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把埋在沙子里的那个盒子挖出来, 细细地拍掉上面的沙粒。
“这是什么”小鸟凑过来看了一眼。
盒子看起来很陈旧,也不像是什么名贵木料。
表面上原本或许雕着一些古怪的文字,但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面上还有几个凹下去的坑洞, 最早的时候可能镶嵌着一些宝石, 但如今也都被挖走了。
林苑拿着那个旧木头盒子,却很高兴,翻来翻去的看了一会,很满意地收进自己的背包。
小鸟觉得略微有些奇怪。
虽然这只是个旧盒子, 但毕竟是从海底带上来的, 还是用来装那些珍贵能量石的器具。按理说,不应该被这样忽略。
她们是哨兵,哨兵都具有敏锐的观察能力,很少会忽略什么东西。
但是刚刚, 包括她在内,现场所有的人, 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木盒。仿佛它就是一个平平无奇, 不该让任何人看见的东西。
似乎是有一个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在那个时候一晃而过, 让所有人整齐地忽略了这件事。小鸟敏锐地想。
林苑把盒子收进去背包里的那一刻, 动作停顿住了。
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她抬起头, 看向海面。
一种梦呓似的,杂乱无序的低语, 隐隐约约从海底深处传来。
那声音似从极远处响起,异常细微, 再想认真听已经没有了。
只有那些裙摆似的海浪,还在一遍遍刷上金色的沙滩, 发出温柔细腻声响。
林苑“奇怪, 海底下好像有什么声音, 你们有没有听见”
哨兵的听力比向导强上很多,如果有声音不可能听不见,除非是林苑听错了。
“没有啊,我没听见任何声音。”小鸟说,“但我想,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
小鸟的哨兵服是定制的,拥有绝佳的弹力,后背还有两道专门切开的裂口。只要不是过度变幻形体,都不用特意脱下衣物。
这个时候,后背衣服裂开的位置,缓慢伸出一对巨大的羽翅。
强壮的翅膀扇动着,把她带上天空,她伸手提起林苑,展翅向前方飞去。
其余的哨兵们放开速度,拔足狂奔,在地面紧紧跟随。
小鸟飞得不高,林苑可以看见各种绿植和矮矮的屋顶在脚尖飞掠而过。
这个感觉很新奇。
“我重不重”她开口问飞行中的小鸟。
“林向导,你是在看不起我吗”小鸟有点不高兴地说,“除了大虎,我的负重能力是东滨最强的。”
她喊林苑的时候一直很亲切,偶尔开心的时候还叫她苑苑,这会都喊上林向导了,看来是真的不高兴了。
林苑不胡乱说话了,她还是觉得很有意思,用脚尖去够那些树顶上嫩嫩的叶子。
就在这个,她看到脚下的世界仿佛扭曲了一下。那些生动的树木,笔直的马路,整齐的房屋仿佛在瞬间扭曲了一下。
整个世界都在扭动,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
小鸟从天空落地,张着嘴呐呐望着天空,
天空中的星星活了过来,五彩斑然的色彩在流转游动,远处传来欢快的曲乐声,街道的路灯一点点变亮了。整个世界仿佛正在醒来。
“怎么会”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黑夜提前降临了。”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天空。
整个世界“活”了。
平安无事的“白昼”结束,令人胆战心惊的“黑夜”提前到来。
原本静寂而空落的街道上没有半个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在所有人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极其普
通,在哪里都可以随便看见的中年大婶。
四五十岁的模样,烫着一头半长的卷发,涂着口红,脸上有一颗明显的痣。
她手里提着一个买菜的篮子,嘴里不停说着话,
“今天的鸡蛋打折,三块五一斤。”
“我得赶紧去。”
这本来是街头巷尾最常见的画面,最普通的一个人。
