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觉得时间怕来不及, 自己没走几步便下驴车,“你们先走,我去租车行看看, 兴许有车子呢, 咱们这样赶过去,怕是来不及。”
说完不等着人说话儿, 自己撑着车子边缘就跳下去了, 给查四爷看的直瞪眼,“哎呦,姑奶奶, 您说,您家里这一位小二子, 怎么还是这样的脾性儿呢,不是说先前都议亲的吗”
姑奶奶擤着鼻涕,“您快点儿吧,我就要急死了。”
她也不愿意说扶桑的婚事儿,眼看着就比别的孩子艰难些,就奇怪了, 别人的婚事都是水到渠成, 差不多就好,到了扶桑这里, 就越看越觉得老大难, 不是她要求高什么的,是别人都觉得怎么搭配都不太好找。
扶桑就急死了, 但是她这个人呢,不慌,手不太麻, 遇到事情第一个想法,就是怎么解决,这是脑子里面自动出来的东西,机动灵活,在大街上往租车铺子走呢,她对这城里一切贵的东西都了解。
掀开袍子越走越快,承恩开车呢,瞅着一眼,心里挺失落的,结果就倒车回去了,“哪儿去啊”
这是遇到事儿了,宋旸谷也看着她,这是俩人第一次对着她说话儿呢,“哭什么”
语气温和一点,是关心。
语气生硬一点儿呢,跟现在这样,像是给你心上砸石头。
扶桑擦擦脸,你大爷的,这时候你管我干什么,她现在一点不怕得罪这个人,因为知道这人脾气,先前肯定对自己觉得有亏欠,这时候肯定不会计较。
但是看着这一辆车,她一下就心动了,“有空没有,送我一趟出城去,我爸爸不太好。”
宋旸谷指着车门,“上来。”
他新车刚到,这不是前段时间要结婚,二老爷高高兴兴地给儿子置办的东西,英国的土地,进口的小轿车,什么都给儿子预备好了,这不都送过来了,结果宋旸谷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
以至于二太太看他带着承恩见天的上街上去溜达,去兜风,都背地里跟人家说是他诓人的,就为了诓二老爷的礼物。
宋旸谷跟扶桑并排坐着,他这人心肠不坏,关心道,“是什么问题,我有认识的大夫,拿帖子去请。”
都是名医,家里有两位太太常年看病吃药的,除了价格贵没毛病,人病怏怏地,宋姨那样地也能养住。
承恩一下就懂了,自己停车下来,“我去,二爷您带着人回去。”
说完一转眼就跑了,地址在心里记住了,“我知道,就在安平庄子旁边儿,那年鼠疫,我们去过安平庄子。”
宋旸谷也不多说什么,扶桑这才有心思哭的痛快,你说家里这一场一场丧事的,荣师傅先前没有了,现在又是舒充和,就像是时间节点到了,一个接一个的,按照顺序,开始按部就班地没有任何办法地离开。
你觉得无奈,可是这是每一个人的无奈,是世界的法则,你要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无论你愿不愿意,规则会摁着你的头接受,如果不接受,那跟这个世界就不相容,你会非常非常的刺挠难过。
所以她哭,不仅仅是因为舒充和,有时候会想起来很多事情,想起来荣师傅哭一回,想起来自己早去世的大烟鬼爸爸也会哭,想起来舒充和这样一个和气老实温和的祁人,也难过。
这会儿她想起来的全是好,全是舒充和的一点一滴的好,“那一年,我饿得要死了,我们马上就要饿得偷东西了,我想翻墙的,结果他给我一摞子烧饼,那么一摞子啊”
说到这里,想起来他的样子,那时候多年轻啊,她愿意回忆这些,一丝一毫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就哽咽住了,不能再说下去了,太教人伤心了。
宋旸谷这个车子,最新款的,造型就非常的漂亮,太阳底下都能闪光那种,他在街上没事的时候就会转一圈儿,今天刚好休息,一早上就起来了,扶桑才想起来问,“您街上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他速度很快,也会开车,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学的。
扶桑擦擦眼泪,又拽过来他胸口的手帕,自己的不够擦了,一点不客气,自从她给他坑了一把,在她这里,宋旸谷的定位,就是一个可以随便对待而不会轻易发脾气的人了。
