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祈行夜进入废弃地铁站之前, 这里就已经沦为了污染物的巢穴。
尸骸,空气甚至整个地下隧道,都被污染, 异化成了它们的同类。
绝非祈行夜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废物”。
更像是衔尾蛇本身的盘踞,吸引来大批量高等级污染物, 已经形成了涡旋,鲸吞从四周聚集来的污染粒子。
有来无回, 越发加固了巢穴, 使得整个废弃地铁站,都变成了人类难以抵抗的危险存在。
刚从二维世界脱离的祈行夜,应对起数量如此庞大且强力的敌人,也逐渐显得吃力。
一切都从长久的沉眠中苏醒了过来。
不论是土地,洞穴,铁轨,甚至是随意散落的蛇蚁老鼠的尸体, 都被污染后“活”了过来,向祈行夜发起进攻。
它们对祈行夜并无憎恨或愤怒, 唯一指使它们这样做的,只有污染物的本能
“吞噬。”
许文静微笑站在站台边缘,垂眸看向祈行夜。
“祈老板, 生前我研究污染许久,却始终没能明白, 为什么会有一个物种,它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伤害其他种群。”
他身上带着一种圣洁的平静感“但当我死亡,被同化为它们一员,却忽然想明白了。”
“吞噬不是最终的目的。我们的目标, 是掠夺。”
祈行夜倏地瞳孔紧缩,抬头看向许文静“掠夺什么”
“一切。”
许文静毫不藏私,欣然回答“祈老板,你知道导致战争爆发的最多的原因吗是竞争。对资源,对土地。”
“如果条件无法共存,那就竞争。优胜劣汰。”
许文静指了指头顶“人是这样。”
又指向祈行夜身后“污染,也是这样。”
祈行夜立刻反手一刀,掀翻了从背后偷袭的尸骸。
他喘了口气,站在满地横倒的尸体中,抬手拭去迸溅到脸上的血液。
“你说的是人与污染,在竞争同一片资源。”
祈行夜眉眼严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土地和世界只能养活其一。
于是污染率先发起“战争”,先下手为强,掠夺空间与资源,排斥人类,独占世界。
甚至,那真的是污染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的不了解,而对它们粗鲁的冠名。
从许文静口中说出的,是祈行夜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的说法。
即便是科研院,以及世界上其他最顶尖的污染研究院,也都一致认为,污染更像一种特意化的病毒,而它的传播需要载体,因此地球上的人或物,都沦为工具。
但污染物本身卜算一个种群。污染,更是没有神智。
许文静所说的,却推翻了过去所有的结论,重新确立了新的观点。
一个与人类的猜测背道而驰,却更加危险,且具有威胁性的结论。
或许
污染物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润物细无声的侵入世界,占领每一寸人类不曾察觉的角落。像圈地运动。一寸,一寸,领土丢失。
直到人类像是在温室中被养废的娇嫩花朵,无法适应黑暗丛林里的原始法则,被污染抢走资源,挤占世界。
最后一败涂地。
祈行夜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许文静没有否认。
“祈老板,我们都是竞争的受害者。不去争抢,就轮不到自己的名额,不用力攀登,就无法存活的社会。”
他笑问“连人与人之间都避免不了的竞争,为什么人类会认为,人与污染之间,就可以和平共处”
“尤其是只有一口饭,却有两张饥饿的嘴的时候。”
说话间,祈行夜脚下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他手中的刀也卷了刃,碎裂又更换。
