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门口, 她远远地看着几个孩子趴在院儿里看,这斜街外面几家是大杂院儿,里面有个独院儿是唱戏的艺术家, 还有一个是读书人家文先生的院儿, 还有荣师傅这样带着徒弟的人, 日子都还过得去。
这几个孩子, 看的是那样的有烟火气,扶桑拿粽子给他们吃,拿起来才想起来是生的,“等煮熟了, 来家里吃。”
她自己是吃过苦头的人, 其实心疼小孩儿,她也没大跟人玩过, 看着孩子就稀罕,胆子大一点儿的,是大杂院里拉车大力叔家的儿子, 神气活现地, “我不去吃,妈说了,那是太监屋子,不能去。”
说完他妈就跑出来, 拽着他耳朵, “瞎说什么呢, 你哪里来的话儿, 教你爸爸知道了,回来准保揍你一顿。”
对着扶桑不好意思,走到跟前儿去, “您别心里去,这孩子我们少教了,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脏话儿,荣师傅我们知道,是个好人,跟我们一样,是个苦命人。”
当太监的,都是苦命人,多富贵的都教人看不起。
扶桑不在意这个,“没事儿,您就是当我面说了,我也不生气,这人啊健全不健全的,不在那一点儿事儿上,心地善良又有一身本事,又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就比什么都强,在我眼里啊,就是个君子,是个大丈夫。”
她甩开辫子,“来,您抬脚借一下道儿,我搬进去。”
大力媳妇儿精明又能干,帮着她搭把手,小荣在屋子里听见了小力,羞得不出来。
等着扶桑进屋子里,瞧他一眼,“听见了”
小荣摸眼泪呢,“邻居们都笑话,背地里不知道说怎么样的难听,原先在府里,好歹有差事,大家都是办差的,谁也不能笑话谁。等着我不如去甘泉寺,那才是我们待着的地方。”
甘泉寺不大出名,最出名的就是收留了一些老太监,给他们一个屋头遮风挡雨的,像是开辟了一个不跟人接触的新世界,教这些人能有个地方养老送终,能不受别人的嘲笑讽刺,也教人心里向善,有个安稳处念经求佛。
小荣自备,觉得自己就是命不好,这辈子就是受罪,就是荣师傅,也是这样想的。
扶桑抱着他,扶着他的肩膀用自己肩膀头顶着,“你说的什么话儿,我刚说的你可听见了,师傅也听见了,别哭唧唧的,你是比别人少什么了没有就那点事儿不算什么事儿,你只管过好你的日子。”
“远的不说,就近的,变法那会儿掉了多少脑袋,不过就是碗口大的疤,你这又不碍着什么事儿,人最不能自苦的。当太监怎么了太监那也是一种职业,跟街面上的臭巡警、拉黄包车卖糖人的,都是找饭辙的人。”
小荣就是给孩子笑话抹不开脸去,扶桑两只手撑床边,脚丫子还来回晃荡,她一双大脚,“人活着看不出来,等死了才知道,留给大家伙儿是人性儿,是品格,说这人生前是个好人,是个善人,报纸上的讣告评论,也从不点评这些细枝末节。”
她觉得,这都是小事儿,生死之外,无大事。
荣师傅在房外听半天,忍不住推门进来,“说得好”
“这才是我的好徒弟,我什么盐没吃过,什么饭碗没端过,咱们既然搬到民宅里面住了,咱们就活出个体面来,比别人还要脸面才是,给大家伙儿都瞧瞧,也给咱们太监争口气。”
前朝的时候,太监名声臭到家了,到如今也是没翻过身来,提起来就跟小鬼一样的,见不得人,外面的人都觉得是妖魔鬼怪还不吉利,谁都能踩一脚笑话几句,今儿起,这面子得撑住了。
“走,咱们煮粽子去,今晚煮出来,分给邻居们尝尝去,我明儿早上跟你一起去送,也算是咱们搬家招呼了。”
小荣烧火,扶桑在一边儿读洋文,叽里咕噜,小荣一会儿看看火,一会儿看看那书,一个也不认识,他不打扰扶桑。
煮到半夜,这粽子可真不好熟,一大锅得两个小时起,最后上面再放一层鸡蛋鸭蛋的,就着粽子煮出来的青水儿,连带着鸡蛋都有一股子香味儿。
