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蔺永远这般沉稳冷静, 仿佛世间万物无甚能让他动摇。赵嫣靠在他怀中,心中的伤感也随之渐渐平复。
蔡田驾驭马车,朝城郊西门驶去。
不知转了多少条街道, 人语声渐远,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之所。
赵嫣回过神来,撑着身子越过闻人蔺的身躯, 撩开车帘一看,只见马车停在了一座佛寺门口。古木森森, 青苔遍布的山门上写着“灵云寺”三字。
夕阳的光从撩开的车帘中洒入,将赵嫣的眼睫和鬓角碎发镀成漂亮的橙金色。
她狸奴般眯了眯眼, 问道“怎么停在这儿”
闻人蔺感受着松松趴在自己怀中的柔软身躯,半晌,抬指抚了抚她的腰侧, 散漫道“殿下自个儿于车中休息,本王去见个故人。”
故人
自七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事, 赵嫣倒不知晓闻人蔺身边还有什么故人。
“我能和你一起进去吗”她下意识道。
大概意识到这个小要求有一丝丝的“越界”,毕竟闻人蔺是个将心事和领地藏得及严密的人。赵嫣又轻声补上一句“没别的意思, 就想进去看一眼。若不方便就罢了。”
闻人蔺垂着深不可测的眸子看她,取来帷帽为她戴上,方牵着她的手躬身下了马车。
今日中元节, 山门前置有盂兰盆。
因大玄天子宠信神光教, 如今京师遍地道观, 人人皆称神光弟子,佛寺香火越发伶仃稀薄。是以这座灵云寺中并无外客,幽静得很。
赵嫣跟在闻人蔺身边,从山门而入,便见一名瘸腿的老僧领着小沙弥向前, 朝闻人蔺合掌一礼道“不知王爷驾临敝寺,有失远迎。”
老僧身形清瘦,跛着一条腿,眼上一道陈年刀疤横亘,使得他的眼皮无力地半耷拉着,不能正常睁合,虽慈言善语,看上去到底有些诡谲。
闻人蔺微微侧首,叮嘱道“殿下自己逛逛,别走远了。”
赵嫣回神,点头说“好”。
闻人蔺示意蔡田留下护卫,便跟着老僧穿过放生池和东庑,来到后院一座不被外人踏入的英灵宝殿前。
抬掌推门,凉风灌入,木架上灵位如山,灯影如海,满殿长明灯随之摇曳晃荡。
殿门一经关上,老僧眼眶微红,艰难单膝跪拜,朝闻人蔺行了个军礼“末将于随,叩见少主公”
“起来吧,于叔。”
闻人蔺只抬手轻轻一托,就将老僧扶起站稳,“我早已不是什么将军府少主公。”
“只要您在,闻人家的军魂不倒,您就永远都是末将的少主公。”
老僧抬袖抹了抹眼角,又道,“今日,容家人又来了,于菩提下远远上了一炷香”
见闻人蔺不搭话,老僧识趣不再多言,取了线香恭敬奉上。
闻人蔺接过线香,慢悠悠理齐整些,方置于油灯上点燃。袅散的青白烟雾中,他的神情显得阴晦难辨。
抬眼望去,灵位最前端“先考闻人公讳晋平君之灵位”清晰可见。
木架上,每一块灵牌、每一盏明灯,都是一个战死沙场的英灵。
十万将士,最终遗骨运回京城的,只有这三百六十一人。
赵嫣以前跟在皇祖母身边时,没少吃素斋念佛的苦头,那时只觉无趣,如今再回到伽蓝古寺中,倒颇有几分怀念。
趁院中无人,赵嫣撩开帷帽垂纱四处观望,只见药师佛殿后隐隐可见一株硕大的树荫参天而起,枝丫上红绸飘荡。
赵嫣心生好奇,穿过环廊和小门,便见庭中石坛中耸立着一株枝繁叶茂的百年菩提。
赵嫣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的一株树,暗自惊叹。只见其枝干虬结,树身苍劲,约莫六七个成人手拉手方能合抱,繁茂的树冠笼罩着大半庭院,遮天蔽日,仰不见顶。
树枝上挂满了红绸带,似是香客祈愿之用。
赵嫣好奇那红绸带上都写着什么,正欲向前,冷不丁发现菩提树下还站着一道清丽的身影。
那身影颇为熟悉。
