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包还是那样细白文弱的样子, 她长得清秀,如今还是个女学生一般的样子,在夜色里面静静绽放的山茶花。
小荣披衣起来, 屋子里面不敢开电灯, 一盏豆大的灯花儿挽起,老马闷声生起来炉子, 看见里面一点火星儿, 往下翻翻,吹开烧灰的下面有几块通红的火炭,他嘿然一笑, 这就好, 这点火炭儿就能给他全烧起来了。
上面架着一把小铜壶, 他闲着没事儿在家擦的干净透亮的, 老马看扶桑一眼,这孩子爱干净, 家里的活儿你不干,她看见了, 也不说,随手就给干了。
老马这人仔细, 他就琢磨出来了, 院子里有落叶,花盆下面零星的, 不让扶桑弯腰捡起来, 院子里面总是干净整齐。
就是小荣,也比一般人爱干净的多,仔细着呢。
扶桑看向老马,“厨房还有吃的吗”
老马应声, 一会儿端着一盆面进来,还有一盆已经冷透彻成肉冻的炖肉,“烂肉面吧,来不及热肉了,浇进去热面汤吃吃,招待不周。”
小书生斯斯文文地带着眼镜,他长的不是先前的样子了,多少几分成熟跟落拓,看扶桑坐在灯火下面温柔可亲,心里不由得一阵心酸,多少感慨难挨,“我们南下去了广东,去那边考军校,二期期有的同学考上了,我们就一边打工一边备考,后来几次不中,我们就到了上海。”
在上海那边,打流。
没说出口,但是小荣已经眼眶子发酸了,早些年前就如此,可是这眼前俩孩子,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啊。
十五六岁,东北流亡,十七八岁,长江边打流,住的是公园桥洞,吃的是白水红薯,吃多少苦头呢,他听着就心疼,一个劲的劝着人吃,“先吃饭,你们东躲西藏的,怕是没好好吃顿饭。”
捞着里面的大块肉,个个都有巴掌大,往里面浇进去,“好孩子,在我们家里就住下来,就我跟我师妹两个人,房子空着呢,你们住着等风声过去了就走。”
查二爷也馋的慌,他吃的抬不起头来,说句不好听的,有一年没吃过肉味儿了,“还别说,我上回吃肉,还是前儿你爸爸的葬礼上,我捞着吃了一块儿白菜呼肉,那荤油炖菜是真的香啊。”
他是个旧式样的文人,有钱的时候是儒雅多才,书香世家,没钱的时候,穷酸几乎是伴随着他的标签儿,他的头发是剪到齐肩的,不中也不洋。
他的长袍子,有些旧也有些脏,这大概跟他家里没有主事的女主人有关系,他总是呈现出一种自己很努力之后依旧显示出来的落魄。
吃一碗再吃一碗,他能吃碗还能吃,放下碗筷的时候,他就想起来静悄悄的隔壁,“柳老板,是个好人啊,是个义士。”
“我跟他,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他总是爱跟朋友交往,多大的角儿,他从来不说瞧不起我们这帮穷朋友,帮着我们周转交际。”
柳先生,除了看起来有些冷傲,但是他待人接物,确实不是他的长相那般的冷峻,他是个顶热心肠顶温和的人,远的不说,查二爷的画儿,他总是托着给搭线儿,卖给那些达官显贵,就是柳先生自己,每年也总是买几张,帮衬着查二爷。
查二爷说起来都觉得心疼得很,“我给他写了一篇祭文,给他起个雅号吧,我得把咱们北平城里面的义士都记录下来,供后世瞻仰,已经写了初稿了,还得人看看,今儿也一起拿来了。”
文人,不管哪个朝代的,不管多么迂腐的,多么让人觉得无用的,他都有一些使命担当的责任感在里面。
总是有一些他们所坚信的多维护坚守的东西,一些不一样的气节传承下去的,查二爷慢吞吞摊开给大家看,他对自己的文采很满意,但是自我也很挑剔,“你们看看,这是他的出生籍贯,我仿佛记得他是唐山人是不是”
小荣是唐山人,他不记得有这号老乡,也没听过柳先生说起过,“不是唐山人,仿佛是跟父母逃难到唐山的。”
“哦,那就详细记载下来,咱们不能乱说,我就加一个注释说明,”查二爷拿着毛笔出来,舔了舔上面干涸的墨水,毫不吝啬地在稿子上勾画,他是一改再改的,“咱们继续,柳先生当红的那一年,是团拜年的时候的义务戏是吧,唱的好像是小放牛,万人空巷,我去听了,可真是自成一派啊,梨园首魁”
