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 79
行军床是供野外作战时使用, 床身狭窄,只堪堪能容一个成人平躺。加之郑西野体格又高大,如要满足两个人同时休憩,许芳菲趴在他身上, 是唯一的办法。
但, 姑娘的这个提议被男人毫不犹豫地拒绝。
郑西野很冷静地说“我还是离你远点儿的好。光待一个屋子就够让我分心了, 再抱一块儿, 明儿还有什么心思干活。”
许芳菲脸唰的红透。无法, 只好叹了口气,道“那好吧。你先守一下,过两个小时再换我。”
郑西野朝她温和一笑, 淡淡道“好。”
许芳菲侧躺在行军床上, 再次正色叮咛“你记住, 两个小时之后一定要叫我。”
“知道。”郑西野温声应了句, 起身走到姑娘身旁,弯腰将被子拉高到她脖子以下, 指尖捏捏她的脸,“快睡吧,小唠叨。”
“切, 还嫌我唠叨。”许芳菲嘀咕着碎碎念, 小声警告道“我先跟你说,要是我一觉醒来发现天亮了,你中途没叫我换班, 我之后一个月都不理你”
郑西野扬眉“看, 又不讲理了吧。”
许芳菲非常严肃“这不是不讲理。是时刻告诉你,我是一个军人,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军人, 不需要任何特殊关照。阿野,你懂我的想法了吗”
郑西野眼底神色深几分。他眸光沉定,安静地注视了她须臾,轻声道“我当然懂。”
许芳菲这才放心,闭上了眼睛。
郑西野直起身,耷拉着眼皮瞧着小姑娘柔美的睡颜,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郑西野心知肚明,这崽子睡前没有吃药,而初到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地区,想要不依靠药物就睡个好觉,绝无可能。
根本用不着他叫她起来换班,她自己都会随时醒。
而这一晚之后发生的事,也的确和郑西野预料的一模一样许芳菲头有点晕乎,躺床上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可还没等她睡熟,双耳便袭上一股异感,耳膜在低气压作用下朝外凸出鼓胀,相当不舒服。
因此,第一觉,她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便又醒来了。
郑西野知道这姑娘难受,心疼得不行,提议道“我给你拿颗白加黑,你吃了睡吧。”
许芳菲摆手,坚决不要。
郑西野无法,只好教她张大嘴巴哈气来缓解。
上半夜,许芳菲就这样睡着醒来,哈哈气,再睡着醒来,再哈哈气,往复循环好几次。凌晨两点多,她终于受不了了,将郑西野赶上行军床睡觉,自己坐起来看火。
郑西野拗不过这个小倔驴似的女孩,无可奈何,只能听她差遣。
一整晚就这样过去了。
翌日清晨,天刚亮透,顾学超便找到了郑西野和许芳菲,告别道“郑队,小许同志,营区那边还有巡逻任务,离不了人。我得回去了。”
郑西野点点头,伸手大力握了下顾学超的肩膀,沉声说“辛苦了班长,我马上安排车送你。”
小战士咧嘴笑,露出一口白而整齐的牙,“您别这么说,都是我该做的嘛。”
许芳菲关心地问“那你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顾学超回道,“后勤同志给我塞了两个肉罐头,我都吃撑了呢。”
“吃了就好。”许芳菲心里涌起一丝不舍,抬手挥挥,“再见了顾班长,我们就不送你了。”
顾学超回“害,送啥啊。这个营地离我们营区也不远,没准儿过几天,咱们几个就又见面了。”
许芳菲笑容更灿烂,回道“期待再见。”
没一会儿,小战士在一名狼牙队员的陪同下离去。
今天高原的天气难得大好,太阳出来了,晴空万里,蓝天澄明,前几天肆虐横行的风雪仿佛只是昆仑一梦,再寻不见丝毫踪迹。
早上七点半,许芳菲和秦宇将各类专业仪器检查了一遍,收进行军包,放进小型四座军卡货舱,之后便与安则、郑西野一道,驱车从狼牙营地出发,前往目的基站。
秦宇和安则的性格都很活跃,两人凑一块儿,话痨遇话痨,活宝撞活宝,一路上各种天南海北地吹牛逼,这个说自己是o国服前五,那个说自己的远方表舅是亚洲舞王,你一句我一句,怎么离谱怎么吹。