污染物却仍旧前赴后继,不知畏惧与疼痛。像夏日疯狂的蚊子,明知会死,也一层层撞上来。
祈行夜的体力在迅速被消耗殆尽。
他站在铁轨上,但尸体的数量早已经彻底淹没了铁轨。血河之中的狼狈。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高处站台上的许文静。
平静,圣洁,纯白的光。
祈行夜“啧”了一声,撕下自己衬衫一角,快速包扎了手臂上被划开的伤口。
“许文静,你不来帮我吗”
他抬眼,眉头微蹙时,像可怜巴巴的狗狗,让人难以拒绝“你看,它们都欺负我。”
刚被祈行夜一个肘击摔出去的污染物“”
谁谁欺负谁
恶人先告状
但许文静微微一怔,刚刚圣洁平和的表象被打破,染上属于人的情绪。
他注视着那双眼睛,忍不住想起京郊殡仪馆的那个夜晚,祈行夜也是这样笑着,坐在他身边。
生命终点的光,是祈行夜给予的。
许文静的眉眼松动,人的部分突破了污染的桎梏。
“我没办法帮你,祈老板。”
他不忍心,却还是无奈“这条路,只能你一个人走。”
“但是。”
许文静顿了下,又道“我能告诉你,这条路在哪。”
他轻轻抬手,指向那扇沉重的圆盾形大门。
祈行夜的视线随之移动,目光微沉。
没错。
污染物太多了。不论他能否打败这些污染物,实际上也已经输了,他已经被拖在了巢穴边缘,难以靠近地底深处的核设施。
祈行夜侧眸,沉吟着看向冲来的那一团黑泥。
腐烂,黏腻,石油般蠕动。
是衔尾蛇本体的一部分。却并非全部。
既然污染能扩张到这种地步,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二十年前那个被称为衔尾蛇的污染物本身,已经占据了地底核设施,并且开始吸收了能量,滋养自身。
但,并非不可挽回。
祈行夜知道,如果衔尾蛇真的彻底将核设施的所有供能都吞噬,不会像现在这样用车轮战耗费他的体力,以污染物的凶性,会立刻杀死他,冲出地铁站,侵吞整座城市甚至国家。
如许文静所说,污染物在寻找“领土”。
祈行夜立刻做出决断,改变策略,不再与污染物缠斗,而是开始向铁门靠近。
污染物察觉到他的动向后,立刻急了。
本来还盘踞在远处的污染物,也毫不留恋的放弃已经占领的地盘,转而向祈行夜这边冲了过来,一副要将他留在当场,不得离开的架势。
看到污染物的反应,就算祈行夜之前还是猜测,现在也已经可以确定。
污染物不想让他做的,才是正确的事情。
看着顷刻间便铜墙铁壁般围住圆盾铁门的污染物,祈行夜舌尖顶了顶上牙膛,“啧”了一声。
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架势,就算拉来炮轰,也要几个小时才能清理出一条路来。
许文静如他所说,只因为对祈行夜的心软而为他指出一条路,剩下的,就只能全看祈行夜自己了。
不过
“祈老板,如果你死了,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吃了你。”
许文静微笑“我不会让其他污染物,伤害你的尸体。”
祈行夜“”
他反手抽飞一只冲过来的污染物,无语问“你就不能趁我活着的时候,不让污染物伤害我吗”
死了有什么用
就算祈行夜朋友颇多,但也是第一次听说谁表达友善的方式,是吃了朋友把自己当做朋友的棺材了是吗
许文静表示,对此他爱莫能助“严格来说,祈老板身后的人类一方,现在才是我的敌人。而污染物,是我的族群和亲友。”
他笑道“我已经为了祈老板而背叛了我的族群,但更多的,只能祈老板自己来了。”
许文静试图安慰祈行夜“我吃掉你的时候,会小心收回牙齿,不让你的灵魂太疼的。”
祈行夜“”
这在整个朋友圈里,都是相当炸裂的存在。
在与许文静说话的间隙,祈行夜已经将挡在身前的污染物扫开,凡是想要阻挡他的,都变成了他刀下一团烂乎乎的血肉,分辨不出曾经是人类的痕迹。
而原本堆积得密密麻麻的污染物,也被祈行夜凭着一己之力,被迫露出了一条通往铁门的路。
