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
淳于越做事,果然随心所欲不讲道理对集云,也的确是
如果真像集云所料想的,当初集云随侍在年幼的淳于越身边,因年长他两岁加上职责所在。便生活起居处处关照、无微不至,在爹不疼娘不爱的淳于越心中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而后来,或是高位者下令,或是淳于菁苦求,或是集云自个儿背主,淳于越心里头待集云从此就变了味儿。
以致于见她身陷囹圄,不仅不救,也许还挺高兴你不是乐意跟着淳于菁吗如今怎么样呢
倘若,确如集云猜测的这样,淳于越心里憋着一口气,可眼下看来,仅仅只是昨日说及此时,集云流露出了些许不自然甚至都不是愧疚后悔的神色这口气似乎就顺过来了
仙芝和穗儿就站在大门口说话,还扯着嗓子喊,明显就是说给屋子里头的集云听的,集云听完了全程,倒也不好不给人家的卖力表演一个反应。
便暂时收了一团浆糊的思绪,咳嗽了两声,询问道“是谁在外头穗儿,还不快把人请进来说话,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穗儿连忙打起帘笼,一头往里进,一头快言快语,将仙芝方才说的话一通归纳总结,又说了一遍。
集云连忙客气让座,撑着病体待客,寒暄了两句,随即却向仙芝感叹道“然而,从来也没有这样的规矩,我犹病着,昨儿逞一回能,今儿就又躺下了实在是不中用,虽是殿下施恩,但这会子搬过去实在不合适,再弄得满屋子药味就更不美了。折枝那丫头我从前就瞧她好,如今看着,果然将这一府的事情治理得井井有条,便有一二不足之处也当容的。你且去,我自与殿下分说。”
仙芝方才还满脸都堆的是笑呢,未妨头集云竟是这么一套说辞,一下子愣住了。
她是来当报喜鸟的,也拜一拜门头,在即将走马上任的集云面前现卖个好儿,谁想却一下子被架住了,有心想规劝两句吧集云的漂亮话说的句句在理,吭哧半天,只好面色尴尬地站起身道“奴婢也就是听命来传个话姐姐既心里有主意,奴婢少不得原样儿回去禀报了。”
一时又怕淳于越的吩咐落空会迁怒自己,连带着对集云也有埋怨,心里头嘀咕着“矫情什么呀,倒拿起来了话都让你说了,白叫我巴巴儿跑这一趟”,一脸不乐意地甩帘子走了。
集云含笑瞧着,瞟了眼乖乖站在一旁的穗儿,道“你怎么看你觉着我方才的那番话在理不在理”
穗儿并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先歪头思考了一番,才一字一句道“姐姐自然有姐姐的道理,我既然跟着姐姐,那么姐姐的道理就是穗儿的道理,您怎么说,穗儿就怎么做。不过么,姐姐让我说,那我就说两句,对不对的姐姐可别笑话。姐姐这几回行事,一是顶了折枝姐姐不养闲人的话,二是和她在殿下面前对峙分说,三便是昨日罚了几个门子姐姐纵然是一心为着殿下好、为着府上好,如今也是殿下念着姐姐的话,才有这一出,可姐姐倘若立时就应了就搬过去,更甚者还挤走了折枝姐姐,便难免有小人会觉着姐姐之前所作所为都是别有目的,都是为了夺权排除异己便反而不美了。”
说着越发兴起,唾沫横飞道“更要紧的是此事虽是自殿下起,可凡事不经琢磨,难保明个儿再想起来了,殿下会因此而猜忌姐姐,那就是得不偿失了都说事缓则圆,是姐姐的自然跑不掉,何妨缓一缓呢”
一番侃侃而谈,该说的明明都说了,最后连忙又找补一句,“哎呦,我这人笨得很,也是自己瞎琢磨的,若是说的不对姐姐别恼”
可见虽有一些笨拙粗糙的小心思,到底还是个伶俐人儿,便是有小心思,也只让人觉着可爱。
集云笑着夹了她一眼,拍拍小丫头的肩膀,道“不错不错,不管你是瞎琢磨还是用心琢磨的,能想到这一层,就比方才那位仙芝姑娘要强。”
穗儿立刻高兴起来,满脸笑开了,仰着脸儿给集云看。
又道“然而,我也是慢慢地、有意地想,才能想到这些的,姐姐却是事一临头立刻就能想到这些,立刻就能应对,可见姐姐强出我十万八千里去”
集云笑着摆了摆手,假意责备道“好了好了,与其在这里戴高帽,还不快去把我的药端来既然说了要去面陈殿下,去得晚了,岂非是怠慢”
穗儿脆生生应一声,连忙扭脸儿出去了。