说到这里,他仿佛又想起来了,“是这么一回事儿,我们打算私底下,给柳先生祭拜的,梨园那一行当的人,有头脸的都是这个意思,他们都当柳先生是梨园的骄傲呢,连夜写本子拍戏呢,要给柳先生专门出一台戏曲,名儿还没想好,已经委托上海那边的先生帮忙写本子去了。”
“依我看,这雅号,不如就拿这个本子的名儿来取罢了,我原本想了几个,未免显得过于小气了,总也配不上,某见识浅薄,就不让内行人贻笑大方了。”
他说的一板一眼地,扶桑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不知道如何寒暄是好,只睁大了眼睛看着,小荣到底是混过内廷的人,他最会做体面事儿,说场面话儿,如此而已地称赞一番,复又坐下来喝茶。
扶桑做事总是目的直白,“今天的事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啊,这”
小豆包儿说话嘎嘣脆,她比查二爷要痛快,比小书生心眼也要直白许多,“日本人听了汉奸的话儿,喊着柳先生去唱戏,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带着日本人来示威的时候,起了歪心思,看见了小柳,要小柳去台下陪。”
这还能有好。
柳先生原本就气,再看小柳,已知道抵不过什么好下场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他跟朋友们都说一声,查二爷这人有许多时候,是有一些石破天惊的好主意的。
“我先前不是给您卖了一幅画儿,凑了一些钱,说带两位朋友出来吗就是这两位,刚好在我家里,我便想着商量了一下,正赶上日本人开庆功会呢,大好的机会。”查二爷现如今依旧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惜了柳老板。
小豆包儿接话,“平日里日本人街面上戒严,我们近不了,他如今北平上海两地游行示威,气焰太嚣张了,先前上海情况不好,我们就被安排到北平这边来。”
总而言之,巧上加巧了,“柳老板,我们是真的没办法,我们人少,只能出其不意,正面打我们打不过,也跑不开,最后还是没有救。”
扶桑叹口气,“不容易,都不容易,你们好样儿的。”
如此也罢了,就留着在家里吧,“先住着吧,只一点,你们应当比我们谨慎,别出门叫人看见了,如今汉奸也多,日本人的耳目也多。”
也没法子,沦陷时间长了,城里的人就开始糊涂,开始模糊,觉得现如今就是日本国了,早晚也变成日本的,开始当母国一样地效忠了,有辱国体。
小豆包儿为什么非得搞一下破坏,凌晨国际上就开始登报了,日本人捂着不给发的照片儿都公开了,你侵略,人家积极反抗,就是柳先生拔刀的那一瞬间,多么地勇猛。
国际社会上看我们,肯定就不是那么地瞧不上了,国际地位很低,但是不能不去维护。
就是国内,沦陷区的看了,还有前线的看了,是不是也会觉得振奋呢
有时候暗杀,做一些黑暗里面游走的工作,也挺伟大的。
查二爷的名册里面,有详细的记载。
家里藏了人,邻居是能听到的,院子都这么浅,大力一早儿问,“昨晚上狗叫的急,家里有什么事儿您开口。”
扶桑笑了笑,她自己骑着自行车要出门,“哦,我大嫂那边娘家亲戚来的,给我捎信儿,我得去城外一趟儿,您跟婶子说一声,要是去宋家做工的时候,跟爷说一声儿,要他下班儿在局里等等,我晚上找他去说话儿。”
大力咧嘴笑,如今才不过五点,他拉着洋车,看扶桑的车链条,“你等家里来的,我再给你上油,再给你擦擦。”
“哎,麻烦大力叔了。”
扶桑踩着自行车就走了,背着个小包袱,先去了倒簸萁胡同,姑奶奶看她就吓死了,“你个死丫头,一晚上我没合眼,早知道不让你去黄桃斜街了,你爸爸才没了,你要是出事儿,我怎么有脸见你爸爸呢。”
