眠
    夜半子时。

    官道上积雪厚达寸许, 一辆华贵沉黑的马车破开如鸦羽般的雪幕,缓缓停在裴家主宅正门前。

    马车车壁上挂着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随着马车停下微微摇曳,昏黄烛火照出马车外守着的几名, 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衣侍卫。

    “主子, 到了。”侍卫山苍伸手叩了叩马车车门朝里道。

    “嗯。”风雪如碎玉落地,马车内男人的声音更似极巅上融化的冰川雪水, 潺潺清润, 却又隐隐间门透着贵不可言的冷漠。

    垂落的竹帘, 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掌缓缓掀开。

    风雪中男人一身霜白色圆领宽袍,衣袖层层叠叠犹似仙羽, 怀中抱着的女子, 被他用大氅裹着,不舍露半丝肌肤在外。

    “让暗卫都散了。”裴砚声音淡漠。

    “是。”山苍躬身行礼,往身后做了个手势。

    顷刻间门, 所有的侍卫都悄无声息隐在了漆黑无边的雪夜里, 不见踪迹。

    裴砚抱着林惊枝走在茫茫大雪中,他双腿修长走得又稳又快,小厮云暮撑着伞跟在后方, 小跑着都不见能追得上。

    直到穿过垂花门,进了抚仙阁后,他才慢慢放缓脚步。

    走主卧后, 裴砚解开大氅,伸手摸了摸林惊枝有些冰凉的手掌心, 带着薄茧的指腹,点了点她睡得红扑扑的面颊。

    “枝枝,醒醒。”

    林惊枝睡得极沉, 这一觉并没有被噩梦惊扰。

    裴砚似有无奈,抱着她缓步去了耳房的浴室。

    外头天气寒凉,一路上虽护得小心,但就怕她不慎沾了风寒,夜里会身体不适。

    裴砚垂眸一件件解了林惊枝身上的衣裳,小心翼翼把她放进木桶,直到身体沾了水后,她才浑身一颤,从冗长的睡梦中醒来。

    “裴砚,我这是在哪”

    耳房浴室昏暗,林惊枝睁眼瞬间门,好似被惊了一瞬,嘶哑嗓音透着寒意。

    直到她看清是在抚仙阁浴室时,紧绷身体才渐渐放松。

    对于林惊枝下意识的身体反应,裴砚长眉微蹙,眼中极快的闪过一抹犹疑。

    等两人沐浴出来,暖阁里的八仙桌上已摆放好吃食。

    晚膳是加了冬枣熬得软烂的粳米粥,一碟子杏仁豆腐和一盘绿油油的鸡汤青菜,还有一道三鲜冬笋丝,都是以清淡为主,合着林惊枝喜好的菜色。

    孔妈妈恭敬站在一旁“时辰已晚,老奴想着少夫人身子弱,就怕吃了积食,自作主张吩咐小厨房做了些,清淡好克化的食物。”

    裴砚朝孔妈妈极淡地点了下头,伸手牵过林惊枝的手腕坐下。

    屋内安静,只剩窗外簌簌风雪声。

    两人用膳没多久,外间门传来仆妇请安的声音。

    不一会儿,裴太夫人身旁贴身伺候的婆子王妈妈隔着屏风朝林惊枝和裴砚请安。

    “郎君。”

    “少夫人。”

    “此值深夜,郎君和少夫人才回府不久,老奴本不该深夜打扰。”

    “可在半时辰前,府中暂居的二姑太太殁了,太夫人说虽因秦表姑娘的原因秘不发丧,但好歹母女一场养了二姑太太多年,所以还是得请府中的主子都去万福堂一趟。”

    林惊枝捏着白瓷汤匙的指尖有瞬间门僵冷,和裴砚出府前,她明明记得二姑太太据说那口气已经用百年山参保下了,兴许养个一年半载那伤也能好的。

    可她和裴砚出府也不过七八日功夫,这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没了。

    她和裴砚过去得晚,到万福堂时,花厅里已经坐了好些人了。

    裴太夫人钟氏和裴父坐在主位上,两人面沉如水,不发一言,就连一向话多的二房夫人吴氏,都难得规矩坐着,连眼珠子都不敢随意乱瞟。

    不多时,外间门传来小丫鬟的声音“太夫人,家主,秦表姑娘来了。”

