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深夜。
林惊枝去了月氏皇宫。
有料峭春风, 从南窗吹入御书房中,吹翻起御案上摆放整齐的白月梨宣纸。
“舅舅。”林惊枝朝白玉京行礼。
“想通了”白玉京放下手里的朱笔, 用镇纸压着御桌上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的宣纸。
看似很重要的东西, 其实都是这些年来,初一在御书房写写画画的纸张,有印着他小小手掌的墨印, 也有他初学大字时的写写画画。
后来他的字迹渐渐工整, 到了如今已经初具锋芒。
白玉京眼中感慨一闪而过,他走近前,微微俯身像是对待初一那样,揉了揉林惊枝的脑袋“我本一直想着, 你若不愿回燕北, 我就下旨立初一为太子。”
“毕竟我没有孩子, 初一是我看着长大的,待如亲子。”
林惊枝愣愣看着白玉京,她眼底蓄着湿累“舅舅, 为什么要对我这般好。”
白玉京笑了笑“枝枝,我并不是因为对你母亲的亏欠, 而是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血脉关联的亲人。”
“他对你不好,你大可回来。”
“好。”林惊枝重重朝白玉京点头,就在要转身离开的时候, 白玉京又忽然叫住了她。
“枝枝,还有一事我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才对。”
白玉京站着, 像是透过林惊枝的脸看到了自己的阿姐,压着对过往的怀念,他抿了抿唇“你生初一那一日。”
“裴砚就在产房隔壁的厢房。我看他整整枯坐一日, 却又不敢近前。”
“从你离开燕北回到月氏的数年里,他无论冬寒夏暑,不远千万里只为看你一眼。”
“我曾想过让他死心,所以总给你府上送了许多貌美的面首,可后来我发现你时常出神,并没有我希望的那样快乐。”
“我想啊,不能像我一样,等彻底失去了,才骤然发觉后悔。”
“若是所有的执念,变成了悔不当初,就会化作魔怔。”
“当年我还不知你身份时,他就用月氏遗落在燕北的玉玺同我交易。乌依江渡口前,他同我说,若燕北大乱五姓谋反,他会将他的妻子送入月氏,寻求我的庇护。”
“恐怕那时候,他就已经暗中查出我同你的血脉关联,才会提前做出这样的布局。”
“枝枝,你一直都爱着他对吗”
白玉京温柔伸手,用明黄的袖摆轻轻给她擦去眼眶里即将滚落的泪水。
“去吧。”
“回到他的身边,世族寒门,还有那些像你大姐姐一样被困于内宅的女子,当你站在不一样的高度,你就会有不一样的使命。”
“造福苍生万民,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二月春,才停了几日的白雪,又纷纷扬扬落得满地都是。
晴山和青梅一左一右扶着林惊枝,语调关切“殿下小心些,今儿雪大路滑,奴婢瞧着可能还要连着下些许日子。”
林惊枝抬眼,看着远处朱红的宫墙,霜白的雪花,黑压压的沉夜。
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侧眸平静视线落在青梅身上“当初裴砚把你安插在我身边。”
“是费尽了心思对吗”
青梅背脊霎时窜上一股寒气,她扶着林惊枝手臂的掌心,不受控制抖得厉害“殿下。”
“奴婢”
青梅垂下脑袋,战战兢兢跪在雪地里,她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当初裴砚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她是死士,她的存在就是保护林惊枝的安全,月氏这几年,自从过了乌依江渡口,林惊枝安全之后,裴砚就没有再要求她给月氏传递什么信息。
但是她的确是那个尊贵无比的男人,安插在他妻子身旁的暗卫。
青梅看着林惊枝被晴山扶着,已经走了极远的背影,她连起身的勇气都没有。
宫灯被风吹的晃动摇曳,林惊枝停下脚步,她回头语气轻轻柔柔“跪着作何”
“还不快跟上。”
“是。”
漆夜,一辆玄黑无光的马车,由百人组成的队伍护送,由月氏公主府出发冒着风雪前往乌依江渡口。
春日天气渐渐暖和,江面已经融冰。
林惊枝坐上第一批渡船渡江,前往燕北。
已经五岁的初一,骑在属于他的白马上,鬓角的碎发被凛冽风霜吹起。
林惊枝撩开车帘,看着初一“外头太冷了,进来歇会。”
初一摇头“阿娘,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男子汉是要保护阿娘的。”
林惊枝被他哄笑,也没有继续劝他。