扶桑这人撑事儿,有写话她能压住了不说,面色如常,“我出城一趟儿,你看有什么带的,我带给大哥去,得快点儿,不然赶不上走了不好说。”
姑奶奶嘴角一下就掉下来了,“听说日本人昨晚上抓了一晚上的人,挨家挨户搜,近一个月外地来的都抓走了,城外枪声响了半晚上。”
“难免他们不出城去扫荡去,进来他们烧村越来越频繁了,大哥虽然换了户籍,托了嫂子娘家的户口,但是难免有认识的人认出来,柳先生就是熟人卖的。”
姑奶奶用帕子擦鼻涕,“这群天杀的,赶紧走,都走的远远儿的,你不如也走。”
扶桑笑了笑,摇摇头,也不说话。
姑奶奶就纳闷,“你什么意思。”
扶桑转过身去,“我不走,我还有事儿呢。”
她正对着镜子,笑了笑,“我得在这里结婚。”
这里,有我要结婚的人。
我走了,跟谁结婚去呢。
姑奶奶没见过她这样笑,自己不好再问,扭过身去,把衣服袄子都收拾好,“路上什么都缺,跟你大哥说别觉得麻烦,只管带着就是了,不然缺个针线都没地方买去,人生地不熟的。”
扶桑努力地想自己有哪个朋友在南边,仔细想想都不亲近,都不能值得托付,小豆包儿人义气,“我有同学在四川,不如去四川去,那时候我们打流到四川去,离着重庆也近,那边儿真好。”
“他帮着找房子,先落脚下来,什么地方他都熟悉,他毕业后就回了四川,在老家那边开讲武堂招生,也可以帮忙介绍个伙计。”
扶桑不太信别人,姑奶奶把东西给她装满,自行车太少了,扶桑背上都挂着,“其实,带够钱就好了。”
姑奶奶就跟没听见一样,“我给钱多多的,我养老钱都给你大哥了,你不要觉得偏心,你有钱我知道,你大哥带着老的带着少的,要没钱,你嫂子不得犯为难,她们两个都老实,比不上你。”
疼谁
反正最疼得不是扶桑,最疼得就是扶然跟扶美。
扶桑这人不计较这些,咕哝着一句,“瞧您,我都没说偏心眼儿,你自己就开始说了。”
自己踩着自行车就走了,这个点儿刚好城门开,等到的时候,家里果真都在收拾着呢,太太就一直背着人哭,舒充和去世的悲伤都没来得及想,就已经被取代了。
她舍不得扶美,“留家里吧,不出门就是了,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
扶然不给,“小柳怎么没得”
太太就不在说话儿,只一下一下摩梭着扶美的脸,她狠狠心,“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扶美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一辈子就放不下这个女儿。
扶桑把东西都帮着装在箱子里面,装不下的就用扁担,“大哥,你捡着好的挑着走,剩下的留在家里吧。”
查家大姑娘也找一根扁担,“我也挑一担子,咱们人多东西多,左右上火车就好了。”
扶桑点点头,“要是码头火车站上有人帮着送行李,或者拉行李的,一定记住自己得看着,有许多小贼骗人的,东西就给你拿着跑了,抢行李的也有。”
等都收拾好了,也不过才九点。
太太站起来要走,扶桑跪下,“太太,不能给您尽孝了,您担待。”
她跪下立起,又对着查家大姑娘行礼,“嫂子,以后家里您受累,多操持,有事情给我发电报,缺钱缺药了都跟我说,我大哥闷头青,您别惯着他,我一家老小,托付给您照顾了。”
她解下来那个包袱,里面全是钱,都是整的,“这是一万块,你们等到了四川,买房置产,开铺子做小买卖种地都行,这是一个朋友的介绍信,你们按照地址去找,我不大熟悉,你们去了先看看人品如何,可以交往就交往,不能交往就断开,多长心眼儿。”
喋喋不休,看着一行人走。
扶美长了长嘴,扶桑笑了笑,把自己手上镯子摘下来,这是她戴着的一对叮当镯子,一套两只,本来是玉镯的,细细的圈口叮叮当当。
她怕打碎了,参考人家样式,换成了金的,细细的金圈儿,一个摘下来给扶美,“咱们扶美,说不准到南边去找个小四川去,我给你添的嫁妆呢。”
太太一下就笑了,“是呢,去找个小四川,再生个小四川,从小吃辣椒。”