那路极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
还有数不清的污染物堆积在那窄路两边,张牙舞爪,愤怒冲过来时模样,像是要将祈行夜在下一秒撕碎。
祈行夜顿了顿,随即毫不迟疑的迈开长腿,穿过窄路走向铁门。
狂乱挥舞的尸骸和血色中,他是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刀,锋利,坚韧,寒光凛冽。
让人忍不住长久的注视于他。
站在高处的许文静也无法抗拒。
他深深的注视着祈行夜,目光凝固在他身上无法移开,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铁门。
许文静不由为祈行夜捏了把汗。
铁门可没有钥匙。数吨的重量,即便是祈行夜,也别想在短时间内迅速推开。
可身后的污染物,不会给祈行夜留下太多时间。
许文静眉头紧紧皱着,被污染而死亡后,心情难得再次出现了起伏。
而察觉到祈行夜意图的衔尾蛇,更是勃然大怒,从不远处嘶吼着冲过来,那由黑液构成的身躯不仅无比沉重,还拥有着常人难以匹及的力量,看似黏腻柔软的黑液稍微撞击墙壁,沙石就会扑簌簌落了满地。
即便是污染物挡在了衔尾蛇的前进道路上,也被它毫不犹豫的一口吞吃,化为自己的养分。
大鱼吃小鱼,弱肉强食的黑暗厮杀。
二十年来所有积攒的死亡,最终孕育出的,是人类无法战胜的怪物。
衔尾蛇。
它咆哮着,怒吼声让整个大地颤抖,迅猛冲向祈行夜,直指向祈行夜的头颅,誓要将他杀死在这里。
衔尾蛇如同绷直了的弓,它周围的污染物也都被虹吸向它,惊慌失措的嘶鸣,但最后还是同样被衔尾蛇吞噬,成为它的一部分。
它在迅速壮大。
几乎眨眼之间,便吹气般膨胀了起来。
从祈行夜初见时的一团,变成吞天巨蟒。
其身形之庞大,甚至撑裂了加地洞隧道,地铁的通道天花板和墙壁开始发出巨响,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崩碎。
就连站在一旁的许文静,都不由得为祈行夜深深担忧。
祈行夜却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在铁门之前站住了脚步。
他轻轻转身,侧眸看向视野内直冲他而来的黑色巨蟒。
明明巨蟒的身形远胜于他,有眼睛的人都会意识到,这根本就是没有悬念,无法胜利的一战。
可祈行夜自己,却平静笃定得过分。
甚至那双抬起的眼眸中,也有睥睨之势。
仿佛不是在仰视,而是在看微不足道的蝼蚁。
衔尾蛇也看清了祈行夜的眼神。
越发被激怒的它长长嘶鸣,不管不顾的撞向祈行夜,同时甩尾腾空,那粗壮坚硬如铁鞭的尾巴,狠狠抽了过去。
近了,更近了。
许文静也不由得屏息,倏地握紧的手掌中满是冷汗。
祈行夜似有所感。
他甚至有时间分出心力,抬头看向许文静,冲他眨了眨眼。
像是在说“看,是我赢了。”
许文静惊讶,但还是微微偏过头去,蹙眉不忍见祈行夜真的在自己面前被杀死,四分五裂的惨状。
就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无比漫长,就连身边的白噪音,以及呼啸穿过隧道的风,都在耳边清晰。
而祈行夜
他终于动了。
祈行夜一直安静的注视着巨蟒,直到它距离自己不过数米的距离,才迅速迈开长腿,向旁边让开几步。
信步闲庭般悠闲,眉眼间云淡风轻,仿佛只不过是偏头避开了坠落的花瓣。
“砰”
蛇尾刚好与祈行夜擦身而过,凶狠砸在圆盾铁门上。
地动山摇。
祈行夜敏捷侧身,避开飞溅砸向他的巨大铁块。
上一秒还属于铁门的一部分,现在已经变成了空中飞散的“花瓣”。
满地血水溅落,模糊了视野。
霎时间,祈行夜眼神瞬间凌厉,挑准了这一刻,趁着衔尾蛇还没有反应过来,立刻猛冲向铁门。
被砸碎的铁门可怜兮兮的露出内核,原本坚硬而厚达数米的大门,已经一层层破碎,只剩下边缘还在勉力支撑。
而被衔尾蛇砸中的地缝,金属碎屑扑簌簌落下,露出一道缝隙。
