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白薯的烟囱在冒着热气, 宋旸谷闻到一股焦香的糊味,在太阳下面一丝一缕散开,泥泞的路上车辙道道, 北地里的雪沫子夹杂着细碎的黄土。
正午的日光且暖着呢, 他微微笑了笑,一种似曾相识的久违。
扶桑视线从他嘴角的弧度上面挪开, 看着他黑色皮帽子上的毛发根根润泽, 他有一副好皮囊,一种拔乎其萃的气质, 温润而骄矜。
她低着头, 付之一笑。
一些年少时候的懵懂无知, 如今再回首,在心头一点死灰的余温。
不想复燃,也不在乎熄灭。
只是这样静静地,念着一点的余温,像是冬天头顶上的太阳,晒背的时候, 后知后觉地暖。
东来顺的羊肉没有膻味儿,据说是从口外赶来的, 一路上饮水草而入城,直接屠宰, 鲜嫩而备受追逐。
扶桑是熟悉的,她现如今各大馆子店铺都能摸得清楚, 她的饭量很大,今天却有点小,感觉不是很饿,胃里面有其它的东西顶着一样。
热锅熏蒸脸色红润, 像是秋海棠。
四人从没有这样吃过饭,早先的时候,规矩大过天,就是天大的本事,当下人的,逢年过节赏一桌酒席,在矮几下面吃,算是极大的脸面了。
宋旸谷手指头在桌子下面,捻动磋磨,最后一言不发吃饭,他少有开口的时候,自来冷清。
“一会儿还有什么事儿没有大世界那边我买了电影票,贺岁片儿呢,咱们去瞧瞧去,好看的话就看一下午,不好看咱们就在那边转一转。”
她做事越发的周全教人挑不出刺儿来,鱼承恩惦记着家里的事儿的,要去上峰家里送礼的,长辈拜访得上午,但是给上峰打点啊,最好是下午晚上去。
二少爷给准备的节礼呢,在家里等着,他看着宋旸谷,没想到宋旸谷上了红包车,“转转去吧。”
鱼承恩全听他的,想想也来得及,“那岂不是太麻烦你了,请我们吃锅子,吃完了还得看电影,夜里是不是得去澡堂子里搓澡儿喝馄饨呢。”
“应该的,那咱们要不就按照这一套儿来,只是搓澡儿今天没带衣服,不如咱们去听戏,柳先生的戏呢,今天唱的好像是武家坡。”扶桑扶着车把,坐定了问询宋旸谷,她对宋旸谷,从来是带着尊重与客气。
放的是渔光曲,扶桑先前看过海报,“在莫斯科国际电影节上,有拿到奖项,国内现在也一直上映。”
俩人压低了声音,凑着头说话,宋旸谷在黑暗中呢那个看到她黑亮的眼睛,丹凤眼儿眉梢高高地上扬,“你看过吗”
扶桑摇摇头,“没有,一直没来得及看呢,可巧了托您的福气,今天下午也享受一下。”
看电影时间太久了,她很多都是看海报,靠在雅座上,也觉得舒适放松。
宋旸谷从头看到结局,麻麻点点的看的也还算真切,片场半数人都哭了,没哭的也挂着脸,小荣看里面的贫苦渔家子弟,想到的就是自个儿,不能不哭一场。
就是鱼承恩也得感慨一句,“拍的可真好啊,可不就是咱们这样的日子嘛,这是谁写的本儿啊,演员演的也真好,比夜上海当红的歌星都要好呢。”
夜上海当红的歌星,扶桑是没见过的,想来也是销金窟,她没钱去那样的地方,一辈子都没钱去那样的地方,因此笑眯眯地打趣宋旸谷,“那看起来还是我们北里佳人得人心啊,暂且您来这边定居,就放一放夜上海的牡丹花吧。”
宋旸谷冷笑两声,他可不挨这一顿呲哒,“歪歪道道的东西就是多,你不要胡乱攀扯。”
他这人的毛病,就是那时候给大太太刺挠出来的,对着那些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或者手段高超的社交名媛,一点不来电。
站一起说几句话,就想起来翁家的那一位格格了,真是好大的口气。
扶桑刚试探他的呢,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一些坏。
她对她有好感,他长的合自己的心意,合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女人的心意,他还博学,博学到教人觉得气质卓越。
小时候就知道怕他敬畏他,现如今她也是个女孩子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结婚生子的都有,她什么都沉寂在心里面,可有可无的。
当然他这个人的缺点也很显著,嘴巴太坏且脾气太差,最重要的是,跟她格外的不对付,老想着挤兑她,那些年可真是受够了挤兑了。
她笑了笑,还是问出口,“那您喜欢什么样儿的啊”
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就稍微比对一下我自己呗,没别的意思。