因为喜欢。
仗着他有点喜欢。
他这样的人,后来她仔细分析过了,如果不是喜欢,不会跟人家女的多说一句话的,一个眼神都欠。
姑奶奶这才刚出城呢,哒哒哒的,结果就给扶桑追上来了,坐在车上一直到家门口儿,都没开口问宋旸谷跟扶桑怎么又搅和到一块儿呢。
这庄子扶桑也只来过一次,大概是刚回来的时候,来探望过扶然。
如今已经入初入冬月,乡下比城里要冷一些,伸手出来觉得寒津津的,查家大姑娘站在门口儿,看见姑奶奶下车眼泪就呱嗒呱嗒,没什么话儿,指了指里面。
门是开着的,姑奶奶一进去,就看见正对门口的舒充和躺在草席上面,下面是秸秆扎好的棚子,连衣服都换好了。
太太坐在旁边儿哭呢,“你们来了啊。”
人进去,唧唧闹闹地就是一屋子的人,有邻居也在陪着,这要是人去了办丧事儿,得几十口子人才行呢,都希望好呢。
可是吧,有时候得早点打算,这眼看着就是不行了,你就得体体面面办后事儿的,人昏迷状态,太太抱着扶美一边儿说,“应当是夜里就开始了,他也不说话儿,等着快起来的时候,我先穿的衣服,再喊他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脸色不好看,他也不说话儿。”
舒充和这人,要么就是个老好人呢,他不惹事儿,老实本分,就是自己病了,大半夜的,他也不麻烦别人去了,就忍住了,先是后背疼,然后就是呼吸不上来,喘气儿不太顺畅,一身一身冷汗地出来,等着早上的时候,就说不太出来话儿了,人也没多说意识。
旁边儿村医一直都在熬药呢,吃不进去了,“这得晚了,大概是心脏不太好,他这人憋着呢,要是早点儿说了,去医院了,兴许就好了。”
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伸手先去摸他的呼吸,试探不太出来,又去摸他的脉搏,手腕儿那个地方是摸不到了,然后就顺着胳膊往上,一只到胳膊肘子,才明显地摸到,“唉,稀松,不太行了。”
就吊着一口气的,扶桑就急,她不避讳这些事情,扶美要摸人,太太就拉着她,姑奶奶也拉着扶美,就看扶桑一把拉住了舒充和的手,说实话,这跟个死人差不多了,“咱们马上送医院去行吗”
村医不好说什么,说了不救,人家怪你怎么办,打量着扶桑,知道这是家里二小子,看着像是个主事儿的,“这样情况,去了也很难救,但是不一定,有可能半路上的话,人就已经”
“你们自己想想,想想看看。”
太太就不同意出去了,这最讲究的事情,人到这一步,就不是抢救不抢救的问题了,“咱们不去了,孩子啊,人这个年纪了,就是死也是死在家里的。”
如果在路上就去了,或者在医院里面去了,西医的大夫都擅长开刀做手术,太太跟舒充和一辈子都不会去那种地方。
扶桑站在那里,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眼前来来往往地乡亲们奔忙着,有生火的,有在灶台上帮忙儿的,还有纸扎金银元宝地放在舒充和的周围。
她起身出去,宋旸谷站在磨盘的旁边儿,斜靠着半坐,一下就看到扶桑出来了,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你还没走啊,谢谢你了,有事儿你去忙吧。”又看向承恩手里的药,他也是刚到的,屋子里老马请的大夫也到了,意思也是跟之前差不多,有时候咱们自己的大夫,是治不了急病的。
急病这个东西,突兀地去了,像是太太说的那句话,人少受一点儿罪吧。
扶然空荡荡地一只袖子,他不太好在这里,这俩人的事情他知道一点儿,“我去厨房看看中午吃什么,吃午饭再走吧。”
承恩一溜烟地跟在他后面,他是最会把自己融入环境的人,在哪里也打成一片,掐着一头蒜蹲在厨房门口儿,一个一个慢慢地放在蒜臼子里,顺手还往灶台里面烧钗,热水开了又装在壶里。
查家大姑娘切菜呢,这时候虽然不能玩笑,但是还是纳闷儿,“您比个小媳妇儿还能干呢。”
承恩把那一盆白菜芯子倒进大锅里面,一会儿蒜汁调和进去,又放进去一把子生鸡蛋,这样子鸡蛋拌白菜。
但凡这种时候,吃的是不如喜事儿的,承恩小声问,“今晚能不能熬过去”
