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一别, 二十多载春秋啊。
生离死别,故人见,几番叹息周转啊。
扶桑哭的跟个孩子一样, 这辈子,她待人真心真诚, 努力的去爱身边每一个人人, 她是向着光,向着太阳一样长大的, 那样的爱笑,总是笑眯眯地跟人说话, 自己疼自己累的时候,也跟个大气球一样的,给自己突突地大气,不肯松懈一口气。
因为人生很值得啊, 她觉得很值得啊,宋旸谷扶着她起来, 她抱着她哭,“其实我不觉得苦,我从来没觉得苦过, 就是一直很忙, 因为我觉得每一个日子,它都很值得啊。”
那样的值得,每一个早晨都是在阳光里面,跟草叶上面的露珠一样, 熠熠生辉的啊,那样的可人爱,那样的教人觉得有奔头。
今儿好好学习, 周考的时候有个好成绩,可以在府里换点大米猪肉,可以跟小荣分着吃,可以拿家里去补贴家用。
今儿好好上班,等月底的时候发薪,那么多的钱,可以盘算着出去吃一顿,家里这些旧式的人们,不可否认的是都过着捉襟见肘,一亩三分地的日子,外面的世界她见过,那样的繁华,那样的新颖,她也想带着他们去看看,钱少的时候就买点新鲜玩意回家看看尝尝,钱多的时候就带着去外面吃去,吃完了闲着走走。
她觉得很好,她觉得她这样努力过人生,那希望元熊他们也这样过人生,虽不相见不相认,但是大家都好好儿的,不辜负一身血肉延续,不辜负一脉相承。
扶桑是那样地喜爱生活,她骑着自行车逛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子,她路过热闹的摊贩,会目不转睛的看。
今儿,她真高兴。
人生努力的意义,就是要有很好的朋友,交几个好朋友,凭借着真心,然后找一个爱人,身边包裹着一群亲戚家人,今儿大家一起吃顿饭,明儿分享朋友一些好东西,后儿过节走个亲戚。
寻常琐碎的日子里,都是钻石,好比她手上钻石。
好好儿地叙旧,屋子里面灶火烧的热,元熊一趟儿一趟儿地出来,去灶台上嘱咐,“先煮饺子,她爱吃饺子,妈早起现包的,翅儿怕是干了,煮的时候多焖一会儿。”
又不放心,看大锅里面的羊肉,一大锅,他昨儿杀了一头羊,看小葱芫荽不够,又切许多,媳妇儿斜着眼睛看他手脚利索,其实人亲不亲的,就能看出来了。
过年的时候,她娘家哥哥侄儿来家里的时候,元熊大概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最起码不会这么上心,菜叶子都不会摘一下的,但是你看,人家真正的亲人回来了,芫荽都知道多放点儿,这东西多贵,都是暖洞子里面出来的新鲜菜。
他就一把一把往里面抓,羊排捞出来就一根根的,羊肉都是大块儿的,,满满当当的一桌子。
对扶桑,他也是心疼,当年要不是自己,也许就到了山西了。
他不记得事儿,都是家里人说的,扶桑就爱吃羊肉,在青城,红汤羊肉不逢年过节,是只有贵客来家里才吃的,“快尝尝咸淡,要不要多加点醋,饺子是白菜猪肉的,今年白菜好吃,水灵的。”
北平叫淞菜,青城叫白菜,这边的白菜一个个那样的大,报团的结结实实的,不是北平那样松散的样子,这样的包饺子最可口。
扶桑笑着吃,碗里都是满满的,她也不说吃不下,就一个劲儿的吃,你看她对自己的至亲都是这样的体谅,别人费心做的招待你的,不需要太多客气,多吃点就好了。
宋旸谷今儿就很有对比,看她碗里吃不下了,越来越慢,一会儿才吃一口,“你吃不下就不要吃了,这么大快的肉,太结实了。”
扶桑看看碗里,青城的碗那样的大,一个个细足,出嫁女回家看,她跟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通病,看家里的碗都是好的,压低了声音,“你别管,我吃完。”
