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枯坐一个时辰,王乃宁终于回来了,袖口沾满了血,脸上擦干净了,桑姐儿指了指桌子上的换洗衣服,一模一样的青色短打,这一身里面缝着东西的。
“我去买早点去”她跑到大堂里面去,先问伙计,“有什么吃的”
开门做生意当人伙计的,没有平白放过一个铜板的道理,“您吃什么,后厨都有,细面菜粥烧饼馒头。”
“一锅米粥,再要一筐烧饼,咸菜配着”
“送房里”
“送,我长身体饿的很,去舅家不知道要几时呢。”
三人围桌吃饭,少有的安宁,王乃宁先吃四五个烧饼,烧饼烤得两面焦黄,芝麻撒的多,卷着咸菜丝儿,几口他便能吃一个,饿的很,“我摸进去的时候,赶巧了他注定命丧我手,他房门没关喝的大醉。”
抡起胳膊来就是一刀,多么地畅快,“洋鬼子床软,他还在床上滚了几下,不然立刻就要他脑袋滚地”
大奶奶睁大了眼睛,捂着嘴小声惊呼,元熊还睡着,她是万万没想到胆子大成这样,“要是给人知道了”
“所以我们得快走,吃完这顿就走,妈你得多吃饭,脚放开了以后,给弟弟也多吃饭”
桑姐儿给她添粥,又把剩下的烧饼包起来路上吃,剩下的一点粥她不忍心撂下了,王乃宁回头看她的时候正刮着锅里最后一口喝了,一抹嘴,“叔叔,咱们走”
旭日初升,骡马累了一夜,这会儿吃饱喝足赶路,桑姐儿抓了糖给它吃,“好牲口,你给我叔叔带回来了,你是家里的功臣”
一路西去,风餐露宿却满足,她给大奶奶买了新鞋,“妈,你穿着舒服吗”
大奶奶是缠足的,脚放开了以后,在鞋子里面空荡荡的,只觉得那鞋子大的很,大的羞人,听桑姐儿说,“学校里老师说了,不能缠足,缠足是要人致残,脚是用来走路的,大脚才能走四方。”
大奶奶原本也不信,她是活在二门里面的女人,也未曾想到自己也有赶路的那一天,可是看着人家走路健步如飞的,小脚确实不赶趟了,多走几步便不行。
夏雨骤急,桑姐儿跟王乃宁在外面水淋淋的,就是这样也不肯进车里,她必不要王乃宁一个人赶路在外面的。
跟大奶奶背后嘀咕说,“叔叔身上的是千斤担,他心里事儿也多,我陪着他说说心里话,解解闷,路上也好观望。”
越往西走,临近京畿地区,就越来越繁华热闹,一路上也算平静,她脸色晒黑了一些,灰扑扑的衣服穿着跟小子没什么两样,进店先洗漱,又拿来王乃宁的衣服去洗。
他的衣服,洗完第二天必定是要继续再穿在身上的。
因此拧的极干,雨天潮湿,她便拿着去灶台上烘干,听着前面厅堂里面王乃宁跟人吃酒说话。
他这时候能歇歇,烧火的不大,是掌柜的儿子,极其的伶俐,问桑姐儿,“你爸爸呢”
“死了。”
“怎么死的”
桑姐儿没说话,火光映地她满脸橘红,碎发窝在脖子上,下面的皮肤极白,主动换个话题,“这离京城近吗”
“近,你来,”他引着她到城门口,“看见了没有,那就是永定门,进去了就是南城,好吃好玩儿的多了去了,还有卖小金鱼儿的。”
雨幕成串的暮色里隐隐看见零星的火把,勾勒出一个庞大而阴黯的轮廓,她踮着脚张望,从没见过的高大城门,威武不凡
夜里做梦,梦见南城卖豆花儿的,羊肉豆花,里面放了口蘑跟羊杂浇头,又鲜又嫩
等王乃宁一把把她拽起来的时候,她还是没醒神过来,“快,桑姐儿,出大乱子了,穿衣服我们走”
话音刚落,跨院里面便进了人,她一下翻身坐起,拽过来衣裳穿好,伸手摸了下王乃宁的后腰硬邦邦的,大奶奶捂着元熊的嘴怕他哭,“别出声,别出声”
院子里一下亮起来了,火把一支一支进来,门砰的一声被打开,来不及跑了,等火光凑近看清楚脸,“没有”
桑姐儿心跳如擂鼓,看着通缉文书上的画像,有名有姓氏,鲁南道青城人氏王乃宁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出去了,等很久,大家才回魂,掌柜的在院子里解释,“好家伙,山东两道追过来通缉要犯的,大刀砍了个洋人,巡抚大人亲自下的缉拿文书,跟咱们啊没关系。他们专门杀洋人的,前些日子就听人说鲁东跟鲁南道出乱子,没成想这么快就到逃到城墙根下了,人人手里举着大刀呢。”
正说着,就听轰隆一声,掌柜的儿子跑进来,“爸爸城门开了点兵出城呢说是德国大人动了怒,要打咱们呢,朝廷增派人手拿人的”
做买卖的最怕乱子,尤其是战乱,掌柜的悄悄跟王乃宁打听,“爷们,你们那边怎么样,说说这德国人要是打起来,能打到咱们京畿地区吗”
想是不能,息事宁人般地自言自语,“还是尽快把人捉拿了吧,顶风作案呢,杀个洋鬼子做什么,我看啊都是好日子过够了的。”