    钟氏拉耸的唇角沉得愈发厉害,冷声道“让她进来。”

    秦云雪一身素白孝服,烧了大半的头发披在肩上,用一根雪白的缎带束了发尾,小脸苍白冻得发青。

    “云雪给外祖母,给舅舅请安。”

    “求外祖母不如让云雪也随着母亲一同去吧,父亲没了,母亲也没了,日后还有哪处容得下云雪,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秦云雪跪在地砖上,单薄的身体瘦脱了形,她说话时肩膀抖得厉害,那声音断断续续,又透着一股楚楚可怜的哭腔。

    钟氏侧过脸去不看她,语调却极为严肃问“你说说,你母亲怎么死的”

    “明明早上丫鬟在宜春院侧间门伺候时,郎中瞧着都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煎个药的工夫,人就没了。”

    秦云雪缩在袖中的指尖紧紧一攥,她骤然抬首看向主位上坐着的钟氏。

    那高高仰着的脖颈,瞬间门暴露在众人眼中。

    花厅里灯烛明亮,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周氏离得近,清清楚楚瞧见秦云雪细长脖颈上青紫的淤血和痕迹,她瞳孔深深一缩,不动声色看了眼丈夫裴寂。

    吴氏更是吓得原地站了起来,口中惊呼“可怜天见,云雪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林惊枝坐得远,她听到吴氏的惊呼声,下意识朝秦云雪身上看过去,却被裴砚薄热掌心捂了眼。

    他声音淡淡“莫要瞧。”

    “你夜里都睡不安稳,瞧了夜里又要梦魇了。”

    秦云雪含泪控诉“外祖母难不成怀疑母亲是云雪弄死的”

    “昨日云雪通宵服侍母亲,可母亲因为身体烧伤疼痛难忍,她便发了狠地使唤云雪,根本不同意丫鬟近身帮着云雪一起服侍她。”

    “到了今日晚间门,外头守着的丫鬟去小厨房熬药,母亲见屋中没人,忽然从床榻上起来,像招了脏东西一样,口中嚷嚷着要掐死云雪。”

    “云雪好不容易挣脱寻到下人。”

    “可等云雪回来,不久郎中都来不及叫,母亲就没了。”

    钟氏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秦云雪那细弱得轻轻一折就能断的脖颈上,苍白肌肤,那痕迹瞧着尤为明显。

    她眸色沉了沉“那你母亲,好端端地掐死你作何”

    “我听后来进来的丫鬟禀报,她死前口中一直喊着,让你闭嘴。”

    “难不成,你们母女俩还有事瞒着我”

    坐在主位上的裴寂把手中端着已冷看的茶水,往桌上轻轻一放。

    他抬眸看向钟氏“母亲,要不这事就算了吧。”

    “月兰已经死了,等年后让周氏做主,给云雪择一门亲事,也该嫁人了。”

    钟氏心头微跳,皱起眉头“裴寂你也有事瞒我”

    裴寂闭口不答。

    秦云雪看着裴寂眼中冷色,她的婚事绝对不能被周氏握在手上,太夫人能信她的话是顾念着旧情旧事,可周氏却不会。

    要是婚事被周氏拿捏了,她当初对裴漪怜做的那些事,周氏有的是法子让她嫁不好。

    当初她会同意跟着裴月兰离开秦家,就因为看不上秦家门第,给她挑选不到好婚事。

    可当下的境况,她还不如回秦家去。

    至少是留在汴京,她还能有机会靠着手段搏一搏。

    这般想着,秦云雪忽地一咬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钟氏的腿“外祖母。”

    “是云雪不孝,未能劝住母亲。”

    “当初母亲逼着云雪从秦家离开,就是因为她和人私会被父亲撞到,后来父亲去找那贼人,却不慎被贼人推到池子里,活活冻死。”

    “可云雪真的没办法,她是云雪的母亲。”

    “这些年,云雪身子骨一直弱,又不是男儿身,母亲一直不喜云雪,回裴家后,也是母亲私自暗中和蒋家联系。”

    “母亲曾劝云雪嫁给蒋家秀才,云雪不愿,可没想到母亲竟使了手段,连云雪也骗了,坏了云雪的名声。”

