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没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 扶桑正在喝药,她从端午病到入夏,出门时已经一片盎然的绿色。
街面上叫嚷嘈杂, 舒充和把自己甲兵的令牌拿在手里, 到家里去妥善用红布包起来,只说一句话, “打今儿以后,咱们祁国没了, 袁大人在前线打了一个月,最后也没有打过长江去,跟南边议和了, 打今儿起再没有祁人了。”
他向来不饮酒,那天晚上扶桑记得,他喝了很多很多,跟姑奶奶在屋子里面抱着哭了一场,扶美跟扶桑坐在院子里,六月的葡萄架子上挂了青涩的硬葡萄。
夏月凉蘸,清风过人间,清清白白。
扶桑瞧瞧地端着一碗酒, 一仰而尽, 烧的嗓子眼里苍然, 胸脯都带着热气,扶美看着她惊讶, 又笑眯眯地比划着。
扶桑摸了摸她的头,“睡去吧,明儿早上起来,我去街上买芝麻酱烧饼给你吃去。”
扶美总是那样的乖, 指了指屋子里面,她知道爸爸伤心了。
扶桑笑了笑,“好事儿。”
只是对于习惯了的人来说,再好再新鲜的事情,总是带着对旧事物的不舍,她仰着头看月亮,那么明媚。
屋子里舒充和呜呜低哽咽,“我爱祁国啊”
那样的爱,那样的恨铁不成钢。
夜里睡到半夜,突然醒来,扶桑对着窗户,没有拉帘子,浮有梦幻的月光从窗格里面静静地进来,肆意地在她脸上流淌,她的心很静。
门外墙角下的草丛里有低低的虫鸣,树叶在夜风下哗哗作响,她的思绪飘渺,很远很远。
他应该过的很好,再也不是通缉犯了,扶桑心想。
翻身过去,对着屋子里沉重的家具,月光从柜子上的铜环里面穿过,她眨眨眼,又沉沉地睡去。
睡得再也没有这样心安的时候了,少女时期一些懵懂的感情,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埋葬,被时间距离消耗掉,自己也许都没有发现。
只是伴随着一些失落,一些无力,一些放不下的惦念。
人擅长宽慰自己,尤其擅长宽慰自己去放下那些做不到的事情,得不到的人,挽回不了的错误,还有不可触碰的遗憾。
也许病一场,也许再哭一场,也许只需要一片月光,一块星空,在某个瞬间突然释怀,突然放下。
然后开始新的路,新的开始,新的更坚强的自己。
三年后,倒簸萁胡同,舒家。
“老大,我要的红白月饼呢,你又给忘了是不是”姑奶奶说话依旧气势盛大,看扶然空着手来家里就来气,这孩子忘性忒大。
扶然路上一直惦记着操练的招式呢,回家就先拿出来竹竿儿,“我给忘了,姑奶奶,您稍等等,我先练一把子,回头街上买去。”
在院子里舞刀弄枪的,看着太太心里发紧,把天井里面几盆菊花搬地远远儿的,怕给他碰坏了。
黄的紫的白的,一水儿的好看,舒充和是彻底没了营生的人,这花儿就是他养的,秋天养菊花八月节的时候看,冬天呢,就养一盆水仙,还有白菜花儿,萝卜花儿,白萝卜里面掏空了,铺上棉花,上面放小麦,青葱地冬天里也好看。
他也会几下,就是比划比划那种,比不上扶然拳拳生风,劝着姑奶奶,“要买什么,我去,闲着也是闲着。”
姑奶奶精打细算着呢,“蜜供会送来了供奉,这是晚上要拜月的,今年这几座可真是大,花样儿是真漂亮,别的都不缺,就是家里红月饼少了,扶桑那孩子你是知道的,她不吃猪油的白月饼,只吃香油味儿的红月饼。”
舒充和应着,“就去,就去”
“这得去点心铺子里面买去,回头我就给带回来了,得五个是不是”
供奉的数儿,都是五个一碟。
姑奶奶给气笑了,“您多买一个怎么了,家里人兴许就只能一人吃一个都不够分”
还五个,你多买五个是吃不起
看着舒充和走了,忍不住嘀咕,“挺大一个老爷们,多大年纪的人了,不让人省心,买个东西都不会买,真是气死个人。”
她把毛豆还有鸡冠花都摆好,等着晚上供奉的时候用,这是专门给兔儿爷的。
仙宫冷清,嫦娥身边也就是个兔儿爷,她们给起了个雅号,长耳定光仙,今日也跟着月亮神吃供奉。
扶桑慢悠悠地从街上晃回来,她骑着一辆自行车,八月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清真人羊肉红案子上有刚出锅的羊肉,他们做的羊肉比一般的店铺都要好吃,据说他们的羊都是从特定寺庙里面超度杀生的。
扶桑又去隔壁铺子里面买一摞烧饼,这羊肉夹烧饼才香呢,饿得不行,她先吃一个。
吃的一手的芝麻儿,里面多加香菜多加了辣椒,天有些凉,又挑担的叫卖酒酿桂花的,她停下来喝一碗,看一眼前面的牌匾,是苏州会馆,这里时常有人来卖家乡菜。
