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沉。
素儿进屋中掌灯, 榻上不时有隐忍的咳嗽声传来,白日裴漪珍的三个孩子由奶娘带着,在外间门远远地朝她请安后, 就被人哄着带出去, 因怕传染病气。
这会子,屋里除了她的咳嗽声外,静得有些吓人。
忽然烛影一晃,素儿只觉背脊僵冷, 她慢慢扭过头, 发现身后站了个玄色衣袍, 五官藏在面巾下的男人。
素儿吓得手腕一抖, 仿若见了鬼的模样, 张嘴便要叫喊。
山苍朝素儿抬了抬手,他指尖寒光闪过, 素儿就睁着眼睛软软倒在地上,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大姑娘,小的是山苍。”
山苍隔着屏风, 朝着靠坐在床榻上的女子, 恭敬行礼。
裴漪珍咳嗽声一顿,她听见山苍的声音愣了愣,语调带笑“没想到裴砚竟然把你留在汴京, 可见对枝姐儿是费了心思的。”
山苍垂眸“小的只听主子的吩咐, 不敢妄议主子。”
裴漪珍咳得脸都红了,她撩开床榻帐幔, 看了眼恭敬立于灯影下的山苍。
“那好端端的怎么过来了,可是惊仙苑出了事”
山苍摇了一下头“回裴大姑娘,是少夫人吩咐小的给您送信。”
一封薄薄的书信被山苍从衣袖中掏出, 恭敬用双手托举,呈在手心里。
“素儿,取过来。”裴漪珍吩咐。
素儿小脸煞白,身体抖成筛子。
她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接过书信递给裴漪珍。
林惊枝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薄薄信纸上,寥寥数语,不乏关切。
千叮咛万嘱咐裴漪珍要静心休养,若沈家无礼,不必理会。
“那东西,枝姐儿让你处理干净了”裴漪珍瞥了一眼山苍问道。
“是,少夫人已经吩咐小的把东西处理干净。”山苍点头。
裴漪珍长长叹了口气“枝姐儿聪慧,她若是没发现端倪,也不会让你跟着沈观韵的马车。”
“东西销毁便销毁罢,也省得牵连到钟家。”
说了一会子话,裴漪珍就精神不济,她强撑着吩咐素儿把林惊枝的信件烧干净,朝山苍摆手道“你回去。”
“告诉枝姐儿,我会好好保重身体。”
山苍离去后不久,裴漪珍才由素儿伺候着躺下,庭院外头就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不用说,也知道来人是谁。
整个汴京城谁不道,沈樟珩是把唯一的嫡女当做眼珠子疼爱,如今嫡女从崔家离去不久,就半路出事被火烧伤。
若是沈樟珩不来,裴漪珍才会觉得怪异呢。
“素儿,扶我起身穿衣。”裴漪珍声音极淡朝丫鬟吩咐。
素儿不敢耽搁,手脚麻利拿出衣裳替裴漪珍换上。
外边脚步声越来越近,才穿好衣裳,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还夹杂着崔太夫人李氏的惊呼声。
沈樟珩一张如同刀削斧刻的面庞,泛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凌厉眸光从室内扫过,最后一顿,落在了坐在窗子旁檀木交椅的女人身上。
“你就是裴氏”沈樟珩声音粗粝,大步朝裴漪珍走去。
那种浑身压着的铁血杀戮,令人不寒而栗。
裴漪珍只是笑了笑,端端正正坐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一双漆眸如墨轻轻柔柔落在沈樟珩身上。
“您是将军。”
“您从不杀老弱病儒是吗”
沈樟珩眼底的杀气一顿,接着涌出的是残忍如野兽般嗜血的冷色。
“你很聪明,我的确不是杀老弱病儒。”
沈樟珩冷笑“但对于有罪之人,我就算杀了,那也是替天行道。”
裴漪珍用雪白帕子捂着唇角,撕心裂肺咳了许久。
等她放下帕子,唇角已经沾了红梅一样刺目的鲜血。
“不知在沈大将军眼中,我又犯了何种罪”裴漪珍冷冷一笑,乌眸不见任何惧意平静盯着沈樟珩问。
她因为中毒加上身体先天不足的原因,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着骨头。