但是突然在这里出现,出现在这样诡异的污染区内,就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贴着墙,一点点后退,远离那个向他们走来的女人。
那个有些微胖的大婶仿佛完全没有看见他们这么一大群人似的,口中反复念叨着那几句买鸡蛋打折的话,朝着他们走来。
“今天的鸡蛋打折,三块五一斤。”
“赶紧去。”
“要抓紧了。”
除了一双眼珠子控制不住的来回乱转以外,她从外貌到衣着的细节,真真就像是一个生活在身边,正准备去买鸡蛋的大婶。
小鸟盯着那个逐渐靠近的“人”,冲大虎比划了两个战术手势。
大虎点点头。
在那个古怪的女人近到面前的时候,大虎突然暴起,两刀将人断成三截。
在同一时刻,小鸟领着余下所有人,贴着路边突破前行。一眼不看战局,一溜烟穿过这片街道,拐进一个无人的巷子中。
大虎很快跟了上来。
在他们刚刚跑过的街区,那段成三截的女人躺在路上,骨头内脏都和真人无异。只是没过多久,三段血肉之躯竟开始慢慢蠕动,逐渐变化,最后三个大小不一,模样却相同的女人,从地面上爬起来。
三人身高完全不同,高的有半个成人高度,小的只有头颅大小。衣着打扮却和之前一般无二,卷发,黑痣,肉色的短袜,挎着个篮子。
她们有些茫然,四处打量一番,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最终又开始继续念叨着买鸡蛋打折的话语,颠颠地向前走去。
躲在巷子里的小鸟等人松了口气。
几人轻手轻脚溜出巷子,拐入另一条街道。
街道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多了起来。
拄着拐杖的老人,拖着玩具的孩子,抽烟的中年大汉看上去像是一个热热闹闹的社区街道。
路灯明亮,星光璀璨,空中响着细细音乐,吃过晚饭的人们在街道散步。
只是这里的人身高比例和正常人类完全不同。
那个中年男子只有拳头大小,小小的身体蹲在一截石墩上抽着烟。
拖着玩具的小孩却异常高大,足足有三米高,巨大肥胖的身躯挤在小小的巷子中,发出哐哐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前走。
“千万小心,”小鸟低声交代,“不能碰到他们的身体,也不能碰到他们的东西。否则他们就会看见我们。”
大家排着队挨着墙角走,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
路太挤了,小小的马路上来来往往好几个“人”,躲避得很艰难。路边的窗户都亮着灯,屋子里有人影在走动。
但所有“人”就好像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愣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发现他们这些外来者。
到了街角尽头。
那个只有拳头大小的中年男子,蹲在石墩上抽着烟,
几个人屏住呼吸贴着石墩,贴着石墩从他眼前走过。
男人抽着烟,口中反复碎碎念着“明天该去找我老婆了。”好像完全看不见他们。
平安从那人眼皮子底下穿过。
所有人忍不住微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路边的一扇窗户突然被推开,一个白发老人端着一盆水,哗啦一声泼到了街道上。
小牧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水泼到。大虎从后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提到了一边。小牧逃过了一劫,只是大虎粗壮的手臂上,不可避免地被渐到一片水花。
那个刚刚还看不见他们的中年男人先是一脸呆滞,随后脸部表情扭曲,露出一脸怒容,怪叫着从墩子上跳下来,张牙舞爪地冲他们扑过来。
整条街的“人”仿佛都在一瞬间突然看见了他们,大大小小的畸变种神色狰狞地向着他们冲过来。
“跑”小鸟喊了一声,后背衣服撑开,伸出白色的翅膀,抓起林苑就飞,“都跟着我。”
她从两栋楼之间的夹缝斜飞而过,一刻不停穿过一条细细的巷子,又拐过一条涵洞,最终落在一栋陈旧的筒子楼前,跳进了二楼的走廊。
其他人攀爬上来的时候,小鸟已经从脖里掏出一把用红绳拴着的钥匙。她把那钥匙插进一扇铁门的锁眼中,轻轻一拧。
吧嗒一声,门居然开了。
