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经筵(补完)

小说:权倾裙下 作者:布丁琉璃
    赵嫣又去坤宁宫给母后请了安, 出来后下意识顿了步伐,往太极殿的方向看去。

    她屏退流萤和一众宫侍,在无人的宫道上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见闻人蔺迤迤然自太极门下出来。

    赵嫣转身, 在原处等他过来。

    闻人蔺今日穿的是一身暗色文武袖常服, 肩阔腿长, 映着宫墙黛瓦,仿佛是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停下脚步, 漆眸含着赵嫣小小的身影,忽而笑道“殿下欲言又止, 是那坛紫罗衣喝完了”

    隐隐浮动的霜雪气息,冲淡了初秋阳光的燥意。

    赵嫣轻轻吸气,与他比肩而行“我就不能为别的事找你”

    “当然能。那猫也一日三餐地喂着, 胖了一圈。”

    “噢,挺好”

    倒也不是为猫。

    绿荫探出宫墙,一片片从他们头顶拂过, 时影时亮,斑斑驳驳。

    赵嫣拢袖而行,看着身侧闻人蔺如常的神色道“这两日, 你没事吧你的药”

    “殿下想说什么本王的药没了, 会不会死”

    闻人蔺看着明显一颤的赵嫣,眸中莫测的笑意更浓,“殿下这是, 在担心本王。”

    “就随口问问。”

    赵嫣的声音变得含糊起来, 扭头看着墙上两人比肩移动的影子,“毕竟我现在,还得仰仗太傅的庇佑呢。”

    “殿下如今红炉点雪, 遇事自决,何曾真正仰仗过本王”

    闻人蔺慢悠悠逗了两句,方大发慈悲地放过她,回道,“殿下不是常说祸害遗千年么,哪有那么容易死。”

    “也是。”

    赵嫣认同地颔首,胸中那口浊气霎时松了大半,顺着话茬问,“那,是还有别人给太傅炼药吗”

    闻人蔺慢了脚步,凝视赵嫣装扮成小少年的精致面容。

    她那一瞬的如释重负并未逃过他的眼眸,他看到了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类似于明快的情绪。

    闻人蔺垂下眼帘,面上树影掠过,明暗不定。他行于深渊,再难承受暖意,可光照过来时,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卑劣窃喜。

    赵嫣显然误会了闻人蔺的沉默,这个问题着实有些越界,倒像是故意套取情报似的。

    她专注看着地上摇曳的树影,不着痕迹换了话题“过几日开设经筵,太傅可会来坐镇垂听”

    闻人蔺淡淡道“本王对那群酸儒舌战,并无兴致。”

    如今洛州动乱,正是收网之时。

    赵嫣低低“噢”了声,侧首瞥了眼闻人蔺身上沉重的衣料,没忍住又开了口“太傅私下,似乎很喜欢穿文武袖的暗袍。”

    赵嫣倒挺喜欢他穿文武袖袍的,英挺而不失优雅,像个文武双全的儒将,不似他穿殷红官袍那般凌厉妖冶。

    闻人蔺索性停了下来,专注地看着赵嫣。

    小殿下问题颇多,而这些问题,大多来源于对他的兴致。像是得到了一件什么青睐的东西,对他充满了乐此不疲的求知欲。

    虽然这是他一手纵容的,但

    闻人蔺目光微动,又归于平静温和,许久方在赵嫣疑惑的目光中轻缓道“殿下应该知晓,本王有两个兄长。”

    赵嫣点了点头,这不是什么秘密。

    “本王的长兄闻人苍骁勇善战,十六岁时他曾一袭戎服劲装直捣敌营,一战成名;本王的次兄闻人慕精通兵法,文袍磊落有小军师之称,所布之阵未尝有败绩。”

    闻人蔺漫不经心地说着,抬手拂去头顶斜生的枝叶道,“天佑十年雁落关一战,长兄为护住城池,孤身诱敌,却死于敌军马蹄之下,尸骨无存;箭雨袭城时,次兄和他的亲卫们自发将本王护于身下,换本王一线生机。”

    他们死时,一武一文的衣袍浸透鲜血,早已千疮百孔。

    闻人蔺至今能回想起鲜血浓烈的腥气,和尸首的刺鼻腐臭。

    树影婆娑,赵嫣听闻人蔺以低醇平和的语气讲述那些血淋淋的过往,没由来从心底漫上一阵苍凉。

    “抱歉,我不知道”