许芳菲在旁边安静地听,时不时被逗得嘿嘿直笑,乐得很。
车厢内欢声笑语热热闹闹,气氛格外的欢脱。
唯有郑西野,面无表情表情地开着车,一面侦查路况和天气,一面用余光观察四周,时刻都保持着高度警惕。
这时,秦宇说到兴头上,笑得猛咳起来。
郑西野从后视镜里瞥了眼两人,不冷不热地说“在这个地方,耍嘴皮子也是体力活。少说话,多吸氧,保持头脑清醒。”
秦宇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笑,自觉从背包里摸出一袋氧气戴上面罩,不说话了。
安则正好也讲得疲了,张嘴打了个哈欠。正要闭眼睡觉,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野哥,要不后面的路换我开,你休息会儿”
郑西野说“不用。”
安则没辙,后脑勺往座椅靠背一仰,开始打盹儿。
秦宇吸着氧,瞌睡虫也来了,跟着一起睡。
今天太阳大,地面的很多积雪都被强阳晒得融化,露出了埋在底下的碎石枯枝与落叶。军用越野行驶在没有路的路面上,人的视野格外开阔,云层连绵起伏,雄鹰振翅飞翔,周围的群山仿佛都匍匐在这座雪峰的脚下。
车厢内安静下去,车窗外的世界空旷辽远,依稀能听见高原雄鹰的鹰鸣。
郑西野侧目,看向坐在副驾驶席的小姑娘,平柔地问道“你要不要吸会儿氧”
“不用。”许芳菲摇摇头,笑答“我早上吸过,现在没有很难受。”
她边说话,边拿出手机看了眼,依然是无信号状态。
许芳菲不以为意,手指一划,打开相机的摄像头,对着头顶的天空咔擦咔擦,拍了几张。
郑西野将她的举动收入眼底,忽而弯起嘴角,漫不经心道“这片雪域高原的天,是我见过最蓝最透的。”
许芳菲眼眸闪闪熠熠,也发自内心地感叹“是真的很美。”
行车约一个半小时后。
忽的,正在和周公下棋的安则“哎哟”了一声,睁开眼睛弯了腰,手捂肚子,两道眉毛绞在一起打了个结。
许芳菲被唬了一跳,忙忙担忧地问“怎么了安则同志哪里不舒服”
安则没应她。他呲牙咧嘴抽凉气,手胡乱往上扒拉,拍拍驾驶席的座椅后背,道“野哥,野哥快点靠边停车我要去唱山歌,立刻马上”
许芳菲起初还没明白过来,狐疑道“唱什么山歌”
秦宇憋笑没憋住,噗的笑出声来,懒洋洋揉着眼睛回她“小许,来,听你秦哥给你科普一下,在野外拉屎撒尿,统称唱山歌。”
许芳菲“”
前头的郑西野没什么反应,双手把着方向盘,往左一打,停车熄火。
只见车子刚停稳,后座的安则便急不可待地推开车门,直接从里头跳了下来,两只脚仿佛踩着风火轮,急速奔向了远处。
许芳菲额头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尴尬地将脑袋转到别处。
昨晚上没怎么休息,大早上又开了一个多钟头的车,郑西野这会儿有点儿乏。他皱了下眉,从军裤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敲出两根,一根随意塞嘴里,一根往后,递给秦宇。
秦宇烟瘾也犯了,伸手接过说了声“谢谢”,之后便与郑西野一起下车抽烟。
许芳菲独自一人在车上坐了会儿,觉得无聊,干脆也推开车门,到外面透气。
就在这时,一声骇然的厉呼从远处传来,慌乱交织震惊
“野哥野哥你们快过来”
许芳菲听见这道嗓门儿,霎时眉心紧缩,望向郑西野“是安则的声音。”
郑西野眸光微寒脸色冷沉,掐了烟,立刻朝安则所在的方向疾行过去。
许芳菲和秦宇也急忙拔腿紧随其后。
到地儿一看。
狼牙的技术骨干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木登登站在一株枯树前。他嘴里不停呼出气,浓白的雾模糊了他的眼镜镜片,使人无法看清他的神态与表情。只能从那不断颤动的双唇和惨白的脸色,判别出他正遭受的巨大冲击。
许芳菲心中惊疑万分,顺着安则的视线,看过去。
她脑子里顿时嗡一声,只余空白。
枯树的树脚下,蜷缩着一个男人。不,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的遗体,一个中年男人的遗体。