所有人鱼贯而入。
大虎进屋之前,二话不说,挥刀把自己手臂上沾了水的那一整片皮肤,连皮带肉削了下来,甩在院子里。
铁门哐地关上,蜂拥追来的大大小小怪物们冲着院子中的那一块血肉扑去。掠夺争抢,贪婪吞噬,最终绕着地面的一点血痕转了半天,露出一脸茫然的神色。
慢慢地,又恢复那种呆滞闲适的步伐,口中念念叨叨着重复的话语,逐渐踱着步,从楼栋的院子中散去了。
躲在屋子里的小鸟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楼下的情况,直至畸变种们稀稀落落地离去,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大虎的一条手臂鲜血淋漓的,露出白骨,十分可怖。已经有伙伴在用随身携带的止血带给他包扎。
小鸟没有开灯,摸黑走进屋子的卧室,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医药箱,伸脚一踹,让那个箱子滑到大虎脚边。
这时候,大家才有空细细打量他们藏身的这间小屋。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除了里面的卧室,客厅餐厅和厨房的功能呢全挤在外面小小的空间里。
小鸟找到了医药箱,还卧室内顺出一条毛毯。她走出来把毛毯递给林苑,又熟捻地打开冰箱,拿出里面的几瓶啤酒,给除了小牧和林苑外的人一人丢了一瓶。
自己就坐在窗边,啪一声打开易拉罐,侧着头透过窗户缝隙看外面,抬手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
哨兵本来是不能喝酒的,白塔里的哨兵们都喝一种单独为哨兵特别调制的类酒精饮料。
但哨岗里没这个条件,他们也都喝惯了。一点点低度数的啤酒不会误事,还能让过度紧绷的精神安静下来。
“小鸟姐姐,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小牧忍不住问道。
小鸟伸手,把他偷摸到的一瓶啤酒拿走,不让他喝,小牧苦苦拿着不放。
“这里本来就是我家,十年前。”小鸟这样说,趁男孩诧异的时候,把他的酒没收了。
屋子里没有亮灯,凌乱得很,窗外的路灯透过来,照着小鸟的侧脸和那闲散握着酒瓶的手指,仿佛她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坐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
林苑裹在毛毯中,感觉到有一点点疲惫,悄悄打了个哈欠,“我们要在这里躲多久”
“如果运气好,没被人发现,最好躲到黑夜过去。”大虎这样说,他刚刚包扎好手臂,也单手拿了一瓶啤酒在喝,视线悄悄看了小鸟一眼,“就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回来。”
小鸟就不说话了,埋头喝她的酒。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没负责站岗的哨兵都睡着了。
林苑打了一个小盹醒来,看见小鸟就坐在她的身边。
头发短短的女哨兵靠着墙,手指转着空了的酒瓶,眼睛一直看着窗户,不知道在
想些什么。
“十年前这里还是一个正常的街道,住着很多人。”小鸟突然说。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醒熟睡的人,
“那时候,我和我老妈就住在这间屋子里。我妈很爱喝酒,冰箱永远有酒,她每天都喝醉。”
林苑“十年前就是上一次大扩散的时候那你是那时候从这里逃出去的”
“不是。”小鸟看了林苑一眼,把手里的空酒瓶放在地上,“那天,我和我老妈吵架,吵得很厉害,两个人彻底闹翻了。我拿了两件衣服离家出走。”
地板上空着的易拉罐倒了,在底板上滚了滚,发出冷淡的响动声。
小鸟平静的叙述声,混杂在冷冷响动的金属声中。
“我走了很远,一直没有回头。污染区突然扩散的时候,我就没被卷进去。我老妈,还有那些邻居和很多的熟人,全都留在这里了。全他妈留在了这个噩梦一样的地方。”
夜晚很凉,天空中远远传来细细的曲乐声。
林苑裹在毯子中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倾听,小触手们乖乖地一个个竖立起腕足,在黑暗中陪着两个女孩。
