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姬的声音并不柔媚, 身量亦不娇小,五官轮廓张扬大气,浑身上下透着绫罗脂粉也掩盖不住的飒爽洒脱。
当他以超常的学识侃侃而谈时, 赵嫣并非没有怀疑过。
而今亲手触及那片平坦紧实,她仍是微微睁大了眼眸。
“所以, 你也是明德馆的儒生”赵嫣不太适应地微蜷手指, 问道。
柳白微腰腹线条紧实瘦削而不羸弱,松手轻咳了一声“算是吧。”
赵嫣不太明白,即将科考入仕的少年为何甘愿隐姓埋名。读书人通常带分三分清高, 最是讲究文人风骨,应是最不齿于涂脂抹粉扮成女子的。
想起被柳姬识破身份那晚的细节,赵嫣道“你扮成女子入宫, 是因为和赵衍的赌约”
柳白微闻言扬眉一笑,“我这样性子的人, 怎么可能被区区赌约束缚”
他视线下移,望向灯罩中跳动的烛火, 仿佛又看到了去年初明德馆镜鉴楼彻夜不息的灯火下,儒生与太子殿下促膝长谈的盛况。
天佑十七年, 春夜。
浪荡不羁的沈惊鸣四仰八叉地躺着, 与数名儒生相枕而眠。程寄行性格腼腆,则自己蜷缩在角落小憩, 满是墨迹的手中还紧紧握着起草的卷轴
轩窗半开,孤灯之下,瘦弱稚嫩的太子殿下披衣而立, 俯瞰夤夜中暗无光亮的楼阁屋舍。
“临江先生一言点醒了孤。大玄建朝以来科考所擢官吏,十之出于各士族门下,这些人入朝后巩固的, 是其背后门阀的利益,并不在乎黎民苍生。大玄上有数万宗室嗷嗷待哺,下有神光教要建观祭神,国库疲敝,乱世凶年,非猛药不能根除。”
赵衍转过温和的眉目,望向身侧一袭雪袍黛襟的张扬少年,“新政非孤一人能推行,非一年之功能成就,须得集结尔等志同道合之辈,花费十年、乃至毕生心血方能换一番崭新天地。”
他顿了顿,温声道“白微,孤体弱多病,困于东宫方寸之地,需有一人隐姓埋名换上最不令人起疑的身份,替孤做传声信使,集结起每一份可用的力量。”
柳白微昨天与太子射覆,输得惨烈,闻言撇了撇嘴道“最不会让人起疑的,大概只有查不到背景、空有美貌的女人了吧。”
可这样的女子不好找。
“谁说不好找”
沈惊鸣不知何时醒了,以折扇挑起柳白微尖尖的下颌,又看了眼赵衍,不正经地调侃道,“眼下不就有两个么”
柳白微长得不太男人,他习惯了众人以此打趣,却没想到沈惊鸣这个浪荡子竟敢连太子一起取笑。
不由炸毛,翻了个白眼怒道“滚。”
太子本人倒是毫不介意被说“美人”,握拳抵在唇边轻笑一声。
柳白微打闹够了,大剌剌抱臂倚在书架旁,说“我可以一试。”
赵衍讶然地望向他,连沈惊鸣也收敛了脸上的玩世不恭。
柳白微道“即便有那样一个女子,也不能保证她行事谨慎,心地忠诚。我擅丹青,可以脂粉修饰喉结与五官,再加上殿下帮忙遮掩,许能蒙混过关吧。”
赵衍敛神“白微,明年会增设恩科,你若扮成了女子则会错过”
“我来明德书院,本就是为了藏身。能有机会藏到东宫之中,自是更好。”
柳白微佯做轻松地抻了个懒腰,哼道,“再说了,等我恢复身份,你们或许都已成为朝中肱骨,我入朝坐享其成,岂不轻松痛快”
于是众人都笑了起来。
“如今新政草案初步形成,不如就以十年为期,立个字据共勉。”
沈惊鸣执笔提议,“不管身居何位,吾皆愿以死践诺。”
月下飞蛾扑闪,义无反顾地飞入灯罩之中。
赵衍沉吟,向前一步提笔,于卷轴末尾郑重补上两行小字此生愿效拂灯夜蛾,虽死而向光明。
“拂灯妙,甚妙”
沈惊鸣抚掌大笑起来,“你我皆为扑火之蛾,不若就以明灯为号。太子殿下有吩咐时,便于东宫嘉福高楼上挂高灯一盏,我等见了信号自会集结于镜鉴楼,商榷殿下指令。”
众人皆点头称“可”。
他们中有的已是接近而立之年的贡生,有的还是十多岁的少年,无一例外,相继虔诚而庄重地在小字后写下自己的姓名。
想起什么,赵衍抬头朝门外尽职戍守的两人看了眼,笑道“阿行,仇醉,你们也来。”
自前朝元安太子暴毙以来,皇帝都会为太子选一“影子”同住同行,关键时刻使其李代桃僵。
阿行是赵衍的“影子卫”,主仆一般年纪,身形样貌有七八分像。
影子行于暗处,本没有名字,是赵衍从自己的名字“衍”中分了一半给他,取名为“阿行”,并告诉他没有谁生来就是谁的影子,人行于世,当为自己而活。
阿行受宠若惊,踟蹰不敢向前。
他这样卑微的身份,怎配在这份千斤之重的卷轴上落名
“若无你们日夜守护,我等又如何能安心筹划这些”
赵衍温声勉励,阿行这才敢接过润了墨的笔,在卷轴末尾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小而端正的名字。
他将笔转交给了身后的仇醉,仇醉直直地杵着。
“我不识字。”仇醉说这话时没有半点羞愧。
但没有人笑话他,连内敛的程寄行都主动开口道“无碍,盖个手印或是画个别的什么也可。无非明志互勉罢了。”