就在衔尾蛇抬起尾巴,想要收回尾巴再寻找祈行夜,如果没死就再补上一击的空档里,早已经做好准备的祈行夜立刻顺着满地血水滑行。
像传闻中的轻功,踏水无痕。
再眨眼,祈行夜已经滑出去数米远,灵巧如燕的钻过那道缝隙,悄无声息的进入了被铁门阻挡在后的黑暗空间。
速度之快,没有任何污染物,能从被血液碎骨模糊了的视野中,发觉祈行夜的去向。
许文静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惊呆了。
他站在高处,揣在白大褂里握紧的手掌,已经不自觉松开,屏息难以置信。
但祈行夜在进入铁门后并没有立刻逃命般跑走,反而躲在缝隙后的黑暗中。
在许文静向这边看来时,他立刻狡黠的冲他眨了眨眼。
看,我说过了。
许文静顿了下,随即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发自真心的笑容,沾染了人类充沛的情绪,就连眼角的细纹也皱了起来。
祈行夜无声向他招手来啊,你不准备和我一起了吗
许文静却缓缓摇了摇头不。祈老板,我说过,那是只有你自己有资格踏上的路,我没有窥视的资格。况且
他转头,看向还未发觉猎物已经跑路的事实的衔尾蛇。
况且,你还需要一个人,能为你殿后,阻挡污染物追向你。
祈行夜身边再没有同伴。
那么,许文静愿意做这个同伴。
走吧。
他用口形向祈行夜说走得越快越好,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祈老板,你救过我的灵魂,那这一次,就让我来救你。
祈行夜睁大了眼睛。
许文静却微笑,学着祈行夜的模样,冲他眨了眨眼再见,祈老板。
你为我点亮过一束光。
于是现在,我将太阳还给你。
下一秒,本来站在站台上的身影消失。
原本祈行夜站立之处,却迅速出现一道新的身影。
褪去了微微莹白的光亮,纯白的实验服染红发黑,一身狼狈,甚至就连脸庞也满是炸开的血肉伤痕,浑身糊着血液,难以看清他原本的模样。
仿佛是被狠狠重击之下,已经开始四分五裂。
就像是祈行夜没有避开那一击,被衔尾蛇所伤。
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是身为污染物的许文静。
他假扮成了祈行夜的模样,趁着衔尾蛇还没没有反应的间隙偷龙转凤。
藏身于铁门后黑暗中的祈行夜,惊愕看向许文静。
许文静却一只手垂在身侧,借着身形的遮掩,向祈行夜幅度微弱的摆了下手。
走。
祈行夜喉结滚动,热气冲上眼眶,眼尾赤红。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许文静,毅然转身,冲着黑暗的方向奔跑去。
而这时,身形庞大笨重的衔尾蛇,才终于逐渐从刚刚的攻势架势中脱离出来,缓缓移动着身躯,垂头看向身下的地面。
衔尾蛇对自己的攻击强度很有自信,绝不会有人类能从它的攻击下生还。
没有看到身份交替的那一幕,只看到了铁门前血肉模糊身躯的衔尾蛇,非常满意。
看,就算再难搞的人类,也已经被污染,同化为它的同类了。
浑身是血,自毁容貌的许文静,却勾了勾唇角,在被衔尾蛇俯身张开大嘴吞吃的时候,只是回眸,平静的看向被自己挡在身后的铁门。
祈老板
跑。
跑得再快些。
直到污染追不上你,直到跑赢时间,世界的毁灭来不及降临。
如果真有神,请把我所有的生命与灵魂,都燃烧成为祈行夜引路的烛光吧。
请允许,我以我的生命与来世,祝福他,为他永世祈祷。
神啊
许文静叹息着,终于还是放开了手。
坠入黑暗。
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祈行夜只能凭借着直觉,摸索着向前跑去。
他一秒钟都不敢停,用许文静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衔尾蛇。
即便衔尾蛇只是吞吃了一小部分核设施的外皮,但其膨胀后的力量,也不是祈行夜能够抵挡得了的。
