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喜欢生机勃勃的东西,当被那股热烈的生机一烘,哪怕前刻还万分警惕,下刻不免被吸引。
她和最初看到的时候有点儿不太一样。
最初看的时候略有些愁眉苦脸,哪里和现在这么活力四射。
元治反应过来,脸都已经黑透了。这上刻还在对人怒目而视,下刻就顺着她的话点头。怎么看怎么像昏头。
他板起面孔,正要冷声呵斥她不懂规矩,随意大呼小叫。
这里是他兄长的地方,他兄长是这儿的主人,他这个弟弟自然也能做几分主。哪怕这人是天子留下的,那也是来做客,既然是客人,在主人这儿,就得遵守这儿的规矩。哪怕说话的声量高上那么一两分,也是失礼的。
元治的那张脸才拉下来,面前的人踩着轻快的步子到他的面前,“小郎君,你说,府君的医术实在是高明,为人也的的确确是菩萨心肠。是不是”
这话明棠一说出口,元治这边准备好的长篇大论,顿时从喉咙眼里活生生的吞了下去。
他脸色憋的红红白白变来变去,明棠见状,心里好笑,但脸上越发的期待。
摸爬滚打了两辈子的人,对着一个真正的十五六岁少年。只需看一眼,就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拿捏起来更是不在话下。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笑脸人满脸满心全都是对自己兄长的感激。那些呵斥她打搅主人清净的话,这下也完全说不出口了。
“我在宫里的时候,知道求医之难。这次万万没想到会麻烦到府君。府君仁心,不计较之前的冒犯,为我治病。而且不过是半天的功夫,这病就差不多就好了。”
她说着,笑道越发的诚恳,“小郎君,你说府君是不是仁心仁术”
这话听得元治咳嗽了一声,没人不喜欢听好话。元治拳头压在唇上咳嗽了声,他背脊比方才还要挺直几分,故作矜持的看向明棠。
她脸颊微抬,两眼里像是清浅的溪流,他在上面随意看看就能将她那浅浅的喜悦全数收于眼底。
这种掌控,让元治颇有些放心。他点头,“我阿兄自小便是正人君子,对人不管身份如何,从来都是和气的。”
他袖手,去睨明棠。她的脸上喜悦不但没有半点褪去,反而越发的感激。
他在那双引人注目的眉目里可以清晰的看见自己的影子。
世上男子没几个不会喜欢,也不会拒绝。
“兄长是个和气的人,更何况你是陛下留下的。于情于理,他也不会置之不理。”
他看了一眼明棠,只要不蠢笨,或者天生自以为是的,自然不会真觉得这照顾是理所当然。
果然她脸上的感激之前越发的热切,“府君人好,我哪里能真的觉得这是府君分内之事。”
元治听得点头,她又道,“所以这次我来向府君道谢的。”
这话她故意说的,宫里的妖魔鬼怪见多了,面前这小少年使的心眼知道的清清楚楚。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果然见到少年一哂。
“你的心我知道了,其实这点小事,兄长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既然你如此诚心,我带你去见阿兄。”
这家伙和个门神似的杵在这儿,别说见元澈,就算是她气闷出来溜圈,怕也是要吹胡子瞪眼。她随意糊弄了两下,在宫里练出来的本事,对上元治,绰绰有余。
哪怕幼年遭遇了变故,但还是宗室,心里更是有几分心气。
他主动走在前面,为她带路。明棠在他身后,见状一笑。
冬日里天黑的早,才过酉时,天幕就已经暗了。
廊庑下挂着几盏灯,灯苗发出微弱的光芒,于昏暗的天色里添了几点细微的光亮。
元治敲了敲门,叫了一声兄长。得到门内的答应后,领着身后的明棠推门而入。
元澈坐在漆案后面整理手里的书卷,见到明棠跟在元治的身后,颇有些意外。
“董美人怎么在这”
他又去看元治。元治像是没有看到,笑眯眯的退到一边。
明棠慎重其事的给元澈拜了拜,“白日里承蒙府君出手,现在我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元澈抬眼,见她双手拢在袖中,春风细柳一般,对他拜下。
“还没到谢的时候。”
他道。
明棠抬头,眼里满是不解,元澈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整理他手里的书卷,“你体质湿寒,知道不知道”
明棠很诚恳的摇了摇头。
元澈继续道,“虽然将你穴位里的黑血放了出来,但说句实话,也仅仅只是缓和一时而已。下次若是再遇见生冷,说不定还是会引发病症。”
他说到这里看她,“至于接下来如何,就看你自己了。”
明棠眼睛眨眨,“可是府君还是对我施以援手了呀”
她抬头保持着道谢的姿态,“这个还是不变的吧”
元澈手里的动作顿了下,看向她。
“陛下当初有令,让我照顾你。我只是听君命而已。”
元治在一旁听得有些急了。他到方才算是想明白,照着天子的做派,如果不是在意的人,是不过专门让自己兄长来照料。说不定在宫里也是有些来头和本事。宫里的人,尤其是天子身边的,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但是府君对我施以援手是真的。”明棠低声道,“这世上分内之事可太多了,可是又有几人是能真正做到的。”
