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萧逸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倒不是故意窃听,只是守礼不想打扰了主人家。
既然已经听到了里头是为小娘子,为了不太过失礼,萧逸容本来已经打算离开, 另找他人问路呢, 就听到里头, 应是婢女在劝小主子, 忧心忡忡地道“五娘子,那个涂了辣椒水的帕子,您还是扔了吧, 万一要是害了眼睛,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奴婢有些害怕”
萧逸容听见“五娘子”三个字, 就知道里头的,是谢伯母的亲女儿王珂了, 刚疑惑两人在说什么“涂了辣椒水的帕子”而无意识地足下一顿, 就听那位本该悲伤彷徨、刚刚才经历了丧母之痛的五娘子脆生生、中气十足地道“哎呦你啰嗦死了,这又什么可害怕的,我又不是为了胡闹,这不是怕我一会儿万一要是哭不出来,失了礼数吗我自然有分寸的, 不用你害怕,扔什么扔, 快还给我”
萧逸容不意间门听到了这个,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停留,赶紧退了出去,心想难道故去的谢夫人和这位五娘子的母女关系并不怎么融洽吗, 幼女丧母,本来就是人家至苦,眼泪忍都应该忍不住的,这五娘子怎么会说自己哭不出来呢
最后,他是怀着这个心思又转了好几圈,撞见了一个路过的府中侍女,才终于在她的指点之下找到了回去的路。
这件事就这么成了一桩悬在心头的疑惑,等到起灵的时候,萧逸容又见到了那位声音很活泛的五娘子。
手上拿着一只手帕捂在脸上,哭得肝肠寸断,近乎于嚎啕。一直到诸事停当了,在众人不住的劝阻安慰之下,她的眼泪都还是止不住,瞧那模样,很是惹人怜惜,比如萧逸容的母亲崔氏,就把她搂在怀里一刻都不放手,还陪着掉了不少眼泪呢。
萧逸容远远地看见了,忍不住心里头感慨辣椒水的威力,果然是厉害啊
他们是来吊唁的,丧事已经停当,自然不会久留在将要告别的那天夜里,萧小郎睡不着觉,跑到了池塘边喂鱼玩水。
王家的锦鲤又漂亮又活泼,萧逸容正玩得起劲儿呢,忽然耳朵一动,在这静谧的夜里,竟是隐约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
这样浓厚的黑夜,这样树影重重的园林,这样诡异的动静吓得萧小郎一个无法自控的哆嗦,一下子就把手心里的鱼食给撒了满地。
可是他到底也是个半大的孩子,竟是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壮着胆子一路抖抖叟叟地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找了过去,定睛一瞧,原来不是什么孤魂野鬼,竟然又是五娘子。
小小的五娘子,被斗篷罩得严严实实,更衬得身影伶仃了,孤身一人,正蹲在一座假山旁边哭泣呢。
夜已经深了,本来睡不着得萧逸容,到了这时候已经有点儿困了,再加上方才害怕得现在心都还在嗓子眼儿呢,惊魂未定加上略有困倦,使得这个家教严苛、彬彬有礼的小郎君说话做事的时候自然便少了两分妥帖,他忍不住故意闹出了点儿动静。
待王珂被自己惊动后哭声一滞,警惕地抬起头来看他,萧逸容才连忙冲人家笑了笑,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友好的笑容并没有换回同等的友好,却是被小小年纪就已经脾气大大的王珂恶狠狠剜了一眼,不客气地呵道“你是谁我在我自己家的园子里哭,你管得着吗快些走开,我是王家五娘子阿珂,你要再惹怒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王珂的性格是从小就差,而萧逸容的脾气,也是从小就好,听了这话丝毫不恼,陪她一起蹲下,摇摇头,道“你好,阿珂那我当然是管不着的。但是,这园子里阴森森的,你一个人在这里就不怕吗”
说着,还十分应景地抱着自己的胳膊抖了一抖,十分生动形象。
王珂嗤笑了一声,很是不屑地睨了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哥哥一眼,讥讽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有没有做过亏心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难道你这么大了,还不如我中用吗”
萧逸容不免觉得好笑,上下打量了哭得花猫一样,强自撑着气势的王珂,“是吗原来阿珂平生不做亏心事啊那么,那个涂了辣椒水的帕子,又算怎么一回事”
这下子,方才还趾高气昂的王珂可是再不能淡定了