况且,他独自力战污染物许久,长时间没有休息又身带负伤的情况下,体力下滑严重,只是咬牙在靠着意志力硬撑。
他已经离得很远了。
将声音和光线,都远远的抛在了身后。隧道里,只剩下了黑暗,以及老鼠跑动过时的杂音。
他甚至听不见许文静的声音,就连铁门外的污染物,似乎都平息了下来。
祈行夜终于能够松一口气,缓一缓。
但却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许文静转眸看向他的那一眼。
平静,坚定。
走向归处的坟墓。
祈行夜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长时间在黑暗中行走,感受不到光亮和声音,人很容易就会陷入癫狂,失去对空间和时间的判断,直到精神崩溃。
对祈行夜,却是难得可以安静下来,重新回想与思考。
许文静一直在向他强调的,必须记起来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他的思维逐渐飘远,拉回到自己从有记忆之初,努力试图从中找出许文静说的那件事。
也因为太认真,所以祈行夜没能察觉,自己正在缓慢发生着变化。
疲乏感如潮水般退去,属于人类的情绪在下降,心跳趋于平稳,缓慢安静得像是不曾跳动,拉长成一根直线。
对四周的感知能力开始上升,每一缕风的去向,每一声杂音的来源,一滴水的落下与老鼠的奔跑,向远处传递到一朵花的开落,一片树叶的凋零
即便仍处于黑暗中,祈行夜的步伐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平稳,就算被蒙住双眼和耳朵,也能轻易分辨出挡在身前的障碍物,从容越过。
黑暗再也不能屏蔽他的感知,欺瞒他的判断。
那双漂亮明亮的丹凤眼,却彻底暗了下来。
像被黑暗吞噬。
或是,他吞噬了黑暗。
祈行夜看不到,现在的他自己,有多像商南明冷肃下眉眼时的威严,不怒自威。
所行之处,莫敢不从。
他只是感受到了奇异的平静感。仿佛不论世间如何,新生或死亡,人类或污染,都再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不久前还笑着对菲利普斯骄傲说,自己是情绪充沛之人的年轻侦探社老板,现在,却比任何人都要冷静。
微弱的光亮忽然在视野的尽头闪烁。
就在长路的尽头,通往另外一个空间的隧道口,有微弱的光亮洒了满地。
不够明亮。
却足以令长久身处黑暗的人,感动到热泪盈眶,迫不及待奔向尽头。
祈行夜却在踏足光亮之前,倏地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来了。
被他遗忘,甚至连遗忘的这个事实,都被遗忘的最重要的事情。
祈行夜的脑海中,有模模糊糊的画面升腾而起。
路灯。
记忆中那盏落满了灰尘,光线微弱的路灯,和眼前黑暗中的一点光亮重合,唤醒了已经沉眠十八年的记忆。
昏暗的路灯,小巷,携手并肩的年轻男女
祈行夜甚至能够清晰的回忆起,女人在走过时,微风中会落下幽幽的无花果香气,夹杂着折断枝叶时的清新气味又糅合了奶香,温暖又干净。
那是,足够温暖,并令人安心的怀抱。
所有生命最初的眷恋。
他的母亲。
祈行夜就像一个旁观者,站在自己的记忆中,眼睁睁的看到那对年轻男女说说笑笑着,挽着手一起向小巷走去。
与他擦身而过时,他还能看清女人裙子上盛开的大朵花纹,男人瘦削有力的腕骨和青筋。
但他们看不到他。
仍旧在讨论着不久前一起读过的诗集,谈起孩子的教育,谈起明天的早饭。
你说,我们家行夜,等长大了会做什么
诗人吧,那孩子内向又害羞,不爱交朋友,却唯独喜欢读书。他才几岁,就读遍了他老爸我十几年的藏书。他应该可以成为优秀的诗人,悠闲安静的生活。
诶可是,如果行夜不喜欢怎么办前天我还看到,他和城里高中的物理老师相谈甚欢,那老师还不赞同说我这么早就教孩子太深奥的物理。