    她只知晓当年闻人蔺是躺在尸堆之下,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可她不知道那些尸堆是他最亲最爱的人,以血肉之躯筑就的城墙。

    闻人苍和闻人慕之死,又何尝不是武将之中的赵衍和沈惊鸣

    闻人蔺见她拧着眉,不禁笑了声“殿下作何这副苦大仇深的神情人死如灯灭,本王穿这身衣裳倒也不是为了祭奠死人,而是为了提醒自己。”

    他浓密的眼睫垂下两圈淡淡的阴翳,低沉道,“本王并非良人,殿下如往常那般对本王撒撒娇甚至是利用即可,但,莫对本王存有过多的期待。”

    “是何意思”

    赵嫣歪了歪脑袋,没太明白。

    闻人蔺的目光温柔而怜惜,抬手轻轻碰了碰赵嫣束胸紧缠的心口,如往常崇文殿授课那般教她。

    “殿下守好这颗清明心,别让它失望受伤。”

    她生而璀璨。而深渊里爬出来的人,没有未来。

    闻人蔺说得委婉,然而赵嫣何其通透

    她极慢地眨了眨眼睫,明白了他的意思,应道“好。”

    他们之间,本就理应如此。

    遂她又郑重颔首,低声重复“我会的。”

    话虽如此,须臾间,心脏却仿佛被轻轻拉扯了一下。

    突的一声,而后轻缓缓地飘沉了下去,只留下些许陌生的怅然。

    八月十一,经筵秋讲开设,天子集众臣于崇文殿说书讲学。

    冗长的礼节过后,天子旁坐而听,众臣按品阶整齐分列讲座两侧,听候讲官讲学。

    天子近来被洛州之乱弄得头疼,也就开筵这样的大日子露面,剩下的时日则交给太子代为旁听。

    赵嫣的席位在天子左侧,身旁跟着裴飒和柳白微

    原只有裴飒一人陪伴,可裴世子不好文墨,赵嫣为了方便询问不解之处,便寻了个理由将柳白微也捎上了。

    霍蓁蓁听闻“太子哥哥”有好几个月都要待在崇文殿听讲,也闹着要来旁听经筵。

    皇帝本就因太子生辰遇刺一事,对寿康长公主颇具愧疚,略一思索,答应霍蓁蓁做公主伴读,与未出阁的四公主一同旁听。

    崇文殿东厢房挂了一道垂帘,与正殿严密隔开。开讲前隐隐可见一活泼、一文静的两道身影从帘后入席,正是霍蓁蓁与四公主赵媗。

    赵嫣落座时,瞥见一向厌恶文墨的裴飒居然换了身广袖文袍,手搭在膝头坐得规规矩矩,视线正追着垂帘后的两道娉婷身影移动,连案几上的紫毫笔滚落在地也未曾察觉。

    赵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由了然一笑,抬指抵着下颌道“孤若没记错的话,晋平侯与霍大将军是过命的交情,两家时常走动吧”

    裴飒如梦初醒,有些仓皇地收回视线“殿下想说什么”

    “世子方才,可是在看旧识”

    “”

    裴飒拧起断眉,硬声道,“殿下莫不是以为,臣方才在看霍蓁蓁”

    “难道不是”

    赵嫣讶然,再次顺着他躲闪的目光望去。

    回想起生辰宴上太监行刺、裴飒下意识起身护住自己和赵媗的场景,赵嫣明白了什么,眼中惊愕更甚。

    次间一共就坐了两位娇贵少女,不是在看霍蓁蓁,那能让裴飒失神之人就只可能是她的四姐赵媗。

    赵嫣迁去华阳时还小,对赵媗的印象并不深,只知她是掖庭宫的宫女所生,年幼时还生过一场大病,以至于右耳听力丧失。

    听闻赵媗还在病中时,她的生母还因“不贞”之罪被赐死,后来她就交予贤妃抚养。可贤妃没两年病逝,她又辗转寄养在了许婉仪膝下。

    赵媗是活下来的五位公主中,唯一一位至今没有封号的公主。

    赵嫣回宫就见过她两次,每回她不是躲一旁看书,就是在角落里发呆。卑微的出身和右耳的残疾使得赵媗养成了内敛安静的性子,存在感极低,即便是出现在家宴上,也总是低眉敛目的乖顺模样。