赵嫣忙停住脚步,藏身于漆柱后,悄悄探首看了眼,不由讶异“舅母”
容扶月一袭月华般素色的裙裾,素面朝天,仍难掩西子绝色。她将线香举至齐眉,闭目虔诚,方将其敬入兽足香鼎中。
舅母是来祭奠双亲的吗,可为何会选择这处清幽小寺
不待赵嫣细思,容扶月推开侍婢的手,从侧门离去。
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马车离去的轱辘声。
赵嫣这才从廊柱后转出,走入那片苍绿如云的荫蔽下。
风一吹,菩提树枝叶婆娑,红绸翻涌,仿若瑰霞倒垂,壮美至极。
“殿下可要写下心中所愿,挂于枝头”身后,蔡田问道。
“可以写吗”
“若为旁人,自然不能。若为殿下,写多少都可。”
说罢,蔡田命小沙弥取来绸带和笔墨,铺展于石桌之上。
千言万语涌入心间,落笔却只有简短的八个字忠魂不泯,星火长明。
有人死守孤城,扶旗顿剑,死在寒沙战场;有人以血为墨,以骨为笔,倒在黎明之前将士魂,文人骨,一并撑起了大玄摇摇欲坠的根基。
唯愿忠魂不泯,星火长明。魂兮,归来。
赵嫣将绸带合于掌心,闭目凝神。
闻人蔺从英灵宝殿中出来,转过环廊,所见便是眼前这一幕。
遮天蔽日的菩提树下,夕阳穿透叶缝投下道道光柱。那抹牙白束袖胡服的纤细身影就立于光柱之中,合掌闭目,虔诚的低着头,指间红绸迎风飞舞。
明亮鲜丽得仿若仙子临凡,足以驱散一切阴霾。
赵嫣睁开眼,斜阳收拢最后一丝余晖,寺中钟声苍浑无比,惊起倦鸟西归。
她仰首看着头顶繁盛的枝丫,打算寻个空荡之处将绸带挂上。然而踩着石坛围绕菩提树转了一圈,伸手能够着的的枝丫皆已绑满了绸带,上头写着一个个陌生的姓名,而空荡些的枝头又太高,指尖够不着。
赵嫣垫脚努力伸长了手,看中的那根枝丫在风中摇曳,就是不肯被她触及。
她鼻尖渗汗,正欲麻烦蔡田搬个小凳过来,就忽觉腰侧一紧。
继而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举至半空,头顶拂进一片绿荫红绸中。
帷帽被枝头扫落,云烟般飘然坠地。赵嫣惊愕回首,看到了轻而易举托举她的闻人蔺。
他身量极高,臂力极稳,连一丝颤动摇晃也无,漆眸蕴着悠然的浅笑看她“够吗可要再高些”
说罢将她往上一耸,还欲举得更高。
赵嫣面红心跳,忙不迭道“够了够了”
她扭回脑袋,专心且虔诚地将红绸带系在那片空荡的枝头,仔细捋了捋。
待她忙碌完了,闻人蔺方收回手臂,让她轻稳落地。
赵嫣的心也随之忽上忽下,久久未曾平息。
“写了什么”闻人蔺低沉的嗓音自耳畔传来。
他虽让她足尖落地,却并未放开那抹不盈一握的腰肢,仍换了个姿势松松圈着。
赵嫣半边耳廓都麻了,别过脸打了个颤,细声道“你这般高,自己看便是。”
闻人蔺笑了声,抬眼望去,小殿下扎的那条红绸迎风微动,清秀的小楷隐约可现。
“这根枝头,不许再挂别的东西。”
闻人蔺吩咐蔡田。
赵嫣诧异于他的强势,又好气又好笑,抿唇道“倒也不必如此。空着反而不好看。”
“不空着。”
闻人蔺漆眸含笑,捏了捏她的腰侧,“以后本王,将自己的姓名挂在旁边。”
赵嫣抬眼,不知他是在玩笑还是认真。
宁阳侯府。
容扶月扶着婢子的臂膀下车回府,却见原本有事入宫的魏琰却先一步回来,正于庭中望月。
见到妻子归来,魏琰温和一笑,迎上前道“阿月,你回来了。”
他不问自己去了哪里,仿佛只要还能回到他身边,便别无所求。容扶月怔怔站在原地,片刻,愧疚道“对不起,我”
“傻阿月,我说过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都永远无需道歉。”
魏琰将妻子揽入怀中,安抚地摩挲着她的鬓角,柔声问,“饿了吧我命膳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荷花酥,尝一口”