对方身上的厚棉袄打着补丁,面容安详,双眼紧闭,看上去就像是在沉睡。他头顶和身上的积雪已在阳光下滑开,雪化成水,浸湿了他简朴陈旧的棉衣,他头埋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的地上,布满冻疮的十指悉数皴裂,左手手边还躺着一把自制火药枪。
许芳菲捂住了嘴,好半晌都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安则怔怔道“我认识他。是保护站的次仁桑吉,怎么会”
这时,郑西野默不作声地上前几步,弯下腰,仔细端详这名逝者的面庞,继而又粗略看了一圈逝者全身。
几分钟后,郑西野低着眸,很冷静地说“左心房中枪。应该是追捕盗猎分子到了这儿,发生了冲突。”
话音落地的刹那,一声鹰鸣划破天际。
郑西野缓慢直身,站了起来,抬手摘下了头顶的防雪帽和手套,脸色沉肃而凝重。
许芳菲、秦宇、安则的眼底也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沉痛。他们面朝面朝次仁桑吉的遗体站定,脱帽,除去手套。
郑西野说“敬礼”
四人右臂齐刷刷抬高,献上军礼致哀。
蓦的,一声鹰鸣划破头顶。
许芳菲抬起头。
金乌灼灼,阳光刺眼。一只雄鹰掠过碧蓝苍穹,掠过远处泛着光的凛凛雪峰,鹰翼的轨迹画出一道弧线,像在为逝者指引去往天堂的路。
秦宇叹了口气,询问“郑队,现在咱们怎么办”
郑西野淡淡地说“来,搭把手,把次仁桑吉同志的遗体抬上车。我们把他送回山下的保护站。”
安则有点犹豫,沉吟着说“可是野哥,今天天气虽然好,从这儿往返保护站至少也需要六个钟头。如果再遇上风雪或者冰雹,咱们这一天的进度就又耽搁了。”
郑西野目光清定,回道“为了他,耽搁得起。”
安则便点点头“是。”
此地气温常年零下,大大延缓了次仁桑吉遗体的腐化速度,同时也让人无法判断他牺牲的具体时间。
不过这并不重要。
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他的遗体送回保护站。
军用小卡车的车身比越野车大,因要运输装备,货舱空间也相对宽敞。次仁桑吉的体型并不算魁梧,完全可以将之安置在后备箱中运回保护站。
但这里距离保护站还有好几个钟头的车程,车内温度本来就比室外高,加上冰天雪地中行车,车载空调又要运作,冻透了的遗体如果处于温暖环境,运输途中极有可能会流水,或者出现其它问题。
货舱里还有许多精密仪器,不能出半点差池。
思及此,郑西野琢磨几秒,紧接着便拔出随身携带的军刀,侧刃砍入枯木树干,使劲往下一划。
锋利的军刀削铁如泥,入木两公分,眨眼间便割下一大片树皮。
许芳菲见状微惊,问“你削树皮干什么”
“做个简易树皮棺。”
郑西野随口应了句,手上动作干净利落,片刻不停。没多久,一个由四张树皮拼接起来的无盖树皮棺就制作完成。
随机,安则和秦宇又在郑西野交代下,跳上车,翻找出给卡车遮雨雪的防水罩,把次仁桑吉的遗体小心翼翼包裹起来。
放置进树皮棺,抬入货舱。
“几个小时,坚持到保护站。”安则看着那张熟悉沧桑的面孔,满是痛心地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下应该问题不大了。”
另一头,郑西野拂落军刀刀刃上的木头碎屑,将刀重新收入刀鞘。准备返回车上,一转头,却正对上许芳菲复杂沉凝的眼神。
郑西野动作少顿了下,继而迈着步子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许芳菲摇摇头,没有说话。
郑西野静了两秒,微蹙眉,迟疑地说“我把次仁桑吉的遗体放在车上,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许芳菲“不是。”
许芳菲转眸望向遥远的蓝天,白云,群山,雄鹰,淡淡地说“我只是觉得,我对这片高原,好像有了更深的理解。”
回到车上,几人改变了目的地,调转车头,朝保护站的方向进发。