初一的身子骨养得好,年岁极小的时候,寒冬腊月就被白玉京和沈云志带着在雪地玩耍,一点不见娇气。
这一路上,林惊枝不敢耽搁。
本该是两个月的行程,硬生生被她缩短到一个多月。
进汴京城那日傍晚,春末金灿灿的余晖下,林惊枝靠在马车里,经过财神庙东街惊仙苑门前时,她眼眶一热仿若隔世。
逃了五年的地方,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这一次,她不再逃避过往,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东宫,寝殿。
云暮手里端着煎好的汤药,见外间候着的小内侍六神无主脸色苍白,木愣愣站着。
“陛下可是旧伤发作了”云暮声音发紧。
小内侍急得都快哭出声来“云暮大人,皇上方才又吐血了。”
“雪白的帕子染红了一大片,奴才想要劝陛下多休息,可是陛下重病这般模样,却还在批改奏折。”
云暮心口堵得厉害,他知道自己主子为何要这般拼命,因为重病已经让他错过初一小主子的生辰,主子这般着急,可能是想能尽快去月氏。
“你去喊人,叫楼大人和百里大人现在进宫。”
“是,奴才这就去。”小内侍不敢耽搁,赶忙退出去。
“陛下。”云暮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入寝殿中。
他目光落在堆满折子的春凳上,裴砚身上披着衾被,春色苍白,绷紧的下颌有一层淡青色的胡茬,瘦削虚弱。
云暮忍下酸涩,轻手轻脚上前“陛下。”
“趁热把汤药喝了,奴才让人给陛下再换两个汤婆子,春末依旧寒凉,陛下该爱惜龙体才对。”
裴砚薄唇抿着凌厉弧度,俊逸眉心微微蹙起一道褶子,受过伤的右手掌心,随着天气变化,特别是湿寒的冬春两季,他掌心的骨头缝隙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从掌心传遍全身。
“不过是些陈年旧伤,等天气再暖和些就好了。”
“汤药你先放着,朕等会儿再喝。”
云暮站着没动,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他往前迈了一步“陛下就算自己不爱惜龙体,奴才也求陛下替娘娘和小主子想想。”
“娘娘虽远在月氏,这几年也时常给宫里孔嬷嬷寄过信件,嘱咐我们这些下人要伺候好陛下的身子。”
“孔嬷嬷因为陛下的旨意,不敢在信中严明您的身体状况。”
“但陛下这般,实属不该。”
云暮说完,不等裴砚出声就双手捧着药碗,跪了下去。
寝殿内,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云暮以为裴砚会让他滚出去的时候,裴砚伸手接过云暮递上前的药,一饮而尽。
“朕多久没去月氏了”裴砚看着云暮问。
云暮垂下眼眸,低声道“陛下已经归京,两月零十日。”
“若是算上月氏回来的时辰,已经三个多月了。”
裴砚喝了汤药后,喉咙苦涩得厉害,他抬眸望了一眼窗外的夕阳余晖,对云暮吩咐“你让暗卫营的人准备一下。”
“再通知百里逢吉进宫。”
“朕三日后,去月氏。”
云暮大惊,才站起的身体又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陛下,万万不可。”
“娘娘若是知道了,定会责怪您的。”
裴砚极冷的目光骤然落在云暮身上“出去。”
“朕睡半个时辰。”
“你让百里逢吉在御书房等候。”
云暮看着春凳上堆着满满当当的折子,他心里不断祈祷,希望山苍能说服娘娘,快些回到燕北。
汤药里应该是添了助眠的东西,裴砚这一觉睡得极沉,他睁眼时惊觉外头天色已经擦黑,寂静无声的寝殿里,除了晃动的人影外,床榻旁还站着一名高挑瘦弱的男子。
是楼倚山。
他来做什么
裴砚伸手撩开垂落在地上挡光的帐幔,眼底压着火气,只觉近来云暮这些伺候的宫人愈发的放肆。
“别动,别动。”
“手上还扎着针呢。”
楼倚山慌慌张张出声,制止裴砚的动作。
裴砚冷着脸不打算理会楼倚山,他伸手就要拔掉手背上的银针,极冷的声音道“什么时辰了。”
“百里逢吉可在御书房等候。”
安安静静,一直近身伺候的云暮并没有回答他,楼倚山也在火速收拾药箱,一副事毕准备跑路的模样。
裴砚心底莫名涌起一阵怪异,忍着喉咙里要咳出的声音,正要沉声唤人进来伺候。
“我先撤退。”楼倚山朝裴砚眨了眨眼睛。
灯火昏黄的寝殿内,配饰叮当,风中带着一股让他恍惚的软香。
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光缓缓走进,如花娇靥,颠倒众生。