对于好的事物,大家都有一种欣赏的眼光,且适当追求是不是
乍见之欢下的美好事物宋旸谷想都不带想的,“你管我喜欢什么样儿的,指定不是你这样儿的。”
“我什么样儿的啊”扶桑也不生气,笑的更开怀了一点儿,她觉得宋旸谷对自己有误解,可以解释一下。
什么样儿的
宋旸谷觉得自己能挑刺她一堆的缺点,当然他也是没有一点犹豫地就这么干的,“嘴硬的很,脾气也差,心眼儿也多,鬼话连篇,待人不真诚。”
鱼承恩在后面扯他袖子,有这么说话的吗,打圆场,“都是早前咱们闹着玩儿的,现如今都大了,可不是这样儿的,我们爷是夸您聪明有本事呢。”
扶桑点点头,“我也觉得是这样的,我比较聪明。”
说完自己偏过脸去,嗯,挺好。
这人也就脸还可以了,他看自己缺点那么多,这样子的人可以做朋友,嫁人的话挺糟心的吧。
她打定主意了,以后嫁人啊,就得找个好看的有气质的,气质最重要,跟宋旸谷一样不开口的时候像是鹤,开口的时候像是焚书煮鹤。
家风不能太差的,这样的家庭养出来人清正好相处,凡事不会离了大谱儿。
最重要的是,看她跟看月亮一样的,挑不出茬儿来,看她哪儿都好,哪儿都挺美。这得有个好脾气,还得能抬举她的,不能天天像是宋旸谷这样挤兑自己的,糟心
车轱辘一圈圈地跑,宋旸谷不大可能跟她再吃晚饭,也就各自家里去了,扶桑送他到家门口,没带礼物不好去拜见家里二太太,更不可能进门儿,“替我跟家里太太问好儿,等着节后的,我来给她磕头拜年呢。”
一方浅浅的院子,里面有个妇人掀开帘子看着门口,有些年迈,喊宋旸谷进门说话儿。
“是之前府里当差的吧,你喊她进来,我有话要问。”
扶桑等进来了,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宋家的二太太,而是先前大老爷分居两地,养在乡下的那一位,宋府的孩子都称之为宋姨。
她思忖着怎么喊人,就听宋姨先问她,“你坐,不要拘束,就一件事儿,我请你进来,跟我仔细说明白的。”
她大概身体很差,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觉得气虚,扶桑扶着她坐下,自己坐在下首,“您只管我,我知道的都说给您听听,就是我不知道的,也给您打听着。”
“你是个好孩子,难怪旸谷喜欢跟你玩儿,一回来就找你呢。”
扶桑笑的有点虚,那倒是大可不必,换小时候我跟他能掐起来,如今大了,心胸都稍微大了点。
“那年,听说你陪着老爷,一路从押房里面去了法场,你跟我说说他吧。”她说的谦卑而可怜。
扶桑也料到了,果真是跟大老爷有关,看着宋姨心里觉得可怜,说的那么多,没有一句是跟你有关的。
她作为一个男子行走在外头,看太多伤心事儿了,男人挣饭辙可怜,女人可怜的又何尝少呢,她不愿意教她伤神了,不愿意一辈子到现在了还惦记着大老爷那么一个人。
“他还是在府里的老样子,没大有变化,说话还是和风细雨一般的,教我们手底下的人各自奔路子去,教还活着的人好好儿的活着去。”
“他留了话儿,到时候送着他到山东老家去,入祖坟安寝。太太,您看,大老爷临了没就这么一个心思,别的心思,您也知道他的人,他盼着活着的人好呢。”
走的时候屋子里面一阵悲嚎,宋旸谷送着她出来,“你说的很好,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
扶桑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听宋旸谷继续说,“翁家那边姑奶奶递话儿给我,我没见。”
临死前是和离的,翁家的三姑奶奶,就不是宋家的大太太了,宋家这边一律称她为翁家的姑奶奶。
家里还有一位呢,见了又能怎么样,宋旸谷实在是不想再折腾了,扶桑觉得对着宋旸谷可以说实话,“大老爷说这话的时候别人也在,我说给你听,你心里有数也好”
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明明白白地大老爷说了,如果宋旸谷回来,或者宋家哪个孩子还活着回来了,只要翁荔英没再婚,那宋旸谷是要养老的。
这就是说,如果翁荔英现如今递话儿来,不愿意在娘家待着了,要来宋家,那宋旸谷按照大老爷的遗言,是要奉养她给她养老送终的,给她后半生安稳无忧的。
宋旸谷冷这脸,宋映谷在旁边笑面虎一样的,“话是这么说,可是如今家里宋姨身体也不大好,我听说翁女士如今在娘家过的也还可以,兄嫂不曾苛待她,来这边奉养的事儿,不如缓缓。”
