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少渊

小说:权倾裙下 作者:布丁琉璃
    闻人蔺近来不知在忙什么, 已连着数晚不曾来东宫监督“学习”。

    赵嫣忙着筹备皇后寿宴的大小事宜,也就乐得偷个小懒,将没看完的那两本锁入屉中,抛诸脑后。

    明日事来明日愁, 等闻人蔺哪天想起检查功课了再说。

    六月中, 殿中静谧, 冰鉴的微凉难抵中伏酷暑。

    赵嫣捧着两三张玉佩花纹的草图, 夏衫下还裹着不透气的束胸, 烙饼似的在簟席上翻滚。一旁的案几上, 刻刀、铰具杂陈,锦盒中摆着几块成色极佳的玉料。

    流萤交握双手进殿,接过李浮手中的扇子,轻轻为赵嫣扇风纳凉。

    李浮很有眼力见地退下, 顺便掩上了殿门。

    “有柳白微的消息了”

    赵嫣知晓流萤有要事要禀, 问道。

    流萤摇了摇头,低声道“是娘娘身边的何女史来过,说颍川老郡王昨日已携庶孙入京,意在求圣上恩旨, 让小王孙认祖归宗。”

    “颍川郡王”

    赵嫣搜罗了一番朝中宗室名录,想起来了。

    这位老郡王勉强算是父皇的堂叔,年近古稀, 膝下只有一个独子, 且这位独子十年前就因病故去了。

    “我记得颍川王世子故去得突然,并未留后, 这个小王孙是从何来的”

    “据闻是外边女子生的,前不久才认回。”

    “偏偏是这种时候从哪里捡回的”

    “暂且未知,老郡王将消息满得紧。”

    赵嫣想了想, 唇角一提道“颍川郡王虽与父皇同宗同姓,但毕竟已出了五代,空享爵位而已,并无实权。多个小王孙,也不会对东宫造成影响。”

    倒是许婉仪肚里那个,还未出生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流萤道“虽说如此,但这位小王孙毕竟出现得太过巧合,又急着进宫来,娘娘担心事出蹊跷,让殿下多加小心。”

    赵嫣点头以示明了,而后想起什么,从枕下摸出赵衍遗留的那块莲花玉佩,以指抚了抚上面的轻微的裂纹。

    “就选这个花样吧。”

    她挺身而起,下榻行至案几后坐着,比对着从锦盒中挑了块成色一致的玉料。

    赵衍素爱莲纹,以他的名义亲手雕琢赠送,母后应该会喜欢吧。

    赵嫣心想,就当是为赵衍尽孝了。

    “去年冬天苦寒,非但叛党熬不住,城外流民也不知冻死多少。谁承想入夏了又热成这样”

    崇文殿中,裴飒挽袖袒露两条手臂纳凉,断眉拧成一团。

    赵嫣以扇扇风,衣裳裹得严实不说,还有束胸层层缠绕,亦憋得胸闷气短。

    这天气,着实反常。

    正想着,李浮自殿外入,悄声请示道“殿下,颍川小王孙求见。”

    “谁”

    “颍川老郡王刚认祖归宗的庶孙。”

    赵嫣和颍川老郡王面都没见过,与小王孙更是不熟,不由讶然“他求见孤作甚”

    李浮环顾殿内端茶送水的宫侍们,欲言又止道“您见了便知。”

    赵嫣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这位小王孙打照面,对方到底意欲何为,一见便知分晓。

    此时离闻人蔺的武课还有一刻钟,她思索片刻,吩咐道“你让他去后殿等着。”

    赵嫣穿过长廊,朝后殿行去。

    房舍门扇半掩,隐约可见一位身着月白缎滚金边的贵气少年临窗而立,环胸抱着双臂,高束的马尾随着他轻点的靴尖微微抖动,似乎等得有些不耐。

    脾气倒是挺大,赵嫣仿着“太子”的神态,温声开口道“听闻你找孤”

    少年闻声转过头来,赵嫣未说完的话语戛然而止。

    四目相对,赵嫣装出的温和霎时崩裂,半晌,睁大眼眸道“怎么是你”

    颍川小王孙不,柳白微放下环胸的双手,所有的焦躁不耐都在见到赵嫣的那一瞬烟消云散。

    他微抬下颌,长眉习惯性一挑,张扬道“我说过,会回来找殿下的。”

    不远处宫墙的树荫上,一只通体油黑的碧眼乌云弓背抻了个懒腰,迈着优雅的步伐穿梭于交错的枝丫间,而后纵身一跃,踩着飞翼翘起的屋檐往上,翻入阑干中,熟稔地蹭了蹭那双修长笔挺的官靴。

    “是吗,姓柳的果真选择回来了。”

    闻人蔺坐于椅中,从随身的小袋中摸出一颗肉干投喂玄猫,容颜逆着阳光,不见半点波澜。

    “那真是个阴魂不散的狐狸精,换了身皮囊,摇身一变成了颍川小王孙。”

    张沧盯着崇文殿后殿的廊下,义愤填膺道,“王爷何不用点手段,让他小王孙的身份作废反正流亡在外这么多年,谁知他是真是假。”