是他在午夜梦回时,心心念念的人儿,更是他小心翼翼不敢有片刻松懈的奢求。
“原来妾身不在时,你就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陛下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妾身。”
林惊枝从屏风后方走出,隔着昏黄烛火看着裴砚。
“枝枝。”
“你怎么来了。”
裴砚瞳仁骤缩,落在膝盖上的掌心紧握成拳,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紧盯着她。
生怕自己只是陷于梦中。
林惊枝抬眸看他,眼中含着淡笑“听说陛下身体欠安。”
“我想着,这些年都是陛下来月氏看望我和孩子。”
“这回换作我来看看陛下。”
“裴砚,你已经往前迈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换作我来吧。”
裴砚根本顾不得手上扎针的银针,他踉跄站了起来,再也无法抑制朝她走去。
“枝枝。”
“谢谢你,对我的宽容和饶恕。”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微微颤抖。
林惊枝主动伸手,纤细的手臂轻轻绕过裴砚劲瘦的腰,用了力气,把脸埋在他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一道深入骨髓的伤痕,是他的决心,也是她仅存的勇气。
裴砚拔掉手上的银针,把林惊枝抱起来。
滚烫的吻,像雨点一点落在她脸颊上,这五年多里,他不敢有丝毫僭越之举。
现在抱着在怀中瘫软得不成样子的身躯,裴砚感觉心口有热流往下,像是要爆裂开来。
“枝枝。”
“行不行。”
“我想要你。”
“近五年,从你离开至今,已经一千七百零八天。”
“我想你,快被疯了。”
林惊枝看着裴砚,眨了眨眼睛,虽哭得厉害,但还是坚定朝裴砚摇头“楼大人说了,你身体内伤未愈。”
“要禁欲修养。”
裴砚气得只能吻她,冰凉的唇落在她娇红的唇瓣上,她身体轻轻颤栗着,明明同样受不住他的撩拨,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搂着他的脖颈。
“枝枝。”
“嫁给我,重新嫁给我。”
“我以皇后之礼,燕北江山为聘,迎娶你入宫。”
“好不好”
林惊枝说不出话来,她满脸泪痕,用鼻尖蹭了蹭裴砚的鼻子,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深夜,春风温柔。
裴砚睁着眼睛,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她睡得极熟,软软的指尖揪着他的衣襟。
他不敢睡去,他怕一睁眼,她又不见了。
这一世,上天对他,终是格外开恩。
这一辈子,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他能对她更好,等初一再长大些,他就把天下交给初一,他带着她去草原沙漠,去山川湖海,去看那些她从未见过的风景。
“枝枝。”
“我爱你。”
裴砚闭着眼睛,终于在天蒙蒙亮前,沉沉睡去,他宽大掌心拦在她极细的纤腰上,唇角含笑,眼尾有一层浅浅的湿润。
林惊枝轻轻睁开眼睛,朝他怀里靠了靠,指尖顺着他鼻梁眉心唇角轻轻划过,最后落在他心口的位置。
他瘦了,本该乌黑的发丝不知从何时开始竟生出了银发,她不在燕北时,他一个人,应该过得很苦吧。
林惊枝眼眶渐热,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悄悄滚了下来。
她仰头,红唇轻轻问了一下他带着青色胡茬的下颌,用只有自己的能听到的声音说“裴砚。”
“我原谅你了。”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原谅你了。”
“若是有下辈子,你要早些寻到我,我们从青梅竹马开始。”
“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
“好。”睡梦中的裴砚,喉咙里滚出一声低低的轻吟。
他这一生,躺着冰凉刺骨的阴谋算计出生,曾经一生孤苦,茕茕孑立,无止境的黑暗里,他终于得到救赎。
他的枝枝,他一生所爱,世世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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