哈哈,那就等行夜长大了,让他自己选吧。不管他选择什么,我都很高兴。他一定会是个善良温柔的人,毕竟他和你这么像,温柔又漂亮。
去你的。
这对外形优越的年轻夫妻,连眼角眉梢都写着幸福的笑意。
祈行夜怔怔注视着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恍惚意识到,自己竟然,连他们的脸都不记得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过于追寻真相,却遗忘了事件本身。
本身
祈行夜皱了下眉。
许文静向他提起过,“本身”。
灯下黑。
是什么东西就藏在灯下,他苦苦寻觅多年,却忘记了回头看一看自己
祈行夜缓缓垂眼,看向自己伸出的手掌。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带着常年不懈怠训练留下的薄茧,白皙却有力,腕骨分明,青筋蔓延,漂亮得像是艺术品。
却唯独有一点。
人类在彻底的黑暗中,本应该是无法视物的。
却对他毫无阻挡。
祈行夜愣了下,随即,沉睡的意识慢慢苏醒。
十八年前的那个车祸的夜晚,他也像这样伸出手,伸向某个人。
他仿佛还能回忆起当时拽住那人手臂,将他拉向自己时撞在胸膛上的疼痛,记得他将那人牢牢护在身下,而温热的鲜血顺着自己的额角流淌。
啪嗒,啪嗒。
落在那人的脸上。
他记得,那人问他你流血了。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对不起。
祈行夜有些恍惚,不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会向被自己保护的人道歉。
但他想起来了另一件事。
出现在侦探社的怪物最初将他拖进污染这片黑暗水潭的怪物,那并非他第一次见。
而是在十八年前,那个小镇的夜晚。
昏暗的路灯下。
刺鼻的汽油味,血腥气,汽车翻滚倒悬后徒劳转动车轮,染血的长裙,散落的砖块,从砖石下无力僵硬伸出的手臂。
记忆一帧帧闪现,像接触不良的屏幕,艰难的试图向他展示画面。
这是什么
祈行夜在微微发抖。
长时间深入自己的意识最底层,像自己催眠了自己,让被封锁的记忆毫不留情的释放。
于是以为早已经遗忘的记忆,顿时如开闸泄洪,汹涌冲击进自己的脑海中,涨得他头痛欲裂。
祈行夜缓缓蹲下身,像受伤的小兽般呜咽颤抖,发出可怜的气音。
一个声音在说,停下吧,你无法接受真实的记忆,你会为此而崩溃。
另一个声音却越发清晰和坚定。不可以,追寻真相多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人的大脑有自我保护机制,当遇到自己无法接受的残酷事件时,应急保护机制就会启动,改写并封锁记忆,让自己通过遗忘,获得可以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人是,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太多的生物。
或许在很多年前,年仅七岁的小祈行夜,也无法接受自己看到的残忍场面。
于是,他封锁了记忆。
直到现在,祈行夜才忽然记起来都是错的。
有关于他父母车祸的档案,都是错的。
他没有睡在家中,出事后被人叫醒,才在小巷的封锁线外模糊看了一眼现场。
小祈行夜当时,就在现场。
他就站在巷口的那棵大树下。
因为午睡得太久,醒来时家中漆黑,年幼的孩子害怕,于是跑出去,等在了父母回家的路上,想要第一个看到他最喜欢的父母,扑进父母的怀抱里。
可以撒娇索求安慰,也会被父母温柔耐心的安抚。
却没想到,因此而看到了自己父母死亡的瞬间。
车子在安静的燃烧。
父母的尸体,和司机的尸体。
车玻璃后面满脸是血,死不瞑目的脸。
咕噜,咕噜地面在蠕动,汽车融化,司机的尸体被拽向地面,一寸一寸陷落。
像是踩进了陷阱的猎物,在被分尸吞吃。