    闻人蔺抚着黑猫的皮毛,睨向张沧“聪明。”

    张沧嘿嘿一笑“那当然”

    察觉到主子渐沉的目光,张沧笑容冻结,讪讪低头道“卑职僭越,又教王爷做事了。”

    他认错快,可脑子转得不快。

    以前柳白微扮成女子黏在小太子身边时,王爷眼里容不得沙子,不惜得罪小太子也要将姓柳的假死弄走,怎么这会儿反倒不着急了

    张沧琢磨着,忽然想到什么,做出恍然的样子道“卑职明白了那狐狸既认回了小王孙的身份,就算与太子是同姓同宗。本朝礼法,同宗同姓之人哪怕相隔十七八代,也是不能在一起的”

    还得是王爷高明啊兵不血刃,就彻底绝了那男狐狸的心思

    张沧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这边排山倒海,闻人蔺倒是淡然。

    他以帕子拭净了手,垂眸转着霜白修长的手掌,忽然想换一样更柔软细腻的东西抚抚。

    遂转身下楼,朝崇文殿而去。

    廊下,赵嫣与柳白微比肩而立,听檐铃丁零作响。

    “老爷子去太极殿面圣了,估摸着要候上一阵,我便自己偷溜来此。”

    柳白微换了云缎锦衣,金白二色衬得他唇红齿白,极富少年气,比扮女装、做儒生时大为不同。

    他哼了声“明德馆的灯要亮着,可我也不愿如深闺怨妇一般翘首等候殿下音信,只能出此下策了。”

    赵嫣着实用了好一会儿,才接受眼前所见。

    “到底怎么回事”

    她不知从何问起,“你不是姓柳吗”

    柳白微似是难以启齿,张了张唇,才坦诚道“柳,是我的母姓。”

    颍川王世子为老郡王独子,在当地一手遮天,看上哪个美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轻而易举就能夺去一个少女的清白。

    那少女是私塾夫子的女儿,生得如兰花般清婉美丽,却无端遭此横祸。世子吃饱餍足,拍拍屁股走人,转头迎娶了门当户对的士族贵女,连个名分都没给柳家姑娘,气得柳夫子呕血而亡。

    柳白微嘲笑这些恶霸行径放在话本中都嫌老套,而可笑的是,它竟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噩梦。

    柳家姑娘变卖家产投靠亲戚,拼死生下了儿子,本以为会这样了此残生,谁知颍川王世子作孽多端遭了报应,突发恶疾而亡。

    郡王府绝了后,一旦老郡王撒手人寰,则朝廷将收回颍川郡王府的爵位与俸禄。

    皇家禄蠹,怎么可能放弃到手的肥肉

    世子妃这才想起,丈夫还有个遗留在外的私生孽种。

    她派人追杀柳家妇,想要去母留子,稳住郡王府基业。

    熟料那妇人却带着儿子逃了出来,于倾盆的雨夜,拼尽最后一口气,将年仅九岁的儿子托付给先父好友临江先生。

    “我改名换姓,跟着临江先生游历七年,颍川郡王府从未停止搜寻我的下落,直到天佑十六年,临江先生举荐我入明德馆。”

    柳白微背靠着阑干,平静道,“第二年春,我遇见了下榻明德馆的太子殿下。”

    他恨极了这些摧毁了柳家的皇亲权贵,也恨极了自己身上那一半肮脏的血脉。他毕生所求,唯见天日昭昭,暗夜魍魉无从遁形,以告慰母亲、外祖父亡魂。

    是以和太子殿下交谈的第一天,他就知自己跟对了人。

    赵嫣忽而想起,在玉泉宫听雨轩,柳白微向她吐露“拂灯”真相时,的确提到过“我来明德书院,本就是为了藏身。能有机会藏到东宫之中,自是更好。”

    只是那时的赵嫣受阿兄一行人飞蛾扑火般的纯粹风骨所震撼,心中悲潮翻涌,一时忘了深究柳白微那句剖白的深意。

    柳白微别过头,低声解释道“我并非刻意隐瞒。后来,也想过向殿下坦白身世”

    可后来镜鉴楼点灯,见王裕,又得知肃王欺负殿下,继而被迫假死事情桩桩件件涌来,他终是丧失了剖白的良机。

    听到这,赵嫣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也靠着阑干,通透的眼眸望向身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倨傲少年,轻声问“你回来,是为了东宫吗”

    柳白微所有的颠沛流离都拜颍川郡王府所赐,他应是,极其厌恶这个“小王孙”的称谓。

    柳白微一怔,随即失笑,下意识要去揽赵嫣的肩。

    而后反应过来,他如今的身份已经不能再亲昵地去勾殿下的袖边或肩头了。

    抬起的手于空中转了个弯,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尖道“也不全为了名正言顺见殿下。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有现成的权势可以利用,何乐而不为。”

    赵嫣仿佛看透他的心事,道“你不必勉强自己。”

    “殿下此言,是在担心我吗”