昏黄的烛光落在她惨白的面颊上,泛白的唇瓣不见任何血色,病入膏肓,只能一口气加之汤药吊着性命。
沈樟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因为那串从沈家送去的羊脂玉佛珠的时候,他知道裴漪珍中了毒,但听说她依旧活着,以为没有性命之忧。
可眼前这个女子,瘦弱苍白,除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外,不见任何生气。
沈樟珩捂着刀柄的掌心,渗出了一层冷汗。
裴漪珍忍着心口翻滚的灼痛,眼底不见半分波澜“沈大将军,三更半夜兴师动众,晚辈倒是不知何事得罪了沈家。”
沈樟珩面上微僵,但一想到被烧伤的嫡女,他心口再次怒意翻涌“沈某今日只想弄清楚一事。”
“为何我家观韵,从崔家离去后,半路上会突然出现意外。”
“而她才崔家,只来了你的院子。”
裴漪珍唇角的笑意却是突然加深,她慢悠悠撩起眼帘,看着沈樟珩一字一句说。
“沈大将军问的这话,倒是有趣。”
“沈大姑娘来家中看我,我自然感激不尽,可她出了崔家后发生意外,那与我何关。”
“难不成就因为来了崔家一趟,我崔家就要蒙上如此不白之冤。”
“希望沈大人明白,做任何事都要讲究证据。”
沈樟珩的确没有任何证据,沈观韵昏迷前说是裴漪珍送的香膏有问题。
可是家中侍卫翻遍了整个马车,除了找到一个紫檀匣子外,哪里还有什么香膏的踪迹。
沈樟珩面色忽然变得铁青,宽大掌心握着的刀柄如何也抽不出来。
他忽然就想到裴漪珍中毒那日,在沈太夫人的小佛堂内,跪在地上面上凄楚的嫡女,她眼中只有无辜。
沈家死了一个婆子,依着沈太夫人的意思,没有继续往下追究。
而裴、崔两家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同样选择隐忍。
可眼前女人,眸光平静得吓人,因沈家所累,命不久矣。
他却连最基本的证据都没有,沈樟珩盯着裴漪珍的双眸,忽然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回去。”沈樟珩阴沉得可怕,他朝身后的人挥手。
气氛凝重的屋子里,没人敢有意见。
随着沈樟珩大步离去,裴漪珍再也坚持不出,身体一软,大口大口鲜血从唇角溢出。
“漪珍。”崔太夫人李氏大喊,慌忙吩咐婆子去府外请郎中。
整个崔家上下乱了套。
而沈樟珩从崔家离去后,并没有回沈家,他握着缰绳的掌心发紧,一抽马鞭竟是拐了个方向,往财神庙东街的去。
东街后巷,惊仙苑前,马儿的嘶鸣声彻响夜空。
沈家一群人以沈樟珩为首,就想往惊仙苑内闯。
蓦地,黑夜中有无数黑影闪过。
山苍面无表情拦在沈樟珩身前。
“不知沈大将军深夜打扰有何要事。”
沈樟珩眼中戒备神色闪过“让你们裴少夫人出来回话。”
山苍冷笑“沈大将军真是好大的口气。”
沈樟珩面色一沉,猛地抬腿踹向山苍,握着刀柄的掌心用力,锋利刀剑擦着山苍发梢滑了过去。
山苍偏头避开,矮身扫向沈樟珩的战马。
战马受惊,一声嘶鸣。
两人都没留手,一触即分,却都见了血。
“我倒是小瞧了裴家。”沈樟珩偏头用拇指狠狠擦净嘴角的血沫。
山苍忍着心口翻涌的气血,硬生生把涌出喉咙里的血咽了回去,目光戒备。
“让你们家少夫人出来。”沈樟珩知道自己今日必是踢到铁板上,但沈家不是崔家和裴家,沈家的男人就不可能忍气吞声。
山苍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木头桩子一样,带着人守在惊仙苑前。
就在双方人马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道浅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知沈大将军到来,晚辈有失迎接。”林惊枝扶着孔妈妈的手,她走得不快,声音也格外轻柔。
朦胧灯影下,她一身浅紫色绣牡丹缠枝百褶襦裙,镶嵌着五彩宝石的宫绦紧束细腰,如云乌发用珍珠牡丹簪子绾着,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沈樟珩整个人呆住,愣愣看着林惊枝,眼前女人和他记忆中妻子的模样深深重叠。