仇醉这才握拳似的抓住那只笔,生疏且缓慢地在最末的位置画了几条扭曲且粗糙的线条。
柳白微擅丹青,一见这画技就直拧眉,古怪道“仇兄,为何画了个煎蛋”
仇醉没有解释,他画的不是煎蛋,是梅花。
回忆淡去,明德馆镜鉴楼中那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终究没能走完他们约定的十年。
赵嫣静静听柳姬叙说来龙去脉,指腹抚过那一个个或狷狂或端正的名字,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余温。
有人泄露了他们的革新内容吗赵嫣猜测。
那人能仿她的字迹,必是对她与赵衍十分了解的人。神光教、士族、皇亲所有被赵衍触动利益之人,皆有可能为帮凶。
赵元煜与劳什子“仙师”牵扯不清,神光教这条线是跑不掉了。
有空还得亲自去沈惊鸣等人的家中走一趟,或许能查到些许蛛丝马迹。
赵嫣将赵衍的绝笔信与卷轴揣入袖中,心事重重地回到观云殿。
流萤迎上来,欲言又止。
赵嫣顺着她的暗示看去,才发现闻人蔺不知何时到了观云殿,正垂眸倚坐于宫椅中,一手曲肘搭着扶手,一手随意搁在膝头,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
那极富力量感的修长手掌上,一枚淡红的牙印隐约可见。
见他等候在此,赵嫣莫名有一丝丝心虚,忙将袖中的卷轴藏紧些,轻声道“夜已深了,肃王怎会在此”
闻人蔺闻言抬眼,轻淡道“本王来不得了”
赵嫣一怔,回想起昨晚夜深,自己还抱着闻人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今夜问出这句实属多余,显得过河拆桥似的。
她刚欲辩解,便见闻人蔺看向她拢在袖中的手,低沉道“去洗干净。”
“洗干净什么”
莫不是让她去沐浴吧大晚上孤男寡女,沐浴一词听起来怪暧昧的。
赵嫣迟疑未动,谨慎道“我已经洗过了。”
闻人蔺没说话,不疾不徐起身,扣住赵嫣拢袖的右手,带着她朝外间盥洗架处走去。
他身高腿长,一步能顶人两步。赵嫣被他拉得身子前倾,踉踉跄跄方能勉强跟上,不由连声道“慢些,慢些”
快步跌撞中,袖中的卷轴不小心坠出,滚落在闻人蔺脚下。
赵嫣眼皮一跳,若被闻人蔺知晓她又卷入了太子之死的乱流中,只怕会天翻地覆。
然而出乎意料的,闻人蔺的心思并不在此事上,只视若不见地跨过卷轴,将赵嫣的右手按进了铜盆中已然凉透的清水中。
刚下过雨,山间夏夜透着一丝凉意,赵嫣骤然接触到凉水,不禁微微一僵。
闻人蔺面上看不出情绪,无甚表情地掰开她蜷起的手指,一根根以指腹亲自揉搓着,仿佛她触碰过什么脏东西似的,洗濯得极为细致认真。
男人的骨节硬朗,指腹略有薄茧,与其说是服侍,倒更像是不轻不重的惩罚。
直至赵嫣纤白细嫩的手掌被洗得泛起了淡淡的绯红,闻人蔺才大发慈悲地放过她,取来棉布为她擦拭。
这只手,是怎么不如他意了吗
赵嫣实在不明白,忍着手掌的酥麻与微痛轻声试探“肃王在生气可是因为孤昨夜斩杀赵元煜,惹肃王心烦了”
除了手上沾过仇人的鲜血,赵嫣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脏污让闻人蔺如此介怀。
闻人蔺瞥了眼地上的卷轴,低笑道“本王烦了有甚要紧,殿下左右还有别的胸膛可以依靠。”
看似平淡无常的语调,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味道。
赵嫣真思索这奇怪之感从何而来,就惊觉指尖一痛
她忍不住“啊”了声,兀然睁目,只见闻人蔺低头叼着她的尾指卷入唇间,牙关轻轻一合赵嫣一颤,寒意立刻从指尖爬上头皮。
闻人蔺见她呆呆愣愣没了主意,眼底这才化开些许浅淡的笑,抿了抿那节指尖,终是没舍得下重嘴咬。
“此事到赵元煜打止。本王说过,这是最后的让步。”
他捏了捏那根骨节纤细的尾指,不轻不重道,“若殿下再做什么不该做之事,碰什么不该碰的脏东西,本王在这不老实的指节内侧刺一个印记,再用链子将手紧紧缚起来。”
赵嫣怔怔看着闻人蔺丢了棉帕离去,半晌反应过来他说的“碰不该碰的脏东西”
莫不是知道柳白微拉她的手摸胸膛了吧
就像看见自己养的小猫,去蹭了别人的手掌
这人是在房梁上安了眼睛吗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赵嫣蹲身将卷轴拾起贴上胸膛,心有余悸。
可是,她如何甘心就此罢手呢,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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