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四年秋, 十月初九卯时,摄政长公主赵嫣诞下一女,举国同庆, 大赦天下。
这孩子的父母, 是大玄最尊贵的两个人, 故而其一出生就如众星捧月般备受瞩目。礼部为其拟定了十几个郡主的封号,然挑来挑去,竟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这小婴儿无上的身份。
最后礼部尚书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摄政长公主总理朝政多年,功绩斐然,虽不是皇帝,然地位与皇帝无异,其女当以“皇女”的身份教养。
永平五年秋, 小皇女即将周岁。
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乳娘喂了奶,哄了小皇女片刻,就见肃王殿下从外间归来,解下外袍挂在木架上道“把人给我。”
乳娘忙屈膝道“是”,小心翼翼将小皇女交予肃王怀中。
历经快一年, 肃王抱娃的动作已是得心应手, 弯起的臂弯刚好可以将孩子揽入其中,单手托着,另一只手则拉开窗边书案旁的椅子,一边翻阅未军中呈上的公文,一边抱着孩子晒晒太阳。
午后的秋阳并不烈,浅浅的一层金,晒得人很舒服。方才还嘤嘤闹腾的小皇女到了阿爹怀中,立刻睁着眼睛安静下来。
闻人蔺提笔润了墨, 刚欲落笔批复,就见一只胖乎乎的脚丫高高翘起,踢在了他的下颌处。
闻人蔺垂目,女儿过分纤长的眼睫上染着夕阳的金光,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见父亲没有出声,绫袜中小婴儿莲子般白嫩大脚趾翘了翘,两只肉手不住朝空中抓着什么,嘴里发出含混的咿呀声。
和她阿娘一样,爱抓人踢人。
一旁的嬷嬷恐打扰肃王办公,嗫嚅道“王爷,还是将小皇女交予奴婢吧。”
“不必。”
闻人蔺搁笔,双手将女儿举至半空,而后如同逗猫一般与她碰了碰鼻尖。
小婴儿立刻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处理毕公务,闻人蔺抓起衣架上的外袍裹住女儿防风,又单臂托着她,慢悠悠散步去含明殿接妻子回家。
夕阳流泻,像是要在入夜前将金红燃烧殆尽,宫道秋意浓浓,一切喧嚣都安静地收敛起来。
赵嫣抻了抻腰,胸腔妙曼饱满的曲线随之突出,更添几分慵懒的玲珑之态。
见闻人蔺抱着女儿进来,她弯眼一笑,起身以指逗了逗他怀中的小婴儿道“乐宁,跟着阿爹晒太阳去了吗”
小婴儿咿呀一声,竟含混叫出“阿娘”二字,惹得赵嫣眉开眼笑,心都快化了。
闻人蔺沉声嗤笑“本王日日抱她,倒没见她叫两声爹。”
赵嫣扬眉得意道“谁叫这孩子跟我姓呢。”
关于孩子的姓名,也是误打误撞的一桩趣事。
赵嫣怀头胎时有些辛苦,加之又要处理国事,偶尔疲惫时也会躺在闻人蔺怀中抱怨两句,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譬如第一个孩子诞下定要随她姓,以后有缘再生,就随闻人家姓。
本是随口一句的玩笑话,谁料闻人蔺只思索了片刻,便颔首同意了。
赵嫣大惊,也曾追问他为何同意,问多了,闻人蔺只淡然道“生个小赵嫣,本王可看着她长大。”
赵嫣愣了会儿神,反应过来闻人蔺应该一直有些遗憾当年尚是少年的他曾与她在宫门外擦肩而过,明明能青梅竹马,却平白错过了六年。
赵嫣扑哧一笑“你就不怕我生的是个儿子”
闻人蔺揽着即将临盆的妻子,闻言皱眉轻轻“啧”了声,似是嫌弃。
好在上天苦了闻人蔺这么多年,唯有这件事上遂了他的意。
赵嫣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姑娘,闻人蔺亲自取名为“赵乐宁”,寓意其一生康乐安宁。