南边的口味儿,跟北方的烈酒不一样,跟南边的果酒也不大一样,带着一股甘甜的米香。
扶桑爱吃小料儿,“桂花酱多点儿。”
金黄的桂花在汤里面散开,仙女散花一样的,扶桑背着手,她个子长了不少,已经不是先前少年人的样子了,是一个青春而活泼的青年。
现如今人们很爱新的名词儿,比如说她就是个青年人士。
这个青年人士没有鼠尾鞭了,前面的头发也长出来了,朝廷没了,有的人还蓄发,有的人就剪了,还有的人跟外国人一样梳起来油头,拄着文明杖。
她穿着一件雪白衬衫儿,下摆扎进黑色吊带裤里面,斜分的刘海儿显得侧脸俊俏,一头极其舒爽的短发。
在人群里面,一眼看得见的帅气而靓丽。
“老丈,桂花酱卖不卖”
她想单独挖着吃,蘸着馒头应该也好吃。
担桂花酒酿的笑了笑,“咱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多少钱都不卖,您是老主顾了,识货,这个桂花酱是南边儿的,我老伴儿自己做的。”
不外卖
扶桑知道他是南京人,不知道怎么来这里做行商,不过南北政见一统,祁过没了以后,这南北生意一下就蓬来了。
南边的商人看重这里的市场,熙熙攘攘来往,很多南边的口味也被一起带来,这桂花是清凉山上的,独特手艺酿造,还是那句话,密不外传。
她极其喜欢这样的东西,甜的软的糯的,端着碗一起儿喝完,仍觉得意犹未尽。
等家里去的时候刚擦黑,她先把一包油炸鬼打开晾着,里面还裹着拳头大的芝麻球儿,又拿下来一包烧饼羊肉。
太太先给她打水,“少吃些,一会儿还要吃呢。”
她一会儿还要去陪着荣师傅过节去,这会儿只是家里看看,扶美骑着扶桑的自行车来回在院子里转圈儿,姑奶奶看着供桌嘱咐她别给碰了。
“瞧瞧这洋人的东西,就这么俩轱辘,人踩着就能去十里地,我看比马车方便,马车还得套车呢,还得找个好把氏赶车,你这工作啊,没白找。”
扶桑现如今在交易所上班,她托了会洋文的福气,日文英文都会,先前在府里学,后来荣师傅不想她半途而废,又高价请老师教她半年,也不是别人,伍德。
伍德当初鼠疫的时候救了荣师傅一条命,他还想着扶桑学医的,学不成也惜才,很愿意教着扶桑学洋文。
又这样青黄不接地学了一年多,最后伍德推荐她去了交易所做事儿。
姑奶奶把供奉一份为儿,都一包一包装起来挂在扶桑车把上,“你们几个人,谁也不知道拜月,家里也没个主事儿的,今晚都是团圆日,我不留你,你早点去陪你师傅去,但是这月还是要拜的,你去拜,如今规矩不是那么大了。”
从根子上讲,扶桑就是个女的,她能拜月,请月亮神长眼,给她找个好婆家也是可以的。
姑奶奶看她越来越出息,心里一百个满意,只是眼看到年纪了,不能一直是个男孩子的样儿,虽然说钱好赚,只是这也不能一辈子只为了钱就这样了。
她还顾忌着荣师傅呢,扶桑是打定主意了,荣师傅活着一天,她就不能是个女孩儿,这事儿就不能让他知道了,不然太伤他的心了。
她饭量如今大的不行,看着红月饼又吃了一个,那么大一个掰开了,里面有青红丝儿冬瓜糖,饼皮儿焦黄,透着一股子油光。
运气好咬到一块儿冰糖的话,咯吱咯吱吃的扶桑眼睛都眯起来,把今日开支的钱装信封儿里,她在交易所做,天大的一个好处,就是钱多。
她知道家里没钱,找活儿的时候伍德那时候问她选哪个,她闭着眼睛就是钱最多的那个。
不怕吃苦不怕累,都是从头开始干活儿学东西的,干什么不是干,不如干个钱最多的,受委屈了也不觉得委屈。
她还会打算盘,交易所里面也是对口儿用得上,姑奶奶近来看她拿的薪水,逢人就要说扶桑命好。
有的人呢,命就是越来越好,她一辈子走到哪一步了,都有贵人帮着抬着。
先前遇见了荣师傅,后来宋家又有机会阴差阳错学洋文,后来宋家没了,她又遇见了伍德继续学,伍德跟洋人打交道多,又推荐她去了交易所。
姑奶奶现在对扶桑是真看好,当然这里面最大功劳的,还是她,当初是她求了翁家太太,才送她去当学徒的。
“您收着,明年大哥结婚了,给他攒着娶媳妇用的,妇道人家不容易,新妇嫁进来跟更不容易,您费心,好好给人备着聘礼。”
扶桑比其他人,更懂这个社会女人的不容易。
太太收起来,“你也为自己打算一下,是时候了,家里钱够用了,别老辛苦在外面挣的那么厉害,知道你外面难得很,也给自己留一些。”
扶桑外面赚多少,她不说,家里也不清楚,问也问不明白,但是就从去年开始,每个月的薪水,信封里面就是厚厚的一沓。,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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