“等着哪天的,我托着人去瞧瞧她去,看看家里缺什么,都给她送去。”
只是要来家里,不大可能,目前一点戏也没有。
宋映谷说的话贼漂亮,扶桑也是尽尽心,“我哪头也不偏帮着,我就是瞧着,都可怜,都是可怜人。”
“是,天底下的可怜人多了去了。”
扶桑笑了笑,招了黄包车,“二爷您走南闯北见识比我多,您见得伤心事儿也比我多,您心里有数就行,别让三爷性儿别扭着了。”
宋旸谷这人爱呕气,他不会二爷这样的软刀子磨死人。
夜色已经落幕,寒风卷地起,她缩着脖子往黄桃斜街里面去,恰好大力拉着空车追上来,“您上来,我拉您家里去,怎么不叫车的呢”
看她木愣一般地,眼尖地看着她手里粉色的传单,“哦,您也看见了啊,街上到处都在传呢,晚报说沈阳没了。”
转到扶桑眼巴前,看她满脸的泪,扶桑叫的车从宋家往家里来,半道儿上学生撒传单,喊着沈阳沦陷,立马下车去看。
如今听大力这样说,泪潸然不止,“大力叔”
哽咽不成声,“沈阳没了啊日本人”
咬牙切齿,司马昭之心啊这是
大力扶着她,“您也看明白了,我们今晚都散工了,几个伙计商量着,咱们这样不如参军去,去东北打仗去呢。这好好儿的给它们在那里修铁路,好好儿的把咱们自家东西给它用着,怎么还倒打一耙呢,说我们找事儿的呢。”
他摇摇头,“我想不大明白,明儿,看着吧,政府那边,肯定就跟他们打起来了,咱们打过去就是了。”
送她到门口儿,招呼着扶桑,“快,进去吧,别在外面喝风了。”
柳先生站在门口,他脸上油彩还没有卸妆,跟包儿的抱着戏装跟在后面,他也听说了,在这里听了一会儿了,“明儿看看吧,今夜说不定就打回去了,咱们关东军几十万,总不能教他们这样欺负。”
扶桑一宿没睡好,她恨得咬牙切齿,她看日本人穿的吃的用的,人家过什么日子,咱们过什么日子。
又劝着自己,兴许明儿就好了,一早上便回了倒簸萁胡同,扶然在家里呢,她就堵着他问的,“如今是什么情况呢,是要打还是打呢”
如果要军事布置,那京畿防线就应该开始一道一道的设置了。
应该动起来了。
扶然没接到防务命令,“我早上刚回来,说是昨晚打起来了,结果咱们没打过,人家的好东西太多了,咱们什么也没有,给人撵着打的。”
说的吓人,那边抵抗无力。
太太抚着心口,她就害怕打仗,“庚子年的时候,那些毛子来了杀红眼了,家里一个月没敢开门呢,这是又要打起来了吗你说说,实在不行就给他们算了,省的他们天天在北边闹腾。”
舒充和恼了,“关外,那是咱们的祖兴之地,你不知道不要乱说,这国之疆土,说给人就给人的那历朝历代还打什么,都白送给人家算了你不知道亡国奴下场什么样儿的,世界大战的时候,你看看德国人什么样子的,大气儿不敢吭,柏林都给人打突突了。”
战败国,没有一个是挺直腰杆子说话儿的,给人吸血罢了。
太太不管这些,“我啊,就盼着好好过日子的,再怎么样,扶然别去打仗就好了,那子弹可不长眼呢,说是跟下饺子一样,人挤着人的给人打成了筛子。”
扶然不怕,他是德械师,全都是请的一流的讲解的,都是西点学校毕业的,“要来,就打,我在一天,他们就别想南下,在北边有个地方窝着就不错了,大家伙且等着吧。”
扶桑也松口气,“你们是新式陆军,可真不错,听说前几天还在天津那边打炮呢。”
扶然拿出来自己的陆军手册,里面有口诀呢,每个人都背,光等着打仗的时候上去了。
扶桑瞧着可真好,“军费多少,你们如今两万人不到,财局那边每月多少经费,每年多少预算啊”
扶然合起来笑话她,“你可真是算盘珠子噼啪响呢,张口闭口全是钱,问这些做什么,自己要练军一样的。”
“那倒不是,就是问问,看看钱够不够。”扶桑有点不好意思,她对钱确实敏感,什么事儿最先想的就是开支经费预算。
“您歇歇吧,明儿过年了,我看打不起来了,什么事儿都没有过年大,咱们先过年,年后要打要和,是大人们商量的事儿。”姑奶奶把年菜都收到柜子里去,就在天井里面,菜坏不了能吃到十五钱呢,要吃的时候回锅就好了。
扶桑是不在家里过年的,荣师傅在一天,大小节日都是陪着荣师傅的,她想的也是,要打要和的,还得等过年才好,它能一口吃一个胖子吗
东北那边还在打就好说,调兵遣将的,小打小闹也有不少年了,这次大概也差不多,安稳了一点儿。,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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