俩人夜里才睡起来,一早起来,便放在网兜里面,一兜子里面俩粽子俩咸鸭蛋,还有俩煮鸡蛋。
府里面的粽子,都比外面大的多,特意用来送礼用的,里面包着八宝蜜枣儿。
扶桑一个下去就见饱了,从胡同口第一家就开始送,大杂院儿里面住的人多,她另方一份儿大的,“给大家伙尝尝,家里刚来事情忙,我师傅身子骨不大好不常出来,家里师兄照料着,有什么事儿只管招呼。”
拽着小荣出来,“这是小荣,我师兄,人老实本分,只一个,好心眼儿干活儿仔细,我在宋家办差求学,这是府里昨天派下来的粽子,给大家伙尝尝看,不要客气。”
嘴皮子忒利索,这第一个院儿她进去,就有气吞山河万里的架势,那口气是真的足啊。
她这人,护犊子,荣师傅以前也没发现这孩子护犊子,看她挨家挨户带着小荣去认门儿,自己跟个山炮一样在前头挡着。
真泼辣。
比个女子都泼辣的架势,小荣满面高兴地回来,小筐里面人回礼了,没有空着篮子的道理,菜干也有,粽子也有。
他挨个看看,“街坊四邻,都有人情味儿,先前就是说话不主意,我们伺候人惯了,一句话都要多寻思寻思,昨儿他们是有口无心。”
正说着,大力爸爸拧着小力耳朵进院子里,“好小子,我竟不知道你这么缺德,昨儿你说了什么,我不揍你你得是我爸爸了。”
这是第一次人上门儿,见荣师傅大力还没撒手呢,“荣师傅,您别介意,这孩子我没空在家管,野惯了,这孩子看你们来,欺生呢,要是再有下回,只管跟我说,我揍他跟个馒头一样的脸姥姥”
手下是真使劲儿,小力疼的嗷嗷叫,一个劲喊错了,“我错了,我真错了,爸爸唉,您轻点儿,我一会儿得批发香烟卷儿卖去,您别叫我在路上丢人。”
大力这才松开他,“荣师傅,您家里都是有学问的人,读书认字儿,我家里这小子不成器,别笑话。”
拎着孩子风风火火又走了,他还得跑车去呢。
扶桑站在窗户跟前一个劲的笑,真热闹,搬出来她觉得好,像是饺子进了锅里,大家挤着熟。
马叔挥着斧头在日光下劈柴,一根一根整整齐齐地码好,他是荣师傅请的车夫,平日里在家里干杂活儿,他腿不大利索,早年从车上摔下来过。
只闷着头干活儿,洒扫院子之后担水,担水以后浇花,再送她上学去,回来再劈柴,样样都是个好把式。
扶桑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她眯着眼睛从马车里面看,晃晃悠悠地,看这个有些青意的城池,护城河岸柳色出挑,花红映天,路边吆喝叫卖此起彼伏。
有过路的水车吱扭扭吱扭扭地响着,小力这样的半大孩子脖子上挂着香烟卷儿行商叫卖。
她大概宜居新家,睡几天便红气养人,面若敷粉,少年人之前总是略带的一点苦相如今也全部散去,她如今两颊总是带着浅笑暖风。
宋旸谷忽地从床上坐起,拥着薄被已经潮湿,他做梦出了一身的汗,梦见了什么
他不说,只沉沉地坐在那里,半天之后又仰面躺下来,等再睁眼时候已经如常了。
少年会思春,思的春都是四面八方不着边际的春。
像是黄鹂鸟儿叫,草长莺飞里听得人痒痒。
大太太说是去避开毒月,其实是气病了,她给翁格格气的跟娘家闹别扭。
翁格格跑了,跟她的爱人去了美国,翁佐领本来给人关起来,大太太商量好了关到她认错,关到她大婚就好了。
成亲,在他们看来是解决一切不好念头的。
可是没想到,翁太太,那个扶桑只见过一次总是皱着眉头,比她丈夫还要忙的佐领太太,半夜把人偷偷放走了。
谁也没想到翁太太做出来这样的事儿,只是大太太跟翁太太,这个小姑子跟嫂子吵得很凶。
大太太强势惯了,没嫁人小姑子为大,嫁人了还是姑奶奶为大,因为她夫家有钱,她恨自己嫂子没有眼力劲,“你把人放走了,我们拿什么联姻,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促成一桩婚事”
她念叨了三年,大老爷从来没松口,他不愿意跟祁人再联姻了,他的姻亲反应他的政治取向,他是保守派里面的新人士。