她一下子蹦了起来,险些被自己华贵却碍手碍脚的斗篷给绊倒,万分惊诧地道“你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逸容耸耸肩,故意逗她,“你猜也许我就是被你的亏心事召唤出来的鬼神呢”
王氏阿珂可不是一般的女郎,这样的话当然骗不到她,但显然,眼前这个人因为有了她的“秘密”做筹码,倒是让她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怒目而视,保持着警惕好歹不再恶语相向了。
萧逸容只当自己没看到她不善的眼神,机不可失,将困扰了自己好些天的问题问了出来,好奇地问她道“我还以为你真是因为而哭不出来,你明明这么伤心,为什么宁肯一个人躲起来哭,那天却要用什么涂了辣椒水的帕子作假呢”
倔头王珂用绣鞋在土上头搓来搓去,声音低得像是呓语,“因为我那天就是哭不出来。你当然不懂了,真心的眼泪,是不能流在人前的。”
三年后,萧逸容因为天灾,一夜之间门失去双亲,老仆回来报丧,萧逸容如遭五雷轰顶,愣在原地。
后来,族中耆老欺他年幼,旧日亲友凌他伶仃,有好几年,萧逸容都生活在地狱里。
那样黑暗的日子里,他都没有留下过一滴眼泪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似乎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而失去了哭泣这项技能。
再后来,父亲的好友王祎之、也是他未来的“岳父”不忍心,通过与族人几番周旋,将他接到了自己的府上照拂。
再次见到已经变成亭亭玉立的小少女的王珂的那一刻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的萧逸容忽然之间门,泪如雨下。
他对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王珂说,“我明白了,真心的眼泪,真的没办法流在人前。”
王珂不将真心的眼泪流在人前,是因为她生性要强,不会在众人面前示弱,而萧逸容不将真心的眼泪流在人前,是为了自保,是因为一旦流泪,一旦流露出脆弱来,那些人只会踩他更狠。
这些事情,后来的王珂忘得个一干二净。
大约仍然是要强的性格在作祟,让她有选择的、下意识的,将这自己人生中难得的狼狈和脆弱的时刻故意地遗忘了。
顺带着,也遗忘了她和萧逸容的这一次初遇,后来萧逸容试探着提起从前曾和她见过面,她也只是态度冷漠地回答说“是吗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大约是忘记了。”
她以为自己只是忘掉了无关紧要的陈芝麻烂谷子,却是在无知无觉中,错失了一颗真心。
萧逸容将这些深埋在心底的,最最珍视的往事用轻松的语气稀松平常地讲述了出来,只说自己对王珂动心,是因为在院子中偶遇了古灵精怪的小表妹,被她吸引从回忆中抽身,他有些怀念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征询集云的意见道“走吧,还要去向王公问安。”
两人确实也是耽误得够久的了,集云似是对他简单的讲述背后的情深义无所觉,没再说什么,只是跟在他后头站起了身。
一路无话,这次,两人终于顺利来到了正院中。
王祎之见到王珂这个最受他喜爱的女儿,自然是极喜悦的。
以致于一时倒把萧逸容这个贵客都给晾在了一边儿顾不上,只是迫不及待的向集云问长问短的。
那谢子璋虽然风流不爱着家,但轻重缓急还是知道的,也一向不敢在老丈人面前有半点儿做得不到的地方,这一次本也该陪着集云一起回来,只是,随着他将王五娘子娶到了手,他在谢家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如今负责着谢家许多重要的产业,一年到头,也有不少的正事儿要忙,这一次也是刚好有事要离开建康,故而不能相陪。
王祎之一开口就先问这个,“子璋可有来信他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顺不顺利,你身为子璋之妇,理应关心才是,别他一出门,你就把人家抛在脑后,问都想不起来问一句。”
集云飞快地睃了萧逸容一眼,神色有些尴尬,略带埋怨地向王祎之道“父亲瞧您说的,我哪里有那么不懂事了,子璋哪回出门我不关心他了事情办得很顺利,他也已经启程往回赶了,不日就到建康,到时定将父亲您的关怀带到”
也是巧了,她露出这样的破绽来,那上首的王祎之却是恰好低下了头,完全没有看到她这露白的眼神和表情还没反应过来呢,紧接着,又很不给女儿面子地哼笑了两声,揭穿她道“你上回我问你,你连他是去哪个地方了都不知道,还是我去打听了来,又巴巴儿告诉你老人家,你心里才有个数,这也算关心,也算懂事了快别笑掉你老子的牙。”,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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