宋旸谷给气的,你吃肉扎实了,又哭又嚎的,肠胃要坏。
我当你在外面做事儿这样呢,结果到了自己家里,还是这个样子,你剩下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你就是推拒说不吃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心里想法,就太婉转,太曲折了,他脸色就一般,其实是自己心疼的,闷了一会儿,自己端过来,“冷了,不要吃了。”
放在自己这边,他也不吃,他也不会捡着别人嘴头子吃的,扶桑的也不会,关系再好,家里又不是缺,又不是吃不起,从小就没有这样的习惯,吃别人嘴头子,跟叫别人吃自己剩的嘴头子,他都觉得别扭。
元熊是吃过苦的人,吧唧就倒自己碗里去了,把扶桑碗腾出来,“有热的我,我再去盛一碗热的,锅里很多。”
扶桑还没说话,宋旸谷就下意识一把拉住他了,“她吃不下了,别撑着了伤胃。”
王乃宁一下就明白了,“是,慢慢吃儿,这东西结实不能吃太多了,如今来家里了,以后有的是,我们从山西回来,赚了一点钱,靠着族里面帮衬,重新盖了房子,又做一点小买卖,家里放羊呢。”
还是原先的日子,只不过没有田了,乱世种田不值当的,王乃宁也是有见地的人,“只有两三亩地,种菜种点儿玉米地瓜自己家里吃吃罢了,不然等打仗的时候,这些庄稼地都坏了,索性我就开个小铺子,原本在元盛德的时候,东家生意做的很大,西帮商号儿是出了名的会做买卖。”
他跟商帮学了不少,就是近些年山西帮不太行了,他就回老家了,自己做点小买卖,没有多少本钱,但是家用还可以,能养活一家子人,青城的小枣儿出名,这里的枣儿难得,山东本地甚至北平的药商都喜欢用这里的小枣儿。
无它,药用价值高,“古方里面儿,大多用红枣儿中和药性的,十方里面怎么也得有六七方有用到,咱们这里是老天爷给饭吃的地方,枣皮不算薄,水头也不算大,比新疆山西那边的枣儿都要小,但是人家愿意要,因为果子扎实紧密,枣核儿不大不小。”
他就是倒卖这些的,做经济的,平日里开的是干果铺子,这就是早前的果子局,跟宋旸谷家里早年在青城的果子局差不多,只不过卖的东西还没有果子局高端,果子局的珍贵蜜饯各色点心都有,全都是用琉璃罐儿装起来的。
贵的很,如今在青城倒是卖不太出去,乱世人贱,他便只卖固定的寻常货色,稀奇珍贵的也不会卖。
这样算是两项进项了,一个全靠他多年的人脉经营,跟药商果子商联系,从里面抽成,一个是开的小门脸铺子,家里日子是小灶烧火,别看着小,旺的很。
“你弟妹,是青城的,那时候我们就没打算在山西落户,总想着回来,这样你即便是后来回来找了,也有个地方找,去了山西,你怕是再也找不到了,怕你找不到,你兄弟索性就回老家再娶亲。”
元熊媳妇儿娘家跟族亲来往的很好,娘家也是人丁兴旺,他们这一支脉人丁也单薄,因此很愿意靠着族亲,找个娘家兴旺的姻亲,受够了家里没人的苦。
人丁兴旺才是真的好,这一个跟二老爷的想法是一样的,人多就是好办事儿,人少的时候,远的不说,舒充和那时候还有人抬棺,到了姑太太的时候,就不一定能凑齐人抬棺了,怎么也得好好过几遍人,好好地找人才能凑的齐。
早前的时候,家族兴旺,从来是大事儿。
报团儿的打拼,才不叫外人看笑话,叫人给欺负了去,熬出头一个,就提携后面儿的,拔萝卜一样,一个一个都给,没有单独吃独食儿的,这样的外面兴许风光,但是家族里面是没多少地位的,没有人搭理了。
所以族老乡亲,全靠你为人做事儿,日久见人品。
元熊从小到大,王乃宁就是这样嘱咐的,一定要好好跟人处,回老家了,族亲邻居有事儿的,不用开口,挽起袖子来就去给人家帮忙儿,这样才能安安稳稳地扎根。
