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岸的蓉塘村民自然听不见这边的说话。
他们只觉着奇怪,杨仪不是已经投毒潜逃了么,为什么突然回来了,还带了个小娃儿跟一个“瞎子”。
毕竟如今薛放已经改头换面,就算是驻守龙王庙的他那两个士兵也未必认得,何况是这些村民。
但等了这半晌不见他们上船,便有人叫嚷“杨易你别想要逃我们已经报了官”
“快找船来过河,把他抓住要紧”
在所有吵闹声中,有个嗓音力盖群雄一鸣惊人“十七爷,十七爷真的是您我总算找到您了是我,是我呀,我是斧头”这声音恍若破锣,极为突出。
周围的村民都停下来,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那出声之人。
河边上不知何时出现个身着蓝衣的少年,头上还扎着双髻,背着个包袱,正跳脚向着对面拼命招手。
十七郎正等圆儿回话,听到对岸的唤声,缓缓站直了身子。
杨仪的手差一点捂住了圆儿的嘴,赶忙悬崖勒马,假装把手握住地缩了回来。
“那是在叫旅帅么”杨仪看向岸边少年,平复乱了的心跳。
薛放自言自语“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船终于向着对岸开去,满满当当一船的人。
波涛微涌,薛放靠在船畔“圆儿,你还没回我的话,为何叫他姐姐”
杨仪心头咯噔。
苗圆儿左顾右盼看看两人,眨了眨眼“姐姐姐姐就是姐姐呀。”
女娃儿的声音清澈纯净,语气天真无邪,衬得薛放仿佛问出了个奇怪的问题。
杨仪情不自禁握住了女娃儿的小手。
赶在十七郎追问之前,她轻描淡写道“小丫头又知道什么哥哥姐姐童言无忌罢了,旅帅竟对着个三岁的娃儿追问这个,难不成旅帅以为在下真的是大可不必。”
她天生体弱,说话总不能高声大气,习惯了低低的音调,加上语速不快,听来并没有女子的娇柔,而只让人感觉温文绵和。
薛放抬手做出一个要挠胡子的习惯动作,却忘了自己的假胡子已荡然无存。
他在想事情,心不在焉,手指扑空,下意识地赶紧摸摸脸颊,这才想起之前已经去了伪装。
薛放将双臂张开搭在船沿上“谁让先生相貌出色如好女呢,小丫头多半是以貌取人才叫你姐姐的。”
“旅帅过誉了,”杨仪暗暗松了口气“若论生得出色,在下又哪里比得上旅帅分毫,若非之前以假面目示人,圆儿恐怕也会认错。”
薛放哈了声,正欲开口,忽然苗圆儿认真地辩解“圆儿不会认错的。”
杨仪知道这孩子虽是童言无忌,但自有一股本能的灵性,自己本是回击薛放的那句话,可却担心圆儿真的再说出什么来,便悄悄地捂住了她的嘴,又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明欺负薛放看不见。
“十七爷,十七爷”对岸声嘶力竭的呼唤越来越大。
杨仪回头“不知那少年是旅帅的什么人”
薛放淡淡道“一个不相干的跟屁虫。”
杨仪没有再问,而是转头看向岸上,她先是观察过蓉塘的那些村民,又多看了那少年一会儿,总算从模糊的记忆里捞出了这少年的影子。
斧头,京城内扈远侯府跟随薛放的小厮。
杨仪曾经在杨府见过他一次,据说他是往杨甯那边带信送东西去的。
船很快到了对岸,那些村民几乎要一拥而上,两个士兵先下船维持秩序。
叫斧头的少年却越发尖声地“十七爷您的眼睛怎么了”
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
杨仪先下了船,把圆儿接了下地。
因士兵们都去拦着村民了,她只好亲自去扶十七郎。
“旅帅慢些。”她的手正要扶住薛放的手臂,冷不防斧头莽莽撞撞地冲过来,竟生生地把她撞开了几步。
斧头自己死死地抓住薛放,少年的眼睛慌张乱转“十七爷,您的眼睛是”声音里居然已经带了哭腔。
“给我闭嘴。”薛放的反应很冷淡。