含明殿,赵嫣接过女儿抱着,朝闻人蔺道“你来得正好,再过几日就是乐宁的抓周礼了,礼部呈了单子上来,你看一眼。”
闻人蔺取过那份红底洒金的单子,坐在椅中仔细审看,大到宫宴流程,小到抓周礼上盛放的物件,皆一条条仔细过目修改。
敲定了最后流程,很快就到了赵乐宁的抓周礼。
赵媗和裴飒也带着三岁的长子和一岁的次女前来赴宴,温声道“启元大约像我,性子安静,抓周礼上握住书卷不肯放。璎儿反倒随了她爹,那么多胭脂水粉、书画字帖不要,偏生一把抓住了木刀木剑。”
赵媗与裴飒鹣鲽情深,三两抱俩,提及丈夫和儿女,脸上尽是柔情蜜意。
“我家的早慧,性子像她爹还好,若是像我,指不定抓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赵嫣有些紧张,又按捺不住期待,问宫人道,“都安排妥当了”
流萤再次清点了宽大绒毯上摆放的几十样物件,福礼道“回长公主殿下,都安排好了。”
“放上去,小心些。”赵嫣示意闻人蔺。
闻人蔺抱着女儿上前,将她轻放在绒毯靠门口的末尾,围观的赵媗、霍蓁蓁以及时兰等人皆手拿各色纸笔、胭脂,逗着小皇女前行,而另一边裴飒与柳白微则拿了镶嵌宝石的匕首、拨浪鼓等物晃着。
赵乐宁戴着虎头帽子,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似乎被前方一个温润流光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撅着屁股在绒毯上爬动起来。
她没有理会胭脂水粉,也没有去看那些精致的匕首和玉笔,而是径直爬到绒毯尽头,好似累了般“嘿咻”一声坐下,握起小肉拳,煞有介事地捶捶小腿儿。
众人皆屏息以待,赵嫣也不自觉攥紧了一旁闻人蔺的袖子。
闻人蔺平波无澜,指节就着袖袍的遮掩,回握住赵嫣,安抚般捏了捏。
赵乐宁休息够了,有了动作。
她撑着地毯晃悠悠站了起来,费力地攀着案几边缘,踮脚仰起脑袋,伸手去够案几上摆放的玉玺
那原本是赵嫣批阅完奏状后,随手搁在一旁的,此时却被自己的女儿抱在怀中。
玉玺很沉,赵乐宁嘿咻一声使劲儿,整个小小的身子被带得朝后仰坐。
众人齐齐抽气,刚要向前,却见闻人蔺及时伸手托住女儿的后背,使得她稳稳坐回绒毯上。
赵乐宁如愿以偿抱着玉玺,笑出两点白白的乳牙。
满殿震惊不得了了,大玄已经有了一位史无前例的摄政长公主,只怕是还要再出一个女君呢
连赵嫣也吃了一惊,问女儿“乐宁,你当真要这玩意儿”
“要”赵乐宁抱着不撒手,笑出一个晶莹的口水泡泡。
闻人蔺却是低低笑出声来,抬眸对赵嫣道“不愧是我们的女儿。”
赵乐宁三岁,已经能坐在脚不着地的椅子里,跟着闻人蔺启蒙认字和对弈。
她皮肤雪白,五官漂亮精致,偏生眉眼与她父亲一样浓重,眸若点墨,眼睫极为浓密纤长,那双小肉手执笔或执子起来,也挺像模像样的。
赵嫣事毕,偶尔会去偏殿瞧瞧这对父女,而后飞快于闻人蔺脸颊上亲上一口“夫君辛苦啦。”
赵乐宁对自家爹娘的德行见惯不惯了,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专心致志地思索落子之处。
闻人蔺放下手中书卷,张臂将赵嫣揽入怀中,屈指抵着额角散漫道“教完殿下这个大的,现在又要来教这个小的。”
赵嫣靠在他怀里“反正你乐意。当初是谁说要生个小赵嫣,看着她长大来着”
闻人蔺从鼻中发出愉悦的浅笑,道“是,本王乐意。”
“哎乐宁,你下这儿就输了”
赵嫣提醒女儿,“下这,这里绞他黑龙”
赵乐宁执着白子,一板一眼道“阿娘,观棋不语真君子。”
说罢,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将白子落在了事先想好的地方。
没走几步,果真输了。
“看吧,不听阿娘言,吃亏在眼前。”赵嫣托腮打趣女儿。