他不由瞪大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对着这张脸,别说是动刀,就算是冷言冷语他都做不到。
沈樟珩只觉心口像压着巨石,眼前阵阵晕眩。
林惊枝一愣,眼中极快掠过一丝不解“沈大将军”
沈樟珩闭了闭眼,勉强稳住心神“沈某今日只有一事想问清楚。”
“今日在崔家时,崔少夫人可给过我家观韵一罐香膏”
林惊枝慢悠悠理了理衣袖,语调极淡“原来沈大将军,深夜这般唐突竟是因为家中爱女。”
“沈大将军不愧是位爱女如命的好父亲。”
“晚辈也有一事不解,想劳烦沈大将军替晚辈解惑。”林惊枝眯了眯眼,眼中含着泠泠霜色。
沈樟珩皱了皱眉“你说。”
林惊枝忽然就笑了,慢悠悠朝孔妈妈点了一下头。
漆黑乌眸微敛,视线落在沈樟珩身上“听闻沈大将军是非分明。”
“晚辈无意间门也得了沈家一串羊脂玉佛珠,不巧发现一件趣事。”
“正想着寻沈家长辈解惑。”
孔妈妈恭敬从袖中掏出一串羊脂玉佛珠,双手呈着恭敬递给沈樟珩。
“这是”沈樟珩不解。
林惊枝弯了弯唇“这串佛珠也是沈太夫人送给晚辈的,听太夫人说和我家大姐姐那串佛珠一样,是同一块料子上取的珠子,一起在菩萨前供过。”
“只是不知这羊脂玉佛珠上,刻的小字,是只有我一人这般,还是你们沈家长辈送礼的偏好。”
沈樟珩闻言瞳孔骤缩,他忽然想到了沈太夫人送礼的习惯。
若是一般无二的礼物,他母亲一般会让工匠用特殊的手法,在物品上刻下不同的小字,以免混搅。
但沈太夫人这个习惯,除了他外,并没人知晓。
所以她究竟想说什么,沈樟珩心口猛跳,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林惊枝垂眸淡笑,只不过笑中带着不掩饰的轻蔑。
“山苍,把东西给沈大将军好好瞧清楚,也省得我再去沈家一趟。”
山苍往前迈了一步,掌心托着一个檀木匣子,匣子里放着一串,已经碎了一颗珠子的羊脂玉佛珠。
这串佛珠是裴漪珍收下的那串。
灯笼靠近,明亮火光落在珠子上,其中一个珠子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地方,用楷体刻了一个不过芝麻大小的“韵”字。
沈樟珩面色僵硬,背脊紧绷,心底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崩塌。
“希望沈大将军明白,什么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你沈家嫡女不过是烧伤而已。”
“我家大姐姐没的可是性命。”
林惊枝说完,不再看沈樟珩,扶着孔妈妈的手,转身进去。
夜凉,风起。
倾盆暴雨毫无预兆从天穹深处落下,沈樟珩翻身上马,在暴雨中犹如没有归宿的孤魂野鬼。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他当成眼珠子疼爱的嫡女,会是这般恶毒心性。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深夜,沈府内院。
小佛堂内灯火通明,沈太夫人脸上病容依旧,她却像是罪人般跪在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前忏悔。
屋外狂风暴雨,走出一人。
丫鬟慌张取了干净毛巾要递上前,被沈樟珩挥手推开。
“母亲。”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哑声的声音从佛堂外传来。
沈太夫人捻着佛珠的指尖一顿,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拉开小佛堂的大门。
风夹着冰凉的雨水落在她苍老的脸上,手中佛珠被她反复握紧,最终无奈朝沈樟珩微微点了下头。
“那母亲为何不同儿子说。”沈樟珩浑身巨震。
沈太夫人抿了抿唇“观韵那孩子突然变了性子,我要如何同你说。”