与来时的欢脱喜悦截然不同,返程的路上,所有人的心上都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路再无任何揶揄笑语。
有的只是安静,思考,以及对就义者崇高的敬意与默哀。
驱车前行数分钟,头顶的天说变就变。上一秒的晴空阳光荡然无存,灰色乌云从极北方向翻涌过来。
安则举目遥望车窗外的天,提醒道“野哥,变天了,估计要下雨夹雪。”
“我看见了。”郑西野淡淡地回。
话音落地没一会儿,簌簌雨雪便从天而降,狂风将雪吹得四处飞舞。
军卡的前视窗上,雨刷来来回回扫个不停,但收效却甚微,根本就看不见前视窗外的路况。
郑西野不得不集中全部注意力,开这条下山的路。
蓦然间,许芳菲余光一瞥,似乎看见了什么,慌慌张张地喊道“靠边停车郑队,快停车”
郑西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许芳菲神色仓皇焦灼,还是依言将车停下。
车一停稳,许芳菲立刻裹紧围巾帽子,推开车门,毅然冲进了雨雪中。
秦宇和安则纳闷儿极了,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小丫头要干嘛。
郑西野担心许芳菲,也迈开大步追赶上去。
风雪凌乱了视线,他抬手挡风,眯起眼,很快便在几米远外看见熟悉的纤小身影。
姑娘背对着蹲在那儿,不知在干什么
郑西野蹙眉,边走过去,边低柔着嗓音道“崽崽,雨雪越来越大,咱们得快点下山。你在”
话没说完,姑娘人已经转回来,抬眸面朝他。
郑西野突的怔住。
因为他清晰地看见,姑娘怀中竟然多出了一只小家伙。那小家伙约莫狗儿大小,细细的四条腿儿,因年纪太小,它浑身的毛发都还是柔软的绒毛,没有角,小耳朵,还长了一双湿漉漉怯生生的大眼睛,格外的惹人怜爱。
“教导员,你看”姑娘快步走到他面前,向他小心翼翼展示怀里的小动物,“它长得很像缩小版的藏羚羊。”
郑西野打量那小家伙几秒,说“的确是藏羚羊幼崽。”
许芳菲“我刚才看见它躺在石头旁边,奄奄一息的,所以才让你停车。”
许芳菲戴着手套的指伸出,轻柔抚过藏羚羊幼崽的小脑袋,又忧心忡忡地续道“而且我刚才试着把它扶起来,发现它好像站不稳。”
郑西野闻言,轻轻握住小藏羚羊的两只前蹄,轻扭活动,没发现异常。
接着又去握它的右后蹄。
谁知,他五指刚挨上去,一点儿力都没使,小幼崽便已疼得呜咽了声,小身子在许芳菲怀里不安地扑腾起来。
“后腿受伤了。”
郑西野语气平缓,道“看来,它是因为伤了腿,行动不便,所以被羊群抛弃。”
“这只小羊好可怜。这么大的风雪,如果把它撇在这儿,它肯定活不了了。”许芳菲费劲将藏羚羊幼崽安抚好,接着提议“教导员,反正我们要去保护站,把它也顺便送过去吧”
郑西野“好。”
风雪如磐,五人一羊的队伍乘坐军卡,终于在当天下午来到昆仑山野生动物保护站。
郑西野神色凝重,将次仁桑吉同志已经牺牲的消息,告诉给了保护站的几名队员。
起初,保护站的众人还以为郑西野是在开玩笑。
直到看见军卡货舱里次仁桑吉的遗体,大家才如梦初醒,纷纷流下泪来。
一帮子队员实在无法接受,几天前还生龙活虎和自己一起巡逻的队友,怎么会忽然变成一具冷冰冰毫无生气的遗体。
“那些盗猎的都是杀千刀的畜生”
名叫丹增的藏族队员眼眶通红,说着就要冲进装备库取,要去找盗猎团队搏命,“桑吉大叔的仇,一定要血债血偿”
二十四五的小伙子,气血上头什么都管不了,周围人怕他真的冲动行事,连忙将他拦下。
站长高文斌强忍下所有悲痛,一巴掌拍丹增脑门儿上,厉声怒斥“国家有国家的法律,盗猎、杀人,每一条都能让他们吃枪子儿,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料理桑吉的后事,然后报警这是一起刑事案件,你在这儿喊打喊杀有个鸡毛用”
丹增被打得踉跄一步,清醒了点儿,不吭声了。
高文斌摆手“去洗把脸,冷静一下。”
“”丹增满腔哀怒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愤愤咬牙,转身进了里屋,大力摔门来宣泄。
保护站的人将次仁桑吉的遗体抬下了车。
高文斌走到郑西野身前,站定,眼含热泪道“谢谢你,解放军同志,谢谢你们把桑吉送回来。”