“我在府君这儿总不能白白吃喝,什么事都不做。而且又受府君这么大的恩惠,实在于心不安。”
她已经连续得了他好几回的好处了,从刚开始的治脚,到现在治好了她的喉咙。虽然一开始是她自己仗着不要脸,不过病好之后,这被自己亲手掀掉的脸皮,还是回来了点点。
人家帮了不少忙,若是不回报一些,那也显得太不知好歹。她是个漂亮人,做事上也讲究个你来我往。
既然他已经出手,那么她多少也要回报过去。
元澈只是道了句不必,明棠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这可不行,府君是真的伸以援手。哪里能真的不放在心上。”
元澈唇边牵起一抹笑,颔首,“董美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陛下将你留下,命我照料,那么你就是我的客人。既然是客,那自然是要照料好的。”
他侧首,从一旁微启的窗户缝隙里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董美人还是快些回去,夜间天寒风大。容易着凉。你病情刚好不久,若是再受寒,寒入经脉,到那个时候,就棘手了。”
话语说到这里,他整个人向背后的凭几靠去。脸上显出几分的疲惫。
明棠望见,知道这话没办法说下去了。
她也不纠缠,安静的出去了。
元治在她背后两眼瞪圆,之前这女子满脸诚恳,所以他才会带她来的。结果兄长才不过谦虚一二,她竟然就知难而退了
这怎么能行
“兄长,这怎么”
元治不以为自己的兄长是真的什么不求人回报的君子,施恩而不求回报,那是渡世的菩萨,但是他的这个兄长可不是个菩萨。
他们自小就没了父亲,寡母辛苦拉扯他们长大。世态炎凉让他们早早的知事。
没有父亲,他们的仕途堪称忐忑。最前面的大哥还能继承父亲的王爵,但不在朝堂里担任要职,他们兄弟过上几年,恐怕就要完全被排出洛阳之外。和那些远支宗室一样,哪怕是想要谋个像样的官位,都难上加难。
“我记得你一开始对她防备至极,怎么突然又换了做法”
元澈有些好笑的看他。
“只是忽然觉得,她还有些用处罢了。”
刚开始觉得,她是杀父仇人之子身边的人,对于先帝还有天子,元治不能露出些许怨恨。见着和天子亲近的人,难免满心警惕。可是发现她可能对他们有用,又乐见其成。
元澈摇摇头,“你这人,变来变去,还是个孩子心性。”
“做事要漂亮。”
他放缓了语他,“到此为止就可以了。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用。”
“陛下身边的人,能用得上的话,难道兄长你不心动么”
元澈看他,想起之前元徵在这里的场景。元徵旁若无人和少女亲昵,他当时就在附近。
他冷眼旁观,望着一切。
“就算如此,她能做的也有限。如今我们三兄弟形势危急,越是紧要的时候,越是要冷静。”
他抬手,手指在额头点了点,“别孩子气了。”
元治被说的有些垂头丧气,“那兄长的力气就白费了”
元澈随意拿了一卷书,他垂目想看,但是室内的光线不足,看着费眼,他就挪开了。
“白费几下的功夫,算得上什么。”
这话说的元治好半会只能吐出一句,“感觉兄长是真的有些像老神仙。”
“人在洛阳,为人处世自然应当谨慎,戒急用忍。”
他抬眼,“你知道不知道”
元治无话可说。
明棠在元澈这里转了一回,表明自己想要报恩,却被他挡了回去。
回去之后,她美滋滋的睡了一觉。
入宫多年,她还没怎么睡饱过。做宫人的时候,每日里起早贪黑的干活,好事轮不上,倒是坏事一不小心就会被找上。后面元徵继位之后,她从崇训殿到了皇帝的永安殿,每日都是天不亮就起来。
她曾经发誓,有一天她一定要睡到天亮。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
一觉睡醒,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她收拾好自己,用了早膳,到门外透透气,见着阿陈手里提着几捆草杆,准备把外面树木树干上捆着保暖的给换掉。
庄子里种的树木,有好些是不太耐冻的。入冬之后需要用草杆绑好,免得在冬日里给冻死了。
明棠看着阿陈手里提着的,过去帮着提。
阿陈哪里肯,连忙转过身去,不让她碰。
这时候元澈听到声响出来,见着明棠打算去提阿陈手里的草杆。
元澈走了过去,让阿陈去忙自己的事,阿陈提着东西走了。
“这是怎么了”
“我想帮阿陈做点事。”明棠道,“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怪觉得不好意思的。”
每日里吃吃睡睡,偏生又没有其他打发时间的消遣,闲的浑身不舒坦,出来找点事做。
“阿陈做的那些活,不是你应该沾手的。”
元澈见到她袖口处露出的那点皙白的指尖。点点的润白垂在袖口。
明棠看上去满脸的苦恼,“我给府君添麻烦了可我真的只是想要做点事。”
不做事,又没有其他打发时间的东西,她闲的都能看到什么都能刺挠一下。
元澈望着她,突然问,“你真的想要报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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