“你平日像护着眼珠子一样的护着她,十多年了你心底依旧惦记着她的母亲,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眼前,以弥补你对她母亲的亏欠。”
“我纵容庇护她,就当是我一人做下的孽。”
“难不成我告诉你后,你能狠下心让她受到处罚”
狼狈从沈樟珩眼中闪过,他垂在袖中的掌心颤抖得厉害,那种压制了十多年的挫败再次涌上心头。
沈太夫人朝沈樟珩摆了摆手“去瞧瞧她吧,宫里来的御医说伤得有些重,治好了也会留下疤痕,这事她暂且还不知。”
“其中一只手,日后怕是不能弹琴了。”
“就当是她做下的孽,她自己偿还,你也不要去为难崔家和裴家。”
“是,儿子知道了。”沈樟珩浑身湿透,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沈观韵居住的摘星阁里。
丫鬟婆子屏气凝神,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喘一下。
春莺脸颊依旧肿得厉害,她战战兢兢端了汤药上前,准备小心伺候沈观韵饮下。
“滚下去。”
沈观韵伸手掀翻汤药,漆黑的眼底的恨意如萃了毒一般。
滚烫药汁翻在春莺身上,春莺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你先下去。”沈樟珩大步走进屋中,朝丫鬟春莺道。
春莺如蒙大赦,一刻都不敢耽搁,退了出去。
沈观韵还含着恨意的乌眸一颤 ,她忽然就眨了眨眼,再睁眼时,眼中只有无辜和难过。
“父亲。”她语调娇娇。
沈樟珩点了下头“可有好些。”
他不问还好,一问沈观韵又落下泪来“父亲,女儿心里苦得厉害。”
“只是女儿不同,女儿为人善良,从未做错什么,裴家大姐姐为何要那样对女儿。”
沈观韵说着,咬牙从榻上站起来“女儿求父亲给女儿做主。”
“女儿作为沈家嫡女,委屈可不能这样白受,这可是关乎整个沈家的脸面。”
“我会给你做主,你把药吃了才对。”沈樟珩想伸手,揉了揉沈观韵的脑袋。
他举起的手,却僵在半空中,如何也落不下去。
眼中的女儿,突然变得十分陌生。
“再端一碗汤药来。”沈樟珩避开沈观韵视线,朝屋外吩咐。
不一会儿,就有婆子重新端了一碗汤药进来。
沈樟珩也不怕烫,端在手里等凉了才递给沈观韵,让她喝下。
她其中一只手伤得十分厉害,用雪白的巾布缠着,用了上好的膏药的原因,现在并没有什么痛感,所以沈观韵一直以为是烫伤,不久就能完好如初。
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知晓沈观韵的脾性,谁也不敢主动开口告诉她。
沈樟珩见她饮下汤药后,才抿了抿唇道“韵姐儿,过些日我去宫中求一道你和大皇子赐婚的圣旨。”
“我家观韵姐儿也到了该成婚嫁人的年纪。”
沈观韵一愣,她其实并不想这么早嫁给大皇子。
毕竟大皇子还不是太子,她现在嫁过去不过是以大皇子妃的身份。
若大皇子是太子,她嫁人就是太子妃的身份。
虽只有一字之差,享受的尊荣却是完全不同。
所以沈观韵朝沈樟珩摇了摇头“父亲不必着急。”
“等大皇子被封为太子后,让姑母再求陛下赐婚也不迟。”
“表哥心里眼里,只有女儿一人,女儿是不着急的。”
“只是女儿不知身上这伤,宫中御医说什么时候能好,女儿还想着端午宫宴时献曲。”
沈樟珩脸上神情以僵,又很快掩饰过去“你只要好好养,自然能好。”
沈观韵只觉得自己父亲的笑容有些不对,一股不好的预感压在心头。
等沈樟珩离去后,沈观韵死死盯着手腕上的缠着的巾布条,伸手砸了一旁放着的药碗。
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春莺赶忙躬身进屋“姑娘。”
沈观韵眼底阴郁一闪而过,指着麻木没有知觉的手腕“你说说。”
“诊治时,宫中御医是怎么说的。”
春莺面色巨变,膝盖一软,朝沈观韵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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