晚上摆的宴席,吃的酒席是三十三桌子,全是四方小桌子,一桌六个八个都能挤开了,族亲里面都来了。
这是正儿八经的认祖归宗,原先族谱里面,扶桑是被勾了的,如今站在族老面前,族老敬重王乃宁为人,又欣慰他们这一支脉对族里回馈很多,因此主动提起族谱的事情,“你既然入舒家族谱也没有事儿,就权当肩祧两门,我们王家出嫁女只写夫家一代,你情况跟人家不一样。”
“你是个好孩子,当年也是为了你弟弟,便多给你延续下来。”
王扶桑,青城王氏乃昌之长女,暨自卖北平南城正蓝祁舒穆禄氏之长女,后归家,出鲁东济南宋氏之三子旸谷。
祖籍地,姓氏,名号,排名,族谱里面都简洁而明了记载。
扶桑三叩首答谢,这是整个青城王氏一族的盛事,从来没有自卖女归家的先例。
伯祖有感于时代变化巨大,“我们族谱从上留代开始分支,先祖三子,一支为六代前往青城逃难,其余两支各带族谱往东北去,往后若来找,必定要联宗。”
天下同姓为一家,不过后来各为生计,但族谱还在,明白清晰传承下来的,他们青城这一族从老祖起已经延续六代了,六代之上的还有另外两支在东北,也是同宗同脉。
“外嫁女不易,也跟男儿一样没有出嫁的时候出工出力,嫁人后也照常走动,联系婆家娘家,因此,我与其余几位商量,今年年前修订族谱,外嫁女以后也要入族谱,下列姑爷分支,也为我王氏宗亲。”
在场诸人,无一不静默。
谁家没有女儿,谁家没有外嫁女
外嫁女从无族谱延续,只有父母亲下面一行序列排名罢了,嫁人后,族谱后面,不会再增添一字。
但是如今,外嫁女也在本家族谱上面,列代排序,书写自己的夫家跟后代,怎么不让人动容呢。
王氏一族实在是开明,就连宋旸谷也不得不感慨,他们的族谱,至今依然不书外嫁女,“如今乱世,人丁飘零,族谱若肯记载外嫁女信息,实在是好事儿。”
大家都不愿意把话说破,乱世女子命轻,比盛世还要轻很多,一阵风就给吹跑了,你给她结结实实记在族谱上,哪怕她给吹跑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回来的时候,她能对着族谱找到自己的根,找到自己的家。
王氏一族族老,也是可怜自己族里女子,既然有扶桑这样归家的先例,何妨不爱惜一下一族的女儿们呢。
男女同权,那也是族里的血脉啊,不能因为嫁人就扔在外面去,当没有这个人了。
考虑的事情,真的是为长远计的。
就连元熊媳妇都哭了,她生两个女儿,都还小,这个事情,实在是暖人心。
王乃宁在祖宗牌位前,喝了半晚上酒,哭了半晚上的祖宗,他高兴啊,他很多事情,有自己的责任跟担当。
当年他带着人走,寡嫂两个孩子,说句孤儿寡母托付给他不为过,他那时候年轻气盛,做事不周全,也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情,结果给桑姐儿那么好的孩子丢了。
自责许多年。
如今好歹是回来了,大醉一场不为过。
元熊媳妇儿厨房收拾,她节省惯了,借着灶台的火光,不点灯,外面的俩人大概没留意。
她听宋旸谷悉悉索索地在那里跟扶桑说话,“你看你衣服上脏的,晚上那么多酒菜不知道吃,光顾着跟人说话儿,这会儿饿了吧,说话能当饭吃。”
“对,你西北风能饱肚子,不能喝酒就不要多喝,喝一杯接着一杯,知道的以为你高兴,不知道的一位你酒鬼一个呢。”
“该,饿死你算了,我反正不饿,你看看这会儿能吃什么,剩菜不能吃了,煮碗面也就罢了。”
元熊媳妇这一天了,真的就听宋旸谷第一次这么多话,她只当新姑爷是个哑巴的呢,这会说话啊,听着是要来厨房。
她想着要不要赶紧起来,结果就看门给推开了,里面的火光出来一点儿,四目相对,宋旸谷顿住,他有些尴尬,没想到还有人的,刚才说了那么多。
扶桑从后面戳开他,嫌弃他挡路了,她饿的很,有些急眼了,“你快点儿,煮面大火煮,我就要饿死了,马上就饿死了,你到底可不可以呢”