集云为着这么个讨喜的小丫头,心情倒好了许多,自已笑一时,方起身换了件鹅黄绣缠枝紫藤花的上襦并一条同紫色的褶裙,又格外挽一条浅牙色的披帛以作御寒,衬得身段袅窕、弱不禁风。随手窝起头发插了支雕工精巧的木簪,左右照了照,正巧穗儿端着药碗也进来了。
集云很豪爽地接过来吹了吹一饮而尽,碗一搁,就打头出去了。
穗儿辍在头后,歪着头一会儿朝左看,一会儿朝右看,怎么看怎么好看,满眼都是艳羡。
其实,扬州瘦马虽然名声不好地位低下,但也常有一种声音,在夸大和放大这些女孩子的本领,比如便是一只手、一个侧影,一个眼神儿,也能勾人的魂想想也知道没那么夸张,美人之美,在于营造一种“美”的氛围,衣装打扮,身段仪态,以及五官,那是缺一不可,相辅相成的。
集云虽是瘦马出身,但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些神乎其技的本领,也不过是格外擅长打扮、注重打扮,也懂得通过一些个细节的微妙不同去营造自己想要达成的氛围罢了。
你想想,五月的天,其实哪有什么寒可御呢但谁让集云孱弱嘛,比别人更不如,人家穿单她穿夹,自然就表现出来她的弱了。
白生生的脸儿,精致但并不怎么乍眼的五官,木头簪子上坠着颗玉髓珠子滴溜溜地转,弓背缩肩地裹着披帛进门的功夫还得扶一下门框子,否则那不高的门槛对于她倒似高山似的不可逾越板着脸到人近前,一开口就是硬邦邦的,“殿下的性子还是这样,天下的事并非都是一蹴而就的,怎可由着性子摆弄”
淳于越方才瞧着她进来就发起了愣,被她念了这两句,才回过神来,无奈地支着额头,笑道“你又上纲上线,不过是想着把你放到近前,底下人自然便也上心些,你的身子也能快些养好,你瞧瞧越的一片心意,就换来一通责备,你自己说是不是屈死个人”
这话说的可真窝心。集云再怎么精明清醒到底是在病中,听到这贴心关切之言,心头竟有一瞬间的松动,甚至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都和缓了下来。
但
再窝心,一想到自己这具病体是从何而来,一想到淳于越插手后,原本瞧着永无尽头的事情几乎是风卷残云地就被解决,未免就品味出别样的微妙了再多的窝心就也都转淡了。
王孙公子的富贵闲愁啊
他的那些爱恨和情绪,那些关切和亲近,在集云眼里一文不值,根本都不必拿起来理论。
以集云的聪明,这大概就是世间她唯一不能理解、无法体味的事情了。
你跟她讲锦衣玉食之下的孤独,点灯熬油的寂寞跟她讲父母情淡,兄弟缘浅,讲天家无情,讲高处不胜寒讲彷徨少年期的救命稻草或孩提时刻的点滴温暖,讲一腔真意被弃若敝履时的受伤,讲偌大天下无人懂我的落寞
对不起,哪一桩也没有养娘的毒打更实打实。那扎在指尖的竹签、赤足踩上去烧得通红的碎瓦片、还有一个又一个水米不进的长夜。
咸宁公主对着濒死的集云感叹,“人人都羡慕本宫,说本宫命好,一出生就是金玉之尊,千娇百宠的长大,又嫁了个如意郎君,可本宫的苦楚又有谁知道呢如今,连这么个低贱的婊子竟然都能和了驸马在本宫背后弄鬼,说与那些个艳羡的人听,看谁还说敢本宫的命好。”
集云窒息之中涕泗横流滚了一身的泥汗,哑着嗓子笑了笑,咽气之前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是“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
衣食无忧的人,有什么资格叫苦
也许是集云偏激,当然是集云迁怒,但去你妈的,她总要淳于越怜她入入骨,有朝一日痛彻心扉,总要荣妃跌下高座受她一回“顾及主仆一场”的恩惠,才解心头愤懑。
在此之前,再多的动听言语都是虚妄,都不值得入耳。
当然了,淳于越的话虽左耳进了右耳赶紧出,但伴随着这几句话又涨了2点的怜惜值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了,未免更让集云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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