“你当为什么能成因为我们翁家的女儿,偶霓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她跟那些朋友们支持立宪,朝廷恰好想要立宪,她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又跟日本朋友搞外教,学习日本人那一套儿,她不仅仅是我们佐领家里的格格,她还是一个留学回来的新人物。”
她是立宪派的支持者,大老爷看重这个,才松口的。
民间呼声不可违逆,民意应当顺水推舟,顺应民心,南方已经闹的不像样子了,反对朝廷反对封建。
朝廷鞭长莫及,也只能反思自己,搞一搞立宪,先后派大臣出洋考察,又广泛听取进步人士的意见,又召集先前留学生回国做事儿。
朝廷姿态放的很低,那孙大人的态度也放的很低,宋遵理的态度也随着低下来了,新的进步认识,日本能从弹丸小国发展到如今地步,让国人看到了不少希望,去日本留学回来的人无一不想出谋划策,学学人家,好让自己母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可是这一切,翁太太全然不在乎,她还是一副劳累的样子,“够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其余的,都不是她生的,抽大烟的,逛章台柳色的,遛鸟逗狗的那些,倒是过的挺好的,她最不后悔的事儿,就是送着翁格格去留学,三岁的时候就送出去了。
朝廷为显示跟日本良好关系,互送幼童作为养子养女,真正的皇亲贵子自然不去,翁佐领狠心将翁格格送走的,“你们送她去的,为了你们自己好,我没说什么,现如今她成了这样子,跟咱们格格不入,也不该怪她。”
大太太烟杆都摔了,“你耽误她一辈子。”
“是你那时候要送去日本,漂洋过海给日本人当女儿的人,应该是你,你百般不愿意,怂恿你哥哥把偶霓送过去了,她才三岁。”
翁太太喘着粗气儿,指着大太太,“现如今你又凭什么管她婚姻大事儿,前半辈子卖给了荣华富贵,后半辈子还要卖给你的荣华富贵,你不要太贪心。”
人都说媳妇难当,她这一辈子,却是吃够了小姑子们的苦,家里三个小姑子,各个都是吃人的老虎,这些年,她拽着自己的领口,教人喘不上去来。
“我这一辈子,全给你们做嫁衣,我拿着你们当亲女儿,你们却拿着我的偶霓当傀儡,有事儿她顶上,她凭什么不走她找个喜欢的人,去美国,那里没有小姑子没有她阿妈一样的丈夫,文明又自由”
翁佐领忍不住,动手一巴掌就过去了,“啪”地一声。
翁太太捂着脸,“打死我,有本事打死我,不打死我的话,谁也别想去码头。”
她拦着不给翁佐领去拦人,就是要翁格格走的。
大太太冷笑,“没有偶霓也有别人,我翁家的格格多了去了,旁枝儿还有,你糊涂,放着好日子不过,好女婿不要,自然有人抢着要。”
翁太太不吃她那一套,“我一辈子受尽你的气,还要我女儿去孝顺你当婆婆,宋家的三少爷难道就那么好拿捏,你说换人就换人换的人来第一个宋大老爷就不满意,你这样对少爷们苛刻,谁嫁过去都没有好日子,就是嫦娥嫁过去都感情不和。”
她真伺候这一家子够了,就坐在门槛上拦着,谁要走,等她死。
大太太气的没办法,翁佐领就更没办法了,俩人都气病了。
病了好一段日子没脸见人,都躲着呢,祁人重脸面,这下子谁都知道家里格格跑了,私奔了。
宋旸谷是被私奔的未婚夫,家里因此这次也带着他一起,到庄子里面去避避毒月,去去晦气。
他带着扶桑去,俩人约好了府里碰面,到时候路过城南的时候放她下来,等着明儿她再去庄子里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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