“其实也没什么啦。你别这样看着我。”小鸟回过神,顿时觉得自己太感性了,朝林苑挤出个笑容,“我走了我老妈可能很开心,她就从前一直嫌我烦,说我是个拖油瓶。”
“她每天喝酒,活得醉生梦死,现在也挺好,直接生活在这个做梦一样的世界里了。”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外传来脚步声。
咚、咚、咚
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巨大的佝偻着的身影,垂着长长的卷曲的头发,从窗户前走过,停在了屋门外。
屋子里所有人被这动静惊醒,人人屏住呼吸,握紧了手边的武器。
“白花儿,是白花儿回家了吗”一个幽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白花儿是小鸟的名字。
所有人屏气凝神,死死盯着那道门,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过了片刻,门外传来一声叹息,逐渐安静下来,门外的“人”似乎是离开了。
哨兵们相互打着手势,有两人悄悄移动脚步,准备上前查看情况。
门锁中,突然响起了钥匙插入的声音。
咔嚓。
屋子的门被打开,推门的是一只白生生的手臂。
那手纤瘦,柔美,映着走廊冷白的灯光,无名指上带着一个细细的戒指。
手伸了进来,人却没有动。
“是白花儿回来了吗”屋外的人这样说。
白花儿是小鸟的小名。
小鸟咬着牙,一点一点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还未露,她的眼圈已经红了。
她知道来的人是谁,十年来,她来过五号污染区无数次,每一次都刻意地回避了这片区域,就是不想碰到这个人,不想看到她如今的样子。
一只柔软的手从旁伸出,按住了她拔刀的手。
小鸟红着眼眶看去,是站在她身边的林苑。
“没有,白花儿还没回来。”林苑突然出声说道。
屋里所有人被林苑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林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说话。
会不会是因为林苑并不熟悉污染区的规则
她不知道在这里,这间屋子属于污染区内“本地居民”的空间内,贸然和畸变种对话,很容易激怒畸变种,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身材纤细的向导站在屋子里,平静地注视着伸入屋中的那只手臂,在她并不高大的身后似有无数巨大的阴影涌动。
她缓缓地,温和地又说了一遍,“没有
呢,你的白花儿还没有回家。”
屋外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哨兵们的冷汗从额头滴落。
大家心中都隐约知道来的人是谁,不论强大于否,他们不想在这里战斗。谁也不愿在这里和小鸟的“妈妈”拼个你死我活。
过了不知道多久,
屋外的人轻轻说“原来是这样啊,她还不想回家。”
苍白的手臂收了回去。
门外一片寂静,再无声响。
也,也不是不能沟通的嘛。
吓我一跳。
还是有点可怕
怎么办,我感觉她还会回来
下次别让我出来,我胆子小
空无一物的大门外卷进一阵凉风,清冷的星光透过门洞,静静照在底板上。
小鸟凝望着敞开的大门片刻,很快收敛了情绪。
在这样的地方想要活下去,不能给自己太多怀念和悲伤的时间。
“这里不能待了。”她说,“我们走。”
他们沿着楼道的楼梯往上跑,楼梯间里的墙壁上贴着几张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的内容,是一位丢失了女儿的母亲,寻找她名叫白花儿的女儿。
小鸟一言不发地从那些贴在墙上的寻人启事前跑过。
照片上的小姑娘十分年幼,十年前的小鸟还留着长发,有着一幅倔强而生动的表情。
污染区里,时光几乎不会流逝。
十年之前,那位母亲寻找孩子的心,也就永远地贴在了楼道街头。
当年为什么和母亲吵架,小鸟已经几乎想不起来了。
那时候母女俩生活得很难,母亲总是骂她,她的脾气也很大,从小和母亲对着干。
“要是没有了你,老娘活得轻松多了。”
“你滚了最好,有本事永远别在回来。”