王乃宁糊弄两句,无非就是洋人横行霸道,屋子里面元熊吓得直哭,他身子弱,在家里的时候老太太从来爱惜他,不肯让他哭一声,要什么给什么。
这会儿就有些哄不住了,他两岁多一点儿已经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了,憋的脸通红的。
桑姐儿举着那个草蚂蚱逗他玩,草色已经枯黄,根须也断了几截子,看王乃宁进来惴惴不安的问,“他们要找的人,是你吗可是那画像一点也不像。”
兴许不是呢,王乃宁看的清楚,是他,“掌柜的试探问我几句,我不敢多说什么,此地怕是不宜久留。”
拖儿带女的,最后还是给人追上来了,他知道前路渺茫,这会儿也不愿意拖累家里人,牵了骡子马车来,不敢再打听车夫,“我教过你赶车,你赶的很好,桑姐儿,来,你拿着鞭子”
他把桑姐儿一把抱上去,桑姐儿摇着头,一下子跳下来,解开套子,“叔叔,你走,你快走,你骑着骡子一路南下,从河南绕道山西去,去元盛德等我们。”
擦擦眼泪,“是我们拖累了你,不然你不至于给人追上,你先去安顿好,我们随后就到。”
王乃宁怎么肯,妇孺人家怎么上路,桑姐儿只催着他上去,“等你走了,我进城里去,京城多镖局商行,我给足银钱,跟车队一起走。”
大奶奶抱着元熊,也不肯再跟着王乃宁,这是要砍头的大罪,“快走,快走吧,不要再耽搁了。”
回头看一眼,掌柜的梗着脖子看着呢,只怕是盯上了,他的文书掌柜的看过。
王乃宁无奈上去,桑姐儿竭力一拍,骡子受惊便跑开了,她不敢回头,就地拉着大奶奶往永定门去。
不敢抬头,眼泪啪嗒啪嗒的落,过城门的时候,有巡城守卫笑问,“哭什么”
桑姐儿眼泪止不住,人生最难过的事儿她小小年纪都经历了,一为死别,二为生离,看着城门四处张贴的逮捕文书,抽噎着答话,“妈打我。”
“爷们儿,哭什么,怂包样儿,进城多少好玩好吃的不够你看,”周围人都笑,这年头,哪里有不打孩子的妈,都打
他们且不知道自己多幸运,为着王乃宁杀了雷天生,这是乡里的义士,消息传开后乡勇们掩护,要谢老师画像,他故意作对画的潦草四不像,族老们指认的时候闭着眼睛说像。
山东巡抚梁大人早听宋遵循回话儿,对鲁南道情形了解甚多,因此听到消息的时候没有把王乃宁一竿子打死,他向来是拖字决,追兵们慢了一些,因此王乃宁才能携家带口一路跑到京畿地带才给追上。
梁大人每逢议事不决,便请人去请宋遵循,商人有商道,他们跑商的消息,甚至比官府还要灵通,见解也跟那些衙门里面的老油条不一样,所谓站位不一样,见解也新鲜。
“可是拿到人了”
“未曾,只是山东地界上我说了算,到了京畿一带,我便插不上手了,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梁士典也有爱才惜才之心,他执掌一方政务,在山东主政三年,自然知道这里是出梁山好汉的地方,又是孔孟多礼之地,因此对山东民众,心里更礼遇敬重三分。
宋遵循含笑,一挹到地,“多谢大人周全,给他一条生路,大人恩德,山东民众铭记于心。”
梁大人也自得,他不仅仅是官场如鱼得水的老油条,也是余姚梁氏的门楣,从不肯给祖宗牌位摸黑一点儿的,爱惜羽毛而洁身自好,他的身上很有士大夫的精神洁癖。
这拳乱,下面人看的是山东民风悍勇多好汉,上面人看的是政道宽和,一次一次的,先是杀了两个传教士,后发展成鲁南跟鲁东两道民乱,到现在火上浇油风口上雷天生被砍杀,哪一个背后都有梁大人的影子。
对内,关于民教矛盾的案子,他从来不轻率决断,都要委派人员查实,上次最大的“洋教士案”,便委托宋遵循亲往查证,他极力地在争端中“委为保护”,委曲求全的尽全力保护平民性命安全,不受教民磋磨戕害。
对外,他抗住朝廷及洋人的压力,对于各国使馆纸片一样的弹劾污蔑,竭力争辩。
宋遵循越发明白这位大人的良苦用心,只觉得他难。从来朝廷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没有一个是庸才奸佞的,到这样的位置上坐着的人,谋略的是派系党争,派系党争的背后是政见不一的利益站位
国别利益相争的时候,梁大人考虑的便是国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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