    柳白以手指心,清朗道,“殿下放心,我只是换个身份和殿下并肩作战罢了。我的心志,不会因此而改变。”

    赵嫣明白,可世间最难能可贵的,便是坚守二字。

    柳白微如此,死去的赵衍与拂灯者们亦是如此。

    她笑了声,认真道“柳白微,你是真有少年意气,君子之风。”

    她一笑,云间所有璀璨的光都落在了她的眸中。

    柳白微顿了顿,而后不甚自然地别开视线,望着自己的脚尖道“殿下这般谬赞,也不怕良心痛。身世可怜并非自甘沉沦的借口,我拼命抗争,就是为了不成为作恶之人,怎能因自己身居高位而忘记当初的信念。”

    然深究起来,到底是有遗憾的。

    柳白微有些失神“我常说要替赵衍照顾殿下,如今,倒真成一家人了”

    “成为一家人也无甚不好,算起来,我得叫你一声堂兄呢。”

    “都六七代开外的远亲了,算什么堂兄”

    柳白微似是抵触,又似是不甘,咬牙切齿的模样颇有几分“柳姬”的影子。

    然而同姓已是不争的事实,他只得悻悻断了念想。

    赵嫣看着他一会鼓气,一会泄气,不由好笑“父皇怎么说”

    柳白微兴味索然道“老爷子求皇上给我赐个字,就算认祖归宗了。”

    “这么早就要取字了”赵嫣讶然。

    她记得柳白微还未到行冠礼取字的年纪。

    柳白微解释“老爷子急需我撑当门面,故而未及二十岁也可取字。”

    赵嫣了然,想起舅舅宁阳侯魏琰十四岁为家主,十五岁就取字为“泽然”。

    闻人蔺呢

    她好像从未听谁叫过闻人蔺的字,尽管他早两三年就及冠了。

    正想着,柳白微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打断她的思绪道“殿下还在查那毒香的来源”

    赵嫣回神,凝神道“是。”

    果然如此,柳白微正色。

    “我发现连颍川郡王府都在求丹问药,和神光教道士有往来,可见这群妖道的触须已经遍布朝野。”

    云翳掠过,蝉鸣低伏,柳白微压低嗓音道,“我总觉得近期会有大事发生,殿下务必小心。”

    赵嫣颔首“我知道。文脉乃一国之魂,明德馆那边就交给你了。”

    二人交换了情报,便见一名内侍远远地走来。

    柳白微知道那内侍是来寻自己的,站直身子道“我该走了。”

    话虽如此,他双脚却没舍得离开分毫。

    赵嫣颔首说“好”。

    柳白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别过头说了句“我会常来看殿下的。”

    说毕行了个儒生礼,深吸一口气方转身离开。

    赵嫣回到崇文殿中,迟了半盏茶时间。

    殿中竹帘半垂,兽炉烟雾袅散,裴飒和所有侍从都不见了踪影,唯有闻人蔺临窗而立,竹帘缝隙中透入的阳光,将他的官袍镀成了艳丽的金红色,侧颜冷白英挺,如嵌画中。

    那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后殿回廊之景。

    赵嫣心间蓦地一跳,遂低眉敛目,老老实实地蹭回书案后坐下。

    “裴伴读他们呢”她没忍住问。

    闻人蔺回首,看着坐得端正的小殿下,缓声道“忽而想起检查殿下功课,便让碍事的人都滚了。”

    赵嫣眼皮一抽,也不知他说的“功课”是什么功课。

    空无一人的大殿气氛实在暧昧,总让她如坐针毡,惴惴难安。

    她佯做沉静地铺纸润墨,忽然想起一事,执笔问道“太傅字什么”

    闻人蔺抬眼看她。

    赵嫣也知道自己岔开话题的方式有些拙劣,可又实在想知道答案,只好硬着头皮道“突然想起太傅年已及冠,还不知太傅取了什么字。”

    字么,闻人蔺是有的。

    他及冠成年时,家里的长辈都死绝了,字是他自个儿取的。

    如今成了把控朝野的异姓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无人敢唤他的字。若非小殿下心虚提及,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

    赵嫣观摩着闻人蔺的神情,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抵触或是厌烦的情绪。

    他只是步履平稳地从窗边走来,被切割成条条窄缝的阳光一层层从他身上褪去。

    他在赵嫣身后站定,而后倾身俯首,温凉如玉的指节握着赵嫣执笔的右手,脸颊贴着脸颊,如教小儿悬腕般引导她在宣纸上写下遒劲的两个字。

    赵嫣甚至能感受到轻拂于耳畔的绵长呼吸,属于闻人蔺的气息从四面包裹而来。她心跳鼓噪,手臂如同租赁来的般失去了知觉,只能任凭闻人蔺牵引写画。

    “少渊”

    赵嫣品味着墨迹未干的二字,只见其笔锋峥嵘如剑,磅礴大气,不由侧首问道,“是渊博的渊吗”

    闻人蔺笑了声。

    不知为何,赵嫣总觉得这声笑带着些嘲弄的意味。

    闻人蔺感受着掌心细腻如玉的肌肤,声音波澜不显“是深渊的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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