原来,记忆中总是很凶的妈妈并不是一点不在乎她,原来妈妈也会在她走了以后到处贴寻找她的告示。
但她已经回不来了,再也回不到这个又小又破,却总是出现在梦中的家。
沿着楼梯一路跑上天台,强壮的羽翅在身后出现,小鸟准备带着林苑飞起。
林苑把自己撕下来的一张寻人启事塞给她。
“给我这个干嘛”小鸟不太高兴地撇开脸。
“收着吧。你不是想要吗”
小鸟咬了咬嘴唇,最终接过了那张十年前自己没有看到的纸,小心地折叠好,放进胸前衣服最里面的口袋里去了。
暗夜的星空下,哨兵们在一栋一栋房屋的顶楼间飞跃。
这里的地势很高,可以看见远处的大海。
空中的曲乐奏得愈发欢乐,黄金色的沙滩上,一个个从海底爬上来的黑色身影,浑身湿漉漉地排着队,拖着一地水痕向那些亮着灯光的街道走去。
一个巨型的,发着微光的身躯,随着海浪上岸,它湿哒哒地蠕动了片刻,爬起身来,柔软的腹足翻过高高矮矮的房屋,蠕动着在街道中穿行,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那个,那个东西是不是朝着我们过来的”
被小鸟带着飞行在天空的林苑指着远处那只快速蠕动的怪物。
哨兵们举目望去,那只巨大的,逐渐成型的怪物,翻越高低不同的地势,正以极快的速度前进
很明显的,它是直奔着他们而来。
小鸟把战斗的地点选在一处没有任何建筑物的荒野。
虽然不知道怪物追上来的原委,但不管怎么说,对付一只畸变种,总比被整条街道一群的怪物同时围阻来得好一些。
直到到了近前,才真正看清那只庞然大物的全貌。
它有着一张堪称俊美的脸,银色的卷发,灰蓝的眼睛,目光柔和而深邃,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戴着一顶船长帽。
那帽子林苑觉得的自己见过,玛丽号沉船中,那位死去多年的船长遗骸上,也戴着一顶一模一样的帽子。
在那有着俊美面容的头颅下,是一个人类男性的身躯和各种乱七八糟海洋生物的融合体。
巨大、诡异、扭曲的融合,不是人间活物。
七八只有着甲壳的手臂从脊背、从腋下伸出,柔软的腹足垂在地上,后背有彩色的鳞片,身后拖着蝓蛞似的尾部。
几乎是把美艳和恶心集为一体,是从地狱中,从深渊里爬行而出的噩梦。
这形态诡异的畸变种,却有着强大到令人窒息的生命力。
无论是洞穿他的腹部,还是劈开他的身躯,伤口都迅速地,违反常态地愈合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都毫无波澜,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一般。
大虎脱掉外衣,面部和身躯在短瞬间化出繁密的毛发。他大吼一身,百兽之王,虎啸丛林,山川大地亦为之撼动。
大虎半兽化的身躯,巨大化到极限,虎头人身,后背竖起尖锐的铠甲,几乎和那只巨型怪物等高。
猛虎的利爪将那畸变种的身躯活生生撕裂,船长的头颅顺着裂开的半边身躯软下去,那张垂下去的面孔上,双灰蓝色的眼睛依旧平静地看着林苑。
那里面似乎没有痛苦,没有情绪,只有一种很单一纯粹的执着。
它本沉眠在深海,安睡了无数年。
如今混沌的脑海之中无端响起细碎喧闹的声音,那些声音催促在它杀死这些打扰到它们深眠的人类。
反复喧哗,不停奏响,刺激着它浑浑噩噩的大脑,让它感到混乱,难受,不得安宁。
于是它不惜从海底深处爬出,扭曲地一路拼凑身躯,直到毁灭这些带来喧闹的源头,从新回到属于自己安眠的温床。
没有用了,逃跑吧
他太强大,而且专注,无法左右
触手们可以改变人潜意识的一些想法。
趁其不备,潜移默化地行动是最有效果的。但如果对方的精神力强大,专注,或者过于固执地朝着某个目标前进的时候,它们是很难左右的。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我不想要一只死掉的小鸟,大猫也不行
可能有一个办法
巨大的怪物和虎头人身的哨兵还扑斗在漫天烟尘之中。
小鸟从空中落下,她的一边翅膀几乎断了,白色的羽翼全是血。
“小牧。”她喊来了队伍中最年少的男孩。
被激烈地战斗吓到的男孩手忙脚乱地赶过来。
“小牧,交给你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小鸟抽出自己随身的短剑,放进男孩的手中,染着血的手指握住男孩的手和剑,“你带上林向导先走。”
“为,为什么”小牧张目结舌,他知道让他们两人先走的意思,