赵乐宁脸上不见半点颓靡,眨巴着眼收子复盘,而后从椅子中跳下来,小手拍了拍衣裳道“输了就输了,下次乐宁再赢回来。”
赵嫣愣了愣,戳着闻人蔺的肩膀道“听到没咱们女儿必成大器。”
闻人蔺慢悠悠重复“毕竟是,咱们的女儿。”
“阿娘,阿爹,抱抱”
赵乐宁张开小短手,这才显露出几分稚童的天真来。
赵嫣起身欲去抱她,却被闻人蔺按住。
“你昨夜腰不舒服,别受力了。”
说罢他矮身,将自己宽阔的肩置于赵嫣臀下,另一只手臂揽住自己的女儿,起身一顶。
赵嫣被他以肩载着,足尖腾空而起,不由惊呼一声“好高闻人少渊,你这样行不行啊”
听到“行不行”几字,闻人蔺眼尾轻轻一挑。
“别动,掉下来本王不负责捡。”
说罢,右肩上载着妻子,左臂中搂着女儿,在宫人艳羡又忍笑的目光中,踏着夕阳稳稳朝宫门信步走去。
赵乐宁倒是很开心,不住在她爹臂弯中蹦跶道“骑马马骑马马”
闻人蔺的身子稳若泰山,连一丝摇晃都不曾有。
赵嫣简直不敢直视道旁宫人的视线,只得扶额她险些忘了,闻人蔺的腰臂力量有多强。
赵乐宁八岁时,到了该正式出阁念书的年纪。
她有自己的想法,想和颍川郡王府的两个儿子,以及姨母赵媗家的一儿一女在崇文殿就学。
然而这个想法却遭到了翰林院两个文臣的反对。
颍川郡王自己没有争夺皇位的打算,但他的两个儿子却有继承权,摄政长公主特允其入崇文殿读书,就是将其当做皇储培养,裴驸马府上的长子作为伴读,入崇文殿就学亦是无可厚非
可若是皇女殿下身为一介女子,想读书,同京中女学馆一样单开学馆教学便可,若入主崇文殿,不就承认她也有储君资格了吗
兹事体大,翰林院的大学士不敢轻易点头。
赵嫣以为多少得打半个月口水仗,谁知没过两天,带头反对的翰林学士许焕亲自站出来,极力夸赞皇女赵乐宁温恭贤良,可堪大任,风向陡然逆转。
于是,皇女赵乐宁顺利入崇文殿听学,成了储君培养所的一员。
过几日就是除夕,崇文殿例行休学过节,散课比平时早些。
太阳还未下山,颍川郡王世子赵子珩第一个黏了上来,秀气的脸女孩子似的,透着几分狐狸般的慧气。
“乐宁,跟我去郡王府玩儿去我刚得了一本古棋谱,要不要一起研究”
说罢,他看向一旁的裴府长子,“裴启元,你也去。”
“我回府过节,不去了。”
裴启元比他们大两岁,温和笑笑。
“我也不去了。”
赵乐宁微笑着收拢笔墨,心道赵子珩虽聪明,但棋风老旧了些,她五岁就不这么玩了,总是赢他也无甚意思。
“下棋有何好玩的,不若我们去校场骑马”
裴府次女裴璎脸上还带着伏案瞌睡过后的压痕,一散课整个人都好像活了过来,盛情邀请道,“乐宁,我家新买了两匹小马驹,还有启蒙的小弓,让我爹教你骑射可好”
“不必了,我家阿爹教过我。”
赵乐宁礼貌地笑笑,朝伙伴们挥挥小手,“新年吉乐,明年见”
说罢在宫侍的陪同下,小鹿般一蹦一跳地走了。
出了崇文殿,路过太极殿,远远见廊下坐着一个半大的文弱少年。
她停住脚步,凝神一瞧,唤道“皇帝舅舅”
少年停下手中的活计,有些迟钝地抬起头,赵乐宁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俯身看他满手、满兜的木屑。
“舅舅又在造小房子”
少年的身边,一座榫卯契合的殿宇模型已初具雏形,依稀可以看出是仿造太极殿组装的,屋脊和主梁精细无比,有几处结构甚至远超太极殿水准。
赵平未满周岁时受惊起了几夜高烧,心智受损,比同龄孩子迟钝了些,手指上还有一道浅白的旧伤,像是被什么锋利的刀刃划破过。
他怔怔拍去下裳上的木屑,慢慢点头,腼腆地“唔”了声“做得不好,主梁有些问题。”
“已经很不错了”
赵乐宁挥手示意宫人推远些,敛了敛裙裾,在赵平身边坐下,“过两日就是舅舅生辰了,可有什么愿望呀”
赵平很认真地想了想,道“希望明年,能将皇位禅让出去。”
赵乐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托腮问道“舅舅不喜欢做皇帝吗,为什么每年都许这个愿望呢”