查家大姑娘摇摇头,“我早上的时候请人去打算盘了,说要是今儿早上发病,能熬过去,要是昨天夜里发病的,大概就是下午了,下午两点到点之间。”
总是有一些奇妙的东西,说不明白,道不清楚,但是代代传承下来的东西,就比如人去世的时间,能差不离地请人看一下。
不用其余的手艺,一把算盘就可以了。
承恩叹口气,“舒家正翁,好人啊”
到了这一步,人留下来的也许就是口碑了,人人提起来的时候,说句好人多难啊。
查家大姑娘也叹口气,“怪我们,不是为了我们,合该在城里过清闲日子的,前些日子扶桑来,要接他们去城里,为着担心我们,给我们挣点嚼谷的,才没有走。”
人年纪大了,就想着靠儿子,跟儿子离着在一起,承恩不好接这个话,这样的关头,最大的事情就是和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们好好保重才是,谁也怪不着。”
他把鸡蛋剥好了,放在清水里面,看着那边磨盘西头俩人还在说话儿,不像是要走的样子,掏出来怀表看看,这难道是要在家里吃饭
他有一肚子的话呢,查家大姑娘也有一肚子的话,都不是说的时候,给外人听见了不好,她闷着头想,如今扶桑这个年纪了,要是真的人没了,是不是要守孝,守孝的话,虽然不用年,最起码也要一年。
再耽误一年,不如热孝里面成亲了。
省的再耽误了。
承恩又扭头进去烧火,闷着头想,难怪这些日子见天的在街上转悠,开始他以为是开开新车的,今日看来,他是等人的,多少日子没看着人家姑娘了,心里大概跟猫爪一样的,也不能上门去,就在街上转转。
这会儿也不走,人家家里忙成这样了,还不走。
中午难道还得单独给你做一顿饭吃
承恩怕宋旸谷午饭跟大家伙格格不入,这都是周边人一起吃饭的,中午做的都是大锅饭,几个人围着吃饱了就行,谁也不会挑刺儿。
正想着呢,就看宋旸谷跟扶桑进来了,扶桑指着宋旸谷问查家大姑娘,“嫂子,有饭没有”
“他有些饿了,给拿点吃的。”
承恩利索地起来,拍拍手就要忙,结果就看见查家大姑娘利索地用夹了一大筷子凉拌白菜儿,递过去一个饼子,“刚做好的,快吃。”
承恩盯着自己鞋尖儿,余光看着扶桑递给宋旸谷,嘱咐他,“吃吧,自己找水喝,那边有大茶壶,吃完车子给我用,我得买东西,家里人跑不开。”
查家大姑娘想着扶桑也饿得快,“你也没吃吧,快一起吃,不然一会儿忙起来顾不上。”
又递给扶桑一碗,这一碗就看出来亲近了,上面挂着好几块煮鸡蛋呢,扶桑接过来,筷子也没用呢,自己端着跟宋旸谷靠在磨盘上,俩人肩膀挨着肩膀,“给”
她扒拉点鸡蛋给宋旸谷吃,俩人关系再怎么差,再怎么不满意,扶桑不愿意看着整个人吃苦,也不管他爱吃不爱吃,家里就这样的情况了。
宋旸谷闷声吃着,突然问,“你不喜欢吃鸡蛋”
他记得她什么都喜欢吃来着。
扶桑打哈哈,“对,我不喜欢,你全吃了吧。”
傻不傻,这得多忙呢,你不吃鸡蛋,吃点好的,你吃完饼子一会儿就饿了。
宋旸谷犹豫了下,还是全吃了,他记得这人挺喜欢吃鸡蛋的,兴许这会儿不想吃吧。
刚咽下去最后一口,屋子里面人就喊了,碗筷放在磨盘上,扶桑大步就进去了,舒充和睁眼了,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他到处找人,不能说话儿,却眼神清明。
边上有人小声说了,男怕清明女怕糊涂。
人老了,男老人怕头脑清明,女老人怕头脑糊涂,不是好兆头儿。
太太拉着扶美,“快,扶美跟你爸爸说话儿。”
“这是扶美,你看,这是咱们扶美不是”哭的难受,这关头了,扶美只能比划,他连个爸爸都不会叫。
姑奶奶看他眼神不对,“扶然,找扶然是不是这是你的大儿子,扶然啊。”
扶然从他头前面转到眼前来,跪在地上喊爸爸。
结果舒充和还是看,眼神还往外看,他还在找人。
太太就明白了,“扶桑,找扶桑来”
他等的人是扶桑,“往日他最疼扶桑,这个孩子他最喜欢。”
就那么大一片儿地,扶然跟扶美起来到他脚边去,扶桑从外面进来就跪下来,在他跟前儿,拉着舒充和的手,舒充和手微微抬着。
周边人也看出来了,“这是等她的,吊着气等的。”
扶桑回来,前后脚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人就醒了。