秦宇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人是什么时候失踪的,你们怎么都不去找一找”
话刚说完,旁边的安则便伸手掐了他一把,朝他摇头。
秦宇不明所以,仍是执意想要个答案。
高文斌这才苦笑了下,抬手比划周围,道“解放军同志,你们也看见了,我们昆仑山保护站,算上我和桑吉在内,一共就五个人。五个人要守着这片高原的所有保护动物,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家出去巡逻,两三天回不来都很正常。”
秦宇一听,用力皱眉“你们工作量也太大了,怎么不再多招点儿人手”
边儿上有队员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出言冷讽“招人招谁咱们这儿和隔壁戍边营区的战士一样苦,谁愿意来这里是青藏高原的昆仑,不是几a级风景区。”
秦宇发窘,不作声了。
片刻,郑西野又开口,问高文斌“高站长,请问桑吉同志的家在哪儿”
“桑吉家就在附近的村子,离这儿几十里路。”高文斌说着,心里实在难受,不禁拿袖子揩了把脸,“前几天还听他说,他老婆身体不好,如果明年站里招到了人,他想请个长假,去拉萨朝圣,帮他媳妇祈福可惜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念叨完,高文斌反应过来什么,又抬头望向几个穿军装的年轻男女。
高站长定下心神,说“几位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我就不耽误各位帮工作了。”
许芳菲闻言,当即上前几步,解开厚实的军装外套,将怀里捂了一路的小家伙抱了出来。
高文斌定睛一看,愕然“这是”
“这只幼崽的腿受了伤,是我们来的路上救下的。”许芳菲说。她忽然又顿了下,轻声“就是在,运回次仁桑吉同志的路上。”
另外两名队员听完,一阵愣神。
站长高文斌静默须臾,伸出双手,将藏羚羊幼崽接过来,抱在了怀中。他低眸看向这只幼崽,道“次仁桑吉同志为了保护这些藏羚羊牺牲,我们又刚好捡到这只羊崽子,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高文斌想了想,说“以后,这只小羊就叫热哇吧。”
许芳菲有点好奇“热哇是什么意思”
郑西野道“热哇是藏语,代表希望。”
许芳菲思忖了会儿,终于恍然。
昆仑保护站的次仁桑吉永远地离开了,但他留下的信念与希望,会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永垂不朽。
风雪越来越大,没一会儿,天上又下起鹅蛋大的冰雹。云层不堪重负,大口大口地往外吐出冰球,分明是大白天,整片穹顶却黑漆漆一片。
极端天气下行车,安全隐患巨大,许芳菲和郑西野一行只好先暂留在保护站这边,等冰雹停。
这一次的冰雹,和许芳菲第一次遇上的不一样。
它势头凶猛,且攻势不断,数十分钟过去,非但没停,连变小的趋势都未显现。
许芳菲坐烧红的炭火前,微侧目,安安静静地看着屋外。她忽然有点想知道,次仁桑吉在中枪倒地的那一刻,是怎样的心境。
是否有过后悔,有过懊恼,有过对这片苦寒之地的怨恨
人走如尘散,所有答案成了谜。
就在她发着呆胡思乱想之际,黑压压的冰雹雨幕中却闪出了一点白幽幽的光,是汽车的远灯。
一辆铁皮厚实的军用越野车开进了保护站大门。
车停下。车门开启,一个穿军装的高大男人下了车,双手抬高护住头部,急速冲进了屋里。
“白哥”秦宇目露惊喜,“你怎么来了”
白陆扑了扑身上的雨和雪,回道“我正准备往营地那边去,结果正要出发,听见两个巡逻的战士说有军车往这儿来了,我心想,这地方的军车,又不是营区的,不会是你们吧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撞对了。”
郑西野问“古俊奇怎么样”
白陆叹了口气,说“脑袋被砸破之后,连带着高反也更严重,已经往城市医院送了。”
郑西野点点头,又对安则道“老安,这是白科长,十七所的专家领队。你遇到的所有技术难题,私下多跟白科长交流。”