赵平花了很长的世间来组织语言,手指不安地捻着刻刀。
“我知道我不是先帝的孩子,宫人们说话时,我听见了。而且,我太笨了。”
他有些低落的样子,“乐宁三岁就学会的东西,我到现在也记不住。阿姊待我很好,但我只想造房子。”
“谁说你笨阿娘说过,每个人擅长的东西都不一样,不能因为我擅长的别人不擅长,就因此骄傲自大取笑旁人。”
赵乐宁指着那堆木料,有板有眼道,“你看你做的这些木工,我们练习十年也赶不上呢阿娘也说过,于营造之法来看,你是个难得天才”
“真的”赵平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不骗你”
赵乐宁又问,“那你不当皇帝后,要去做工匠吗”
“我想去工部。”
“那你想让谁来当皇帝呢”
“不知道。”
“不知道”
“嗯,不知道”
赵乐宁像是遇到了一个难题,托腮冥思苦想了很久,说“要不,我替你做皇帝吧。”
赵平扭头看她,立即点头如啄米“好好我现在就去和阿姊说”
“等等,别急呀”
赵乐宁拉住他,“阿娘说过,做皇帝是很难很难的,连她也不敢轻易担起这担子,我觉得,我还需要很多年去准备。”
见赵平目光又黯淡下来,赵乐宁很快补充道“不过我会努力的,争取早点学成长大”
“好。”
赵平受到鼓舞,仿佛日子也不那么难捱了,立即许诺,“那我以后,要给登基的乐宁造世上最大最美的宫殿。”
“一言为定哦”
赵乐宁与他拉钩盖章,又翘了翘脚尖道,“不过阿娘说啦,做皇帝的话要将天下百姓的福祉放在首位,你知道什么是福祉吗”
赵平茫然地摇了摇头。
赵乐宁端起他身侧半成品的殿宇框架,笑吟吟道“就是以后再有水患或是风灾,我就让舅舅用营造的技法为他们加固河堤,改善房屋结构,使百姓有田耕,有房住,不再受颠沛冻馁之苦我们可以,一起为百姓谋福祉。”
“我我可以吗”赵平小声问。
“当然可以呀”
赵乐宁一脸真诚笃定,“你不知道若你站对地方,这门手艺有多珍贵呢”
远处,散步而来的赵嫣停住脚步,悄悄以肩抵了抵闻人蔺的臂膀,示意他往太极殿处看。
“散学后不见踪影,原是来了这。他们在说什么呢”
想起一事,赵嫣又道,“你知道吗,听闻前日含明殿前的玉阶凝水撑冰,翰林院的许焕进谏后一时不察,滑跌了一跤。幸得乐宁路过,不顾皇女之尊,亲自蹲身给许焕包扎脚踝,嘘寒问暖,又请了张煦前来诊治,赐了药,才恭恭敬敬送许焕出宫归府许焕感动得涕泪纵横,再上朝时就当众改口,不再阻拦乐宁入崇文殿听学。”
闻人蔺眸色微眯,淡然道“这不挺好。”
赵嫣幽幽看了他一眼,语气复杂“我方才得知,玉阶上结冰的那瓢水,就是乐宁自己悄悄泼的。”
闻人蔺虽早已看破内情,但经妻子活灵活现这么一说,仍是止不住笑出声。
他眯着深不可测的眸,笑得双肩都在颤动。
“你还笑”
赵嫣伸指戳着他结实的臂膀,“我看这丫头就是随你的性子来了,外表看起来温和无害,肚子里不知装着多少坏水。”
闻人蔺抬手包住她的指节,凑近道“殿下莫不是忘了,当初为了瞒住假太子身份,殿下对本王使了多少花招”
“”
好吧,爹娘都有责任。
“阿娘阿爹”
赵乐宁走了过来,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没什么。”
赵嫣矮身看着面前这个酷似自己,可眉眼却像极了她爹的女娃娃,笑问道,“你呢,和你小舅舅说了什么悄悄话”
“也没什么。”
赵乐宁学着阿娘的语气,眼珠子一转,“现在不能说。”
“小丫头,还有秘密了。”
赵嫣揉了揉女儿的头,牵着她起身道,“走吧,回家。”
闻人蔺望了女儿一眼,漆眸如同看穿一切,唇线一扬,牵住妻子的手。
一家三口走过漫长的宫道,夕阳下长影并排,宁静美好。,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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