    但奇怪的是,对赵媗一直不咸不淡、颐气指使的许婉仪竟然一反常态,请求父皇将赵媗指婚给她的侄儿许茂筠,说要亲上做亲。

    赵嫣一直觉得这门亲事可疑,许婉仪要提携侄儿,为何选择出身低微的四公主赵媗

    然而再疑惑,赵媗定亲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世子可知,孤的这位四姐姐已经定亲了。”

    为免裴飒御前失仪,赵嫣只得好心提醒了一句,朝前面文官队列最末的一名清瘦的年轻男子抬抬下颌道,“那位,便是四姐姐的未婚夫许茂筠。听闻其文章锦心绣口,是颇有大才的后起之秀。”

    裴飒微微握紧了拳头,应道“臣知道。”

    柳白微坐于赵嫣左后侧,歪着耳朵偷听秘辛,闻言嗤笑了一声道“什么颇有大才以我识人的眼光,那姓许的一看就不是有真才实学,多半浪得虚名等着瞧吧。”

    正说着,台谏官的讲学开始,殿中肃静,赵嫣便直身端坐,不复言语。

    日影自桌案缓缓挪下,乳白的烟雾自兽炉中流泻。

    殿中除了台谏官的阐述声和父皇偶尔的垂问外,连一声多余的咳嗽也无。

    皇帝问的几个问题都颇为犀利,直切要害,这不禁令赵嫣有些惊讶。

    这些年来,父皇留给她的印象似乎只有道袍加身的无悲无喜,与降真香混合丹药的沉重味道。

    柳白微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微微倾身,低语道“听说十九年前,有个年轻人曾以一场寿宴设局,诛乱王,荡贼寇,并在掌权后清查南方田地,轻赋税,重农桑,大刀阔斧推行了数项政令,使得大玄有了近十年的短暂繁荣”

    赵嫣来了兴致,问道“此人是谁”

    柳白微神情复杂地看向主位的天子,沉哑道“殿下的君父,当今天子。”

    闻言,赵嫣也变得神情复杂起来。

    当年励精图治的中兴帝王,如今却亲手推翻了自己一手建立的政令,沉湎于求仙问道的虚渺中。

    “高处不胜寒,很容易迷失自我。”

    当年为苍生发声之人,如今也快听不到苍生的哭嚎了。

    思及此,赵嫣忽而道“柳白微,你说将来我会不会也”

    她原本想问,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因身处高位,而忘记自己的本心

    然而转念一想,她这身“东宫太子”的皮是假的,身份亦是借来的,迟早有一天要归还干净。

    这个问题实在多余。

    柳白微却是看出了她的思虑,洒脱一笑道“殿下放心,即便有忘其本心之时,我也会极力规劝的。”

    赵嫣摇首笑道“只怕真到了那个时候,就难听进逆耳忠言了”

    无心之言,却令赵嫣心头震动。

    乍现的灵光撕破心中迷障,一个念头不可抑止地蹦跶出来。

    父皇当年行差踏错时,可也有人规劝过他

    申时,一日的经筵终于结束,赵嫣行礼跟着人群退出崇文殿。

    柳白微见她眉头紧锁,并未多言询问,只默默陪伴着,护送了她一段路程。

    “柳白微。”

    赵嫣停住步伐,立在斜阳中唤道,“听闻父皇当年与闻人将军亲如手足,他能顺利夺嫡登基,亦有闻人家功劳是也不是”

    “啊哦。”

    柳白微愣了愣,“是这样没错殿下为何突然问这个”

    赵嫣也不太清楚,她只是直觉这中间还有什么未曾理清的关联。

    一时千头万绪,头脑昏沉,她蹙眉按了按太阳穴,犹豫是否该去问问闻人蔺。

    可,闻人蔺并不喜欢她越界。

    上回不过多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便告诫自己“莫有过多期待”“要清醒些”,说一些有的没的

    罢了,还是不要去烦他了。

    反正这事和东宫没关系,何必多管闲事。

    赵嫣舒了口气,心不在焉地踢了踢面前的石子道“走吧”

    刚抬头,就见狭长的宫道上迎面走来一人。

    残阳下,他一袭殷红官袍若血,飘然如神祇。

    赵嫣心间突地一跳,思绪还未回笼,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

    她倏地转身,催促柳白微道“快走快走”

    看着赵嫣步履匆忙的背影,闻人蔺从容的步伐顿了顿,眼眸缓缓眯起。,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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