安则“好嘞”
两个男人向彼此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认识了,开始进行初步的简单沟通。
郑西野听安则和白陆说着,垂着眸,脸色淡淡。眼风不经意扫过一处,看见许芳菲正在和保护站的一名年轻队员聊天。
烤着火,小姑娘嫌热,帽子被她随手摘了拎在手上。红润的火光在那张白皙如雪的脸蛋上跳跃,描画出精致妩媚的轮廓与五官。
她低眸侧首,听藏族少年跟她说话,侧颜娴静温柔,像朵艳阳天时被阳光照透的云。
藏族少年不知说到了什么,引起姑娘的强烈反应。她猛转头看向少年,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小片刻光景,冰雹停了。
几人与高文斌站长等人告别,准备离去。
正要先后上车,安则肚子却又疼起来,憋了憋,没憋住,又是一一溜烟冲向了卫生间。
无法,其余人只好又开始等。
许芳菲站在军卡边上,觉得冷,便搓搓双手跺跺脚,鼓起腮帮,哈出一口热气。她透过浓白雾化的水蒸气,去看远处的雪峰。
恍惚间,觉得那些山峦很像神话里的仙山洞府,瑶池圣地。
“冷就上车里等。”背后一个声音冷不防响起,语气平静。
许芳菲回过头。
郑西野迈着步子走到姑娘身旁,低眸瞧她。
许芳菲回答道“等下要在车里坐那么久,还是多站会儿吧。”
郑西野没再强求,转而又轻声问“刚才在和那男孩儿聊什么”
“那个男孩子在跟我说,他们藏族人的朝圣。”
风雪中,许芳菲语气平缓而温和。她遥望着远方依稀可见的山脉形状,续道“朝圣者,五步一拜,十步一跪,用自己的胸膛丈量这片土地,近的跪拜几十公里,耗费几天,长的跪拜几千公里,耗费大半年,只为祈求神明,替自己实现心中的愿望。信仰的力量真的强大。”
郑西野闻言笑了下,淡淡地说“神明如果真的可信,世上大概就没有悲剧了。”
许芳菲看他一眼,嘀咕“和你聊天真没劲,就知道在那儿给人泼凉水。你就不能不这么现实主义,稍微浪漫主义一点”
郑西野举起双手妥协,顺着这小祖宗的话说“好好好。小姑奶奶您继续。”
许芳菲眸光转回这片辽阔的雪域,陷入了沉默。
半晌,她忽然道“阿野,我好像明白你当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郑西野“哪句话”
许芳菲“很多年前,你对我说,人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所有人刻进骨血的信仰,我们走过的每一步,留下的每一个足迹,都会被它铭记。它也会支撑我们,度过生命里的每一个寒冬。”
郑西野目光平和地落在她脸上,没有接话。
许芳菲想起戍边战士顾学超,想起可爱的藏族姑娘央拉,想起那充满千难万险的边防巡逻线,想起为职责与信念英勇就义的的次仁桑吉。
她很淡地牵了牵唇畔,续道“当年我才十几岁,年纪太小,还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今时今日,我突然懂了。”
许芳菲昂起头,张开十指,接住从天上飞落的浸骨的雪。
她说“我们是孤独的,也是崇高的,我们是隐秘的,也是光辉的。”
她说“世界不知道你,但是风知道你,我知道你,这片雪域知道你,寸寸山河知道你。”
她说“世界不知道我,但是风知道我,你知道我,这片雪域知道我,寸寸山河知道我。”
这一刻,许芳菲确信,她找到了这片雪域高原深处,与她的阿野同样重要、同样值得她坚守的东西。
郑西野仍旧未语,只是深沉凝视着姑娘年轻美丽的容颜,和她身上厚重沉重的军装。
好一会儿,他也勾起了嘴角,柔声说道“崽崽,这趟青海,你没有白来。”
许芳菲明白过来这个男人的良苦用心,不禁热泪盈眶。
郑西野又说“许芳菲同志,好好努力,明年的狼牙选拔,我希望看到你的申请表。”
许芳菲笑着流下泪来,抬手朝他敬军礼,高声“是,教导员”,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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