直到柔软起伏如有生命的地面上,只剩下一滩鲜血,再没有司机的尸体。
在站在巷口的小祈行夜眼中,一切对于世界认知都被推翻,天空也随着父母的死亡而塌陷。
整个小巷都活了过来,黑漆漆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向他扑来
祈行夜抬手按住太阳穴,死死压制着神经传来的疼痛,紧皱着眉试图剃掉记忆中年幼自己的惊慌,只剩下对记忆的复现。
污染。
血红色的线,不仅游走在侦探社地底,同样也出现在了车祸小巷的地面和墙壁,翻开土壤,迅速涌动,冲向巷口的年幼孩子。
乱糟糟闪现的记忆深渊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祈行夜,祈老板。”
那声音磁性而平静“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但你知道的,天总是不遂人愿。如果有可能,我更愿意与你做生意,而不是成为你的敌人,那太不明智。”
“可惜你已经深入得太深,无法返航了。有些秘密,我不能让你带回到阳光下。”
那声音像一盆冷水,让祈行夜运行过载而发热的大脑恢复冷静。
他抬眼,看到在尽头的那一点亮光中,照亮了男人的轮廓。
“抱歉,祈老板,如果有可能,我很愿意与你做生意。”
枪上膛的声音传来。
“但是现在,你只能带着秘密,死在地底。”
抬起的枪口,已经对准了祈行夜。
没来由的,在这样的距离和昏暗下,祈行夜就是知道那人每一个哪怕最细微的动作,也能看清对方的模样。
“陆晴舟。”
祈行夜平静说出对方的身份“久仰大名。”
陆晴舟讶然,没想到祈行夜在被枪口指着的情况下,还能如此镇定,丝毫没有畏惧。
他的眼睛里浮现出敬佩之意。
“同样。我对祈老板,也是仰慕已久,听说过太多有关于你的传闻。”
陆晴舟颔首,惋惜道“我们应该再早些碰面的。或许那样,事情还有转机。不会落到需要我亲手杀死你的地步。”
祈行夜却笑了,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你是指,你想要用钱收买我,让我放弃对衔尾蛇的追寻”
“不会的,陆晴舟。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金钱买不到我。”
陆晴舟点点头“抱歉,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你,和你相处。”
“不过”
他像是在叹息“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祈行夜缓缓站直修长身姿。
那一瞬间,枪声响了。
“砰”
“砰砰砰”
实验室已经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翻倒的尸骸和血浆,在枪炮的火焰中猛烈燃烧。
商南明却突然抬头,目光迅疾投射向某处。
余荼挑眉“听到什么了”
“祈行夜。”
商南明的声音像冰封的雪原。
“我看到了祈行夜。”
不是他更熟悉的,已经可以谈笑间杀死敌人的俊美青年。
而是要更为年轻的,小小一团的孩童。
年幼的孩子站在昏暗的大树阴影中,茫然而恐惧的目光看向他,漂亮的大眼睛里蓄着泪,要落不落的可怜。
像雷击,瞬间击中了商南明的心脏。
让他心脏抽痛了起来,不由抬手捂住胸口。
“祈行夜,他在哭”
商南明的声音很轻,无意间柔和了冷意“他很害怕。”
小小的祈行夜仰起头,拉住了他的衣角,唤着他哥哥。
哥哥,我的父母,死了。
哥哥,你看到了吗,地面在动,它在吃人。
你快走
小祈行夜忽然急得落泪。
商南明,你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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