“我们还没有输,大家都还在,大虎哥哥那么强,我们还可以战斗”少年激动起来,“我们还有机会赢的,小鸟姐姐”
“我们是还没有输。”小鸟的目光温柔了起来,她伸手摸了一下少年的脑袋,“再过两年,你就可以正式来我们哨岗了。真想看到那时候的你。”
“但是现在,我要你保护向导离开这里。这是命令。身为哨兵你必须服从。”
小鸟冷下脸色,推了少年一把。
自己重新展开血淋漓的翅膀,清鸣一声,飞上天空,像一颗炮弹一样,冲入战场之中。
他们是还没有输,但他们是人类,人类的力量有穷尽,人类的血肉之躯无法承受无穷
的伤害。
但他们的敌人是一只不死的怪物,它可以一次又一次从地狱中爬起,永远也杀不死。
战场激昂的硝烟渐退,几乎裂开两半的畸变种又一次地在烟尘中缓缓愈合。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像是悬在地狱中的鬼灯,永远毫无波澜,永远不肯熄灭。
而大虎的身形已经小了一圈,小鸟浑身浴血,哨兵们愤怒地嘶吼着,死死顶在战场上。
但他们顶不住多久了。
小牧咬咬牙,拉住林苑的手,开始往战场外飞奔,“林苑姐姐,我,我负责带你走。”
身后,铺天盖地的浓烟,虎啸,鹰鸣,哨兵们的嘶吼,还有怪物那双冰冷淡漠的巨大双眼。
少年其实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
向着出口去,那里或许还会过来其他的人,他们会打开一个逃离这里的门。
自己和林苑姐姐就可以跟着出去了。
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他还这么的小,家里还有母亲,有妹妹。
逃吧。
这是无计可施的事。
有时候,小牧真希望自己不是哨兵。
没有哨兵那么好的听力,他就不会听见地狱的声音。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大虎哥哥倒下了,被那只怪物按着脑袋,压在了尘土中。
他听见小鸟姐姐扑腾在空中,发出绝望的嘶鸣,他听见无数鲜血流下的声音。
我就这样跑了,我真的可以就这样跑了吗
小牧飞奔的步子停下来,他回头看林苑。
“林林苑姐姐。”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你能自己跑吗”
林苑看着他,“那你要去哪里”
小牧觉得,这位林苑姐姐有时候有点和别人不一样,她的脸上,大部分的时候都没有什么表情。不论发生了什么,她总是一幅平静,冷淡,镇定的模样。
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他想,至少比起哭哭啼啼让自己安心一点。
“是这样的,”少年吸了吸鼻涕,把自己的地图塞进林苑的手里,“我是哨兵,我还有战斗的能力,我不能把大虎哥他们丢下。你,你自己保重。”
他没跑成,林苑拉住了他的手。
“如果你想去送死,”林苑陈述着事实,但她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如果你连死都不怕,那你可不可以配合我。我有一个计划。”
“计,计划”
“我要你听我的,一丝一毫不能违背。”
她站在那里,身后的触手们全跑了出来,铺天盖地,在漫天滚滚烟尘中舞动,并不比任何一位哨兵的精神体更加弱小。
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这个世界里,连雨丝都是流光溢彩的,仿佛天空中的星辰在不断坠落。
小牧愣愣地缩在一个破旧的窝棚前,身后躺着五位昏迷不醒的哨兵。
小鸟,大虎他们都在,虽然伤得很重,但总算还活着。
到了现在,小牧还是有点没弄明白,他是怎么办到这一切的。
或者说林苑姐姐是怎么让他办成这件事的。
荒野中,那只巨大的怪物还在漫无目的的走动。
柔软的腹足蠕动着爬行前进,拖出一地长长的水迹。
但他失去了自己的目标。
那双灰蓝色的双目在雨中茫然地睁着,毫无目的地缓缓前进。
他向着这边来了。
缓缓的,几乎是贴着小牧藏身的窝棚走过。
那巨大的,柔软的,诡异的怪物慢慢,几乎是擦着他眼前走过。
小牧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怪物离开,突然又转了回来,带着船长帽子