再没有多余的话,扶桑掉头就走。
一边骑车一边不想再哭了,
再哭就没福气了,人嘛,站的高看的远,多想长远一点儿,比到时候给逼到死要强,长痛不如短痛。
她其实觉得背井离乡也还可以,哪儿好就去哪里,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就是了。
去南边,指定要比留在这边要好。
北平如今沦陷,后面肯定还要打回来。
再打回来的时候,打个一年半载,少的轰炸个十天半月的,也没有一个好人了。
路边的黄花灿灿,落叶卷着璇儿地跑,黄土微微冻着。
她背对着太阳,越骑背上越热,一层细细地汗出来,脸晒得通红,路过学校的时候都停课关门了,先前大学就早早地南下去了,后来中学小学也都停课了。
日本人自己开设了日本学校,里面咿咿呀呀地鸟语。
扶桑转过脸去,觉得晦气。
她去银行汇兑,人嘛,就是干。
她马上大婚了,不得赚点钱吗
早先的时候她觉得那些钱就够了,存着也够花几辈子了,可是存起来之后,就不想动一分,一点也不舍得用了,她挺过日子的。
再多的钱,不能坐吃空山,一个人最大方的时候,不是成为有钱人之后大手大脚的,反而有钱之后越节俭。
而是奋斗爬坡,不停进账的时候,才是最大方的时候。
扶桑现在是坐车山空的有钱阶段,所以她觉得吃个馒头就挺好。
自己坐在大户室里面,上来茶之后,她掏出来油纸包,咬着馒头五口就吃完。
洋行经理还是先前的那个,金经理就看的挺不理解,“取多少”
“现金一万块吧。”她早上的钱是拿的小荣的,得给他还进去。
金经理挺关心她的,觉得这个人很传奇,“你如今不在所里做事儿了,前天我去,他们说你很久不去上班了,怎么了,之前是不是去上海发大财了”
瞧瞧,还是个女儿身。
性别都变了。
扶桑这人心眼才多,最擅长鬼扯的,“没有的事儿,我们也是老朋友了,您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如今到年纪了,总共要结婚嫁人的,要是去上海赚那么多钱,我还回来做什么”
金经理也觉得钱不好赚,“国际上到处都在打仗,哪里有什么好的操盘募集资金呢,上海交易所那边我也有朋友,之前写信跟我说汇兑越来越难做了,现如今人人都在储蓄,但是又不放心存银行里面,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是信用。”
这个扶桑知道,上海那边到底创新很多,“他们开一元存款,而且现金流很多,所以即便上海沦陷,那边的汇兑业务虽然受影响很大,但是租界是主要客户,租界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了。”
说起来就觉得牙疼,日本人打进去上海,最高兴的就是租界了,他们觉得日本人去了,比中国人在那边好,也是毕竟一个是主人会觉得羞耻,一个同样是侵略。
还没打进城的时候,租界里面的外国人,德国英国就开始物资给日本军队,如今更是夹道欢迎了,受租界庇护的中国人扶桑不太清楚。
但是不能一概而论,人很多时候做出的选择,也不是本心的选择,只不过是权衡利弊下单,最好的一个选择罢了。
她跟金经理,俩人心眼都多,交换信息之类的,半下午就过去了。
扶桑吃的就是一个馒头。
别的东西她也不动,看时间差不多。
宋旸谷那边就一直等她,早上的时候大力家的去跟他说的,宋旸谷不太清楚什么事情,“她说什么事情”
“没问,她说的时候挺明快的。”
那就不是坏事儿。
宋旸谷也搞不懂她,一天老琢磨也不太好,他就去看资料了,这些浩瀚入海的枯燥的资料库,日本人都懒得烧,因此存留下来。
我们的盐税,其实可以改革一下,这个事情,宋旸谷有自己的想法。,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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