舒充和只看着扶桑,说不出话儿来了,胸膛起伏很大,心率高的不行,只看着她一个劲点头,姑奶奶哭的抑制不住,她疼啊,心疼啊。
心疼自己弟弟,就撕心裂肺的疼,躺在这里他得多难受啊,说不出话儿来,他心里得多急躁啊,扶桑一个一个口头,“爸爸”
她有时候就觉得老天爷不仁慈,如果一定要人死的话,那么为什么不给每一个人安排一个好的死亡状态呢,为什么就一定要每个人在痛苦跟病疼折磨里死去呢,他们连遗言都交代不出来。
如果每个人可以在身体最健康的状态下死去,哪怕只有半个小时的,也好啊。
她多想舒充和现在能好好儿的,好好地说哪怕十分钟的话,让他说完,然后再死去。
非得这么折磨他,让他喘气都不能大口呼吸,慢慢地憋死。
太太最懂他,“扶桑,你爸爸疼你,平时就最惦记你,个孩子,你吃苦最多,打小送着你去当学徒,你最受累,又没有成家立业,你爸爸觉得亏欠你。”
舒充和也哭了,眼泪顺着眼角下来,他说不出来,但是眼里面一片晶莹,扶桑哭着抹眼泪,呱嗒呱嗒掉在舒充和宝蓝色寿衣上,上面是团纹宝相,还是老样式的衣服,里外七层儿,头顶戴帽子,脚踩着八字鞋。
陌生又熟悉,扶桑指着外面,“爸爸,我有呢,我有,他在外面呢,您别记挂我,我好着呢,我们俩以后结婚好着呢。”
舒充和这会儿大概也糊涂了,人清醒之后,大概就是慢慢地糊涂,扶桑扯着嗓子对着外面喊,“宋旸谷,宋旸谷”
“你进来。”
话音刚落,宋旸谷听见就进去了,一进门扶桑跪在那里转身就拉着他的袖子,“您瞧瞧”
“先前认识的,去过家里的,您大概没见过,您看这人怎么样”扶桑这时候,她那么小,跟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一样儿的,拽着宋旸谷给舒充和看,怕他看不清楚,让宋旸谷蹲下。
她自己没发觉,姑奶奶看宋旸谷一下跪下了,她就心颤悠悠了一下,往旁边挪地儿。
舒充和眼角又有泪出来,太太给他擦,“你看,你放心了吧,你别操心了,您受累一辈子了。”
舒充和眼神平和了许多,又看着太太,再看看扶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跟她说,等着都安排好了,你交代我的事情啊,我都跟她说,不瞒着她,让她回家里去找,去老家找她那一家子亲人去。”
舒充和闭上眼睛,再没有睁开过,等下午两点出头,不到十分,人就去了。
扶桑哭的在地上打崩儿。
宋旸谷头一回看她这样,主事儿的有章程,人去了不要哭,惊扰亡魂,“拉出去哭,孝子擦脸正冠。”
扶然上前去,拿着棉花擦水,最后给舒充和净面,头发已经在晌午给他修剪好了,“我爷,我给您擦擦脸,净净面来您赶路,路上进了阎君殿,阎君见您”
扶然念不下去,哽咽几声才念完,“阎君见您笑吟吟。”
扶桑自己出去的,坐在磨盘上就开始哭,就这个地方人少偏僻,她对着西墙哭,哭的难过,她不耽误里面入殓装棺办事儿,但是情绪有时候,控制不住。
宋旸谷站在一边儿,看她抬眼,一副不大好惹的样子,“我在呢。”
扶桑一肚子的委屈跟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哪里来的气,一下子就扎破了,她替舒充和委屈难过,“宋旸谷,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啊,早前我听人说,吃一肚子穿一身儿,现在想想,还真是就这么两件事儿。”
活着的时候吃一肚子,想吃什么吃什么别亏待自己。
死的时候呢,里外七层体面寿衣,须发干净鞋履妥帖地去见老少爷们去了。
真就是这么一点事情,没意思的很。
宋旸谷个闷葫芦锯嘴一样地,半句话也说不出,但是那句我还在,扶桑听见了,这时候她记在心里去了。
这种事情,不是要听安慰的,她都想着这人开口说什么她都挤兑的,朝着他撒撒气的,结果这人就个字给她。
她半天没说什么,哭完自己擦擦眼泪就起来了,去问主事儿的要单子,她得进城采买去,喊着宋旸谷,“走,给我开车去。”
宋旸谷也没话说,起来就跟着她去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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