的银色发辫垂下来,灰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
小牧一动不动。
明明是这样恐怖到极点的场面。怪物近在眼前,他甚至可以闻到那黏腻的肌肤上的海腥味。
但他感觉不到害怕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此刻是一块石头,是一块铁片,一截木头,心中毫无波澜。
既不害怕,也不恐惧,茫茫然呆坐在这里,没有丝毫的情绪。
他就是天地中一截死物。
怪物看了他半天,终于放弃了,游动着身躯,慢慢像远方的大海走去。
小牧知道,以自己的精神力是绝不可能这样完美掩饰所有情绪的。
但林苑姐姐竟然能够做到,封闭他的一切情绪。
在他没有抵触,全面配合的情况下。那些触手们封闭了他和他身后所有哨兵们外放的情绪。让他们感觉起来,就像是没有生命的死物一般。
居然就这样,就这样骗过了那只强大不可战胜的怪物。
刚刚,就在不久之前。
他们两人跑了回来,在怪物的眼皮子底下,相互配合着,把伤重的伙伴们解救了出来。
一个吸引怪物的注意力,另外一人趁机把受伤的哨兵抢救出来。
等怪物即将逼近的时候,吸引怪物的那人变成“石头”,而远处的另外一个人重新负责吸引怪物。
这样来回拉扯,利用间隙之间的短短时间,抢救出濒死的伙伴。
抢出来,封闭五感,彻底地隐藏。
这需要非常默契的配合,怪物的速度极快,稍稍慢上一步,就意味着全军覆没。
那时候,他的脑海里不断响起各种指令的声音。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完全放弃自己的思维,彻底按着林苑的指令行动。
虽然过程极为惊险,但不可思议地,他们居然成功了。
直到了现在,那只怪物已经离开。
小牧还像一块石头一般呆坐着,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已经成功了。
就像林苑姐姐说的,你既然想去送命,那我们就用性命来试试。
太疯狂了。
但他们成功了,不是吗
是谁,是谁想出这个疯狂的想法
好刺激,我很喜欢
灵感来至于大鱼
还记得在那条漆黑的管道里摸鱼的经历吗
当时,大鱼也是这样欺骗了我们
这让我想起了美好的回忆
你们是怎么知道,那只海怪是用感知分别敌人的。
那还用说吗它和我们很像,不是吗
可怜的海怪,别怪我们。要怪就怪那只鱼去吧
触手们叽叽喳喳说着话。
雨水稀里哗啦地落在屋蓬上。
林苑蹲在那里,伸手接那些雨水,但是他们要怎么出去呢,能够战斗的哨兵基本全军覆没了。
“这么惨得吗你们这是几乎全军覆没了啊”雨幕中,一道奚落的声音响起。一位陌生的哨兵不知道什么时候潜伏到附近,站在不远处,发出嘲笑的声音。
小牧见过这个哨兵,不久之前,在沙滩上抢夺他们所有物的那队哨兵中的。
他瞬间站了起来,拔出短剑,护在林苑身前。
能够战斗的哨兵全都躺下了,他们队伍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昏暗的雨幕之中,陆陆续续出现了一整队的哨兵。
是那些人,不久之前,在沙滩上抢夺他们东西的恶人。
雨水淅沥沥地下着,
那一队高大的哨兵,远远站在雨幕中,晦暗不明的视线透过流光转动
的雨帘看来。
像一群黑夜中的狼。
我拼了命也要护住大家。小牧悲壮地想。
“能不能帮个忙”这个时候,身后的林苑站了起来,语气温和地请求,“我的哨兵都受伤了,能帮忙背他们一程吗”
小苑姐姐,你太单纯,太善良了。小牧几乎想要哭了,你以为这个世界上都是像你这样温柔善良的人吗
那一群饿狼,一群刚刚抢掠了他们宝物的强盗,沉默地站在雨帘中。
过了片刻,他们领队的哨兵分开人群走出,冷淡地看了他们片刻,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按规矩,捞一个人出去,五十帝国币。”
“你抢钱吗”小牧喊,“大虎哥他们进来一趟的报酬也才五十帝国币。”
林苑拦住了他,很温和地说“可以。”
她甚至伸出自己的手臂,“你有个人终端吗我们加一下,我一出去就转账给你。”
对方那个高高瘦瘦的哨兵沉默地看着林苑,最终别过头去,“不,没有。”
嗨,小鱼
小鱼,你好傲娇啊
明明很高兴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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