容扶月美目噙泪,轻轻点了点头“好。”
太子生辰前半月,各家贺礼便陆续送来了东宫。
生辰当日,更是门庭若市,大小贺礼几乎堆满了整个庭院。
赵嫣虽极力上书生辰从简,但依礼还是得于西内苑设小宴,与父皇母后及诸位公主、皇亲小聚一番。
“贺礼清点完毕后,各加一匹捻金纱原路送回,原先太子府是什么规矩如今照旧。”
赵嫣对着铜镜整了整束发的玉冠,垂眸思忖片刻,又吩咐流萤道,“那些贺礼送还前务必仔细检查,提防有人出阴招,在贺礼上动手脚。”
流萤大概想起太子赵衍因何而死,声音低了下去“奴婢知晓。”
宴会设在蓬莱苑边,除了寿康长公主一家外,两位未出阁的庶出公主、颍川小郡王柳白微以及伴读裴飒皆在场。
皇帝未曾露面,只派了身边的大太监传了几句嘉勉的客套话,魏皇后和甄妃倒是在场,各坐一方并无交集。
气氛正凝滞着,忽见张沧命人抬着一箱子东西入苑,朝赵嫣拱手道“肃王殿下特备薄礼,恭贺殿下诞辰,请笑纳”
众人纷纷伸长脖子,翘首观望闻人蔺这么大阵仗送来了何物,就连赵嫣也好奇起来。
张沧一把打开了箱子,露出了里头满满一箱的古籍书卷。
每一本都足有一两寸厚,抡起来能当砖使的程度
这可不是薄礼,“厚实”得很哪
闻人蔺这个太傅未免当得太称职了些,这么多书怕是日夜赶工也学不完。
赵嫣顿时头疼,掐着掌心,强撑微笑道“多谢肃王好意孤必勤勉刻苦、挑灯夜读,不负众望。”
最后几个字,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们王爷说了,殿下定然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说着,张沧再行一礼,“王爷有公务在身,待事毕,会亲自来为殿下贺寿。”
魏皇后对闻人蔺送的东西并不领情,使了个眼色,示意内侍将那一大箱书本挪远些。
宫婢太监们端着酒水吃食鱼贯而入,一名小太监端着酒水躬身敛目,步履匆忙,一不留神险些撞上刚入蓬莱门的宁阳侯夫妻。
魏琰下意识抬手护住容扶月,自己却被小太监撞上,酒水打湿了一片衣袖。
小太监忙伏地请罪,魏琰却是淡然摇首,示意道“太子生辰大喜,不必以小事扫兴,起来吧。”
小太监忙爬起,端着托盘飞快入席。
李浮领着人挨个查验宫侍们呈来的菜肴酒水,反复确定无毒,方敢呈去宴席。
正此时,刚入席的宁阳侯似乎发觉不对,低低“咦”了声。
“舅舅怎么了”赵嫣离得近,关切地问了声。
魏琰望着空荡荡的腰间,略一皱眉“宫牌不见了,方才还在腰上”
闻言,众人皆是面色微变。
宫牌是皇亲国戚持有的,能出入宫门的令牌,若是落到居心叵测的人手中,还不知酿出什么祸端。
“舅舅莫急,先回想方才遇到了什么人,或是落在附近什么地方。”
说着,赵嫣低声吩咐近侧的流萤,“你们帮忙找找,别闹出事儿来。”
流萤领命,带着内侍于附近搜查,宾客和禁卫们也自发搜罗了一圈自己脚下,以免遗漏。
魏琰看着袖袍上的酒渍,仿佛明白了什么。
然而已是来不及,那名奉酒的小太监阴沉着脸,从袖中摸出一把轻薄的匕首,直直地朝赵嫣刺去
“太子哥哥,我送你的那方砚台喜不喜欢呀”
霍蓁蓁端着酒盏过来攀谈,全然没有察觉身旁刺过来的寒光。
众人发觉不对,已经晚了。
赵嫣瞳仁骤缩,下意识将霍蓁蓁推开,寒光擦过赵嫣的袖子,一路直取她心脏。
匕首还未触及到她,就被一把横出的刀刃及时格挡。
张沧拔刀,一脚将太监连人带匕首踹出一丈远,重重扑倒在地。
小太监呕出一口血,艰难撑身,看到了面前一双黑色的革靴。
他顺着靴子抬首,看到那张如仙般的俊颜,不由睁大眼眸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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