    秦云雪的话,真真假假参着,的确令人难辨真相。

    林惊枝坐在裴砚身旁,闻言唇角微翘,心头冷冷一笑。

    如今二姑太太已经死了,无论是病死的,还是被秦云雪使了手段弄死,就连她们母女俩做下的那些事,自然一概不落地被秦云雪推到周氏头上。

    裴太夫人钟氏闻言,端着茶盏的手掌骤然一松,茶盏跌落在地上。

    茶水混着瓷片碎屑,溅得满地。

    她不可置信看向裴寂“大郎,云雪说的都是真的”

    “她真的顶着我们裴家女的名声,在汴京做下这种有辱门风的丑事”

    裴寂冷着脸,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裴月兰做得这等事,因秦太夫人本就不是秦家大郎的生母,她顾忌我们家的脸面,并未宣扬出去。”

    “儿子已经同秦商量好了,这事就此不提,就是不想让母亲知道了操心。”

    太夫人钟氏想到这些年对裴月兰的好,她实在是受了打击,有些失魂落魄靠在椅背上。

    许久,她朝秦云雪摆手道“你也不必在此跪着,我既与你母亲算母女一场,真心疼爱过她多年。”

    “你出生后,我听说你身子骨弱,也常常记挂着。”

    “既然如此,你回吧。”

    “年后就回秦家去,我会以我个人的名义给你准备一份嫁妆,但日后,你对外也莫要与我们裴氏一族扯上任何关系。”

    秦云雪霎时浑身一软,趺坐在地上。

    她嘴唇翕动还想说些什么,恰巧屋外沈太夫人的声音,打断了秦云雪口中的话。

    沈太夫人朝钟氏道“我听外头说,府上姑太太病殁了,心里不放心你,就让韵姐儿扶着过来瞧一瞧。”

    她声音一顿,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秦云雪身上,凝眸半晌才认出她来“这不是府上的表姑娘么”

    “怎么病成这般模样。”

    秦云雪空洞视线忽然落在沈太夫人身后的沈观韵身上,两人悄无声息对视一眼,又极快错开。

    钟氏用帕子摁了摁唇角,笑得有些勉强道“之前你也听说了,府上走水,火势不大却烧伤了姑太太和表姑娘。”

    “这孩子性格软,又孝顺,这些日来一直衣不解带地照料她母亲。”

    “可惜这人拖了数月依旧没救回来,这会子正哭着要陪她母亲同去。”

    “我没了法子,只好把府中晚辈都叫来一同劝一劝。”

    “没想到,这半夜时分竟是扰了你好。”

    钟氏这话,也算给秦云雪留了基本的体面。

    沈太夫人点了点头“我夜里一向觉少,听得外头动静,也就醒了。”

    “我记得月兰虽不是你亲生的,到底宠爱了许多年与嫡女无异,如今倒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莫要过于伤心,坏了身体。”

    钟氏用沾了茶水的帕子,按了按眼睛,声音长长一叹“我知晓的。”

    “她伤得重,也没办法。”

    这时,搀扶着太夫人的沈观韵眼眸红了一瞬,看着钟氏道“裴家老祖宗。”

    “观韵瞧着云雪妹妹可怜。”

    “不如带妹妹去观韵屋里坐一坐,也好好劝劝妹妹,莫要想不开。”

    “你这孩子。”沈太夫人见沈观韵垂泪,心疼不已。

    拍着沈观韵的手解释“让你们见笑了。”

    “我家观韵这苦命的孩子,出生时就没了母亲,最听不得见不得这些。”

    “从懂事起就跟着我念佛,平日里见了外头鸟雀、猫狗受伤都得救一救。”

    钟氏本打算一直禁足秦云雪,等到年后,再把她送回秦家。

    可现下沈观韵开口了,她自然没办法拒绝,只得含笑点头同意。

    ,见沈观韵让丫鬟扶着秦云雪一同离去。

    倒是裴砚,见被丫鬟扶着的沈观韵、秦云雪二人,他眸色微一沉,落在秦云雪脖子的伤口上若有所思。

    下一瞬,他腰部紧实的肌肉忽然一痛。

    林惊枝正淡笑勾唇看着他“难不成,夫君也同样心善。”

    “见不得弱柳迎风病入膏肓的表妹,心疼上了。”

    裴砚抿着唇,伸手握住林惊枝细软的指尖,把她透着凉意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小心些。”

    “莫要伤了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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