从宋旸谷后面露出来,推的人家宋旸谷踉跄了一步,元熊媳妇也站起来了,两只手擦在围裙上,“要不,我煮吧”
她也有些尴尬了,这里太局促了,厨房太小了,到处都是锅碗瓢盆,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是要推着新姑爷煮面的,她想象不出来。
她觉得还是自己干比较好,利索地去添水,大锅里面水正好滚着。
葱花细细地切了,然后就看见扶桑跟宋旸谷俩人跟神兽一样,一左一右地守着灶台,她直起腰来,拿出来一笸箩的鸡蛋,“那你们煮,鸡蛋在这里,多放几个。”
匆匆就出去了,垂着眼关门的时候,恰好看见宋旸谷起来,一只手摁着锅盖,一只手拿着舀子热水,锅里面的葱花噼里啪啦的,味道从窗户里面出来。
他只会煮面,也最擅长煮面,不过这次很高级,是葱花面,不是白水面。
跟他家里吃法不一样,鱼承恩图省事儿,都是炒一锅卤子的,吃的时候,白水面捞出来拌一拌就好了,因此看着这葱油面就觉得有些不适应。
葱花给他炸的糊糊的,卷边儿黑黑的,然后倒热水进去,坐下又想起来鸡蛋,“几个”
“两个,我打算分你一个。”扶桑头也不回,脸对着灶火,两只手抱着膝盖,下巴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弱小,少见的不炸毛的样子。
宋旸谷就放进去三个,他吃一个,扶桑吃俩吧,不用分她的。
荷包蛋在热水里面鼓鼓地起来,白嫩的,中间能看见流动的蛋黄,还没熟。
扶桑拿着筷子给中间扎一个孔儿,“放面条。”
宋旸谷就抓着一把面条,要放进去的时候觉得吃不完,留下来一点儿要放回去,给扶桑拉住了,“我能吃的完。”
“你吃不完,我有数。”
他常年是吃面的大户,一把干面煮出来多少他有数的很,不耐烦的推开扶桑,别浪费了,关键时刻面条能治饿肚子呢,何苦吃不完瞎了。
煮出来果真是满满当当的一碗,他碗里还也一个荷包蛋,扶桑看着多,给他一筷子面条。
宋旸谷就恼了,叽叽歪歪跟她说小话儿,“你看,吃不完吧,还让我多放,你自己吃,不要再给我了,我晚上不吃东西的,只吃一个荷包蛋。”
扶桑嗯嗯的答应着,大口吃面,不怕烫一样的,碗放在灶台上,她坐的矮矮的正好吃,一筷子一筷子的低着头。
宋旸谷便不打扰她,只一口一口小口喝着面汤,很香,糊油面的这种香味,能一个院子都是香的,青城这边早上起来喜欢这样吃面。
扶桑其实吃的很满足,很感动,因为,大晚上的,过饭点儿了,能有个人陪着你,在这样吝啬阴暗的小厨房里面,蜗居在灶台前,什么也不管不顾地给你煮面,他无论说什么,无论讲什么都不重要。
她喝一口面汤,很满足,抬头看着他,“你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么多话,在我耳朵里面是什么吗”
宋旸谷冷哼,能是什么,一定是心里骂我吧,他不吭声。
扶桑笑眯眯地,还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宋旸谷,你刚说的,在我听来,全是三个字,我爱你呗。”
你就是爱我,你不管说什么,你做的事情,我听到的,看到的,全部是你爱我。
她笑的春风得意,宋旸谷猝不及防被撞了满怀。
良久,才说出口,“你这个人说话,真是”
他形容不出来,有时候很委婉,有时候很直接大胆,那么地让人觉得不一样,像是你站在天空下看星星,然后突然星星坠落到你怀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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