此时在他们身前,那两个士兵已经拦不住群情激奋的村民了,有人因不能靠前,便把手中拿着的棍棒向着杨仪的方向扔了出去“害人精你还敢回来”
杨仪正被斧头挤开,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就察觉有东西冲着自己飞来。
偏偏苗圆儿因为见她几乎摔倒的样子,便撒腿跑来要扶。
杨仪见危险,想也不想,往前一扑把圆儿抱入怀中,以身体挡住孩子。
如果被那木棍击中,以杨仪这身板,不死也要重伤。
可就在杨仪咬牙准备忍痛的时候,全场突然鸦雀无声,而那预料之中的痛却并未降落。
怀中的圆儿动了动,探出小脑袋,突然惊喜地叫“哥哥”
杨仪迟疑地抬头,也跟着惊怔,原来十七郎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身旁,右臂就在她的头顶。
而他的手中紧握的,正是那本会砸向她的木棍。
薛放将手中的木棍戳在地上,冷冷道“谁扔的,给我滚出来。”
村民们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明明是个“瞎子”,实打实地蒙着眼,可就在木棍将砸落杨仪身上的时候,他突然身形如风地掠到她跟前,头都没转一下,一伸手就把那木棍准确地拿捏了,简直神乎其技。
而这一声喝问更是气势骇人,一时竟没有人承认。
斧头跳起来,不由分说先行鼓掌“十七爷厉害我看见了,就是他”
他指着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敢在我们爷面前弄这个,简直是关老爷跟前耍大刀,你死定了”
跟随薛放的那两个近身侍卫,其中之一上前扣住此人。
杨仪倒是认得“石大哥”
那男子慑于薛放的气势,本来畏畏缩缩想要求饶,被杨仪这么一看,却悲愤难禁“不错,就是我你、你把光儿害死了我要你给他偿命”
原来这男子正是光儿的父亲。
杨仪心惊“光儿,光儿死了”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都仿佛沉入了冰水中。
男子索性放声大哭“就差一口气,请的大夫都说不中用了,都是你给他吃羿人的肉害的,你对得起我们吗”
跟光儿的爹一起来的,还有其他几个病童的家长,也纷纷地嚷骂了起来。
杨仪本想去看看病童,但这些村民因大夫说不能救了,早被愤怒冲昏头脑,哪里还听杨仪说什么。
正在这时,“都给我闭嘴”是薛放。
将手中的棍棒挽了个花儿,双手各持一端,“咔嚓”声响,那儿臂粗的棍子竟被轻易断成两截。
薛放道“杨易是我的人,谁若敢动他一根汗毛,老子撅了他”
河边又一次的安静下来,只有背后的河水哗啦啦响的欢快。
薛放把断棍扔在地上“杨易,你想如何,只管去做。”
杨仪震惊地看向他“旅帅”
“还差一口气那就是一只脚还在鬼门关外,我倒也想看看,你能不能把这半只脚进了鬼门关的人拉回来。”薛放没容她说完,喝道“别啰嗦知不知道什么叫兵贵神速。”
村民们如痴如呆,只有斧头反应迅速,他站在薛放身旁狐假虎威“我们爷说的话都听见了没有你们就算在这儿就算哭死有什么用难道能哭的感动了阎王爷呸还不赶紧让路”
幸而他的嗓音天生高亢,村民们犹犹豫豫,总算向着两边让开了路。
杨仪不管薛放看没看见,向着他躬身做了个揖。
光儿的爹跟其他村民们面面相觑,终于也都纷纷跟上。
就在众人离开之后,苗圆儿惊恐地叫道“血、好多血哥哥流血了”
光儿家中,其母已经哭死过好几回了,邻居们陪着身旁,一个个面如死灰。
猛然见杨仪从外进来,大家的表情像是看到鬼。
杨仪径直来到光儿房中,果然见娃儿嘴唇发青,气息极弱。
她直接上手去听光儿的脉。
此时外间的人反应过来,议论声渐渐大起来,杨仪闭上双眼,心无旁骛,听了半晌,又捏开光儿的嘴,靠近细看他的口中。
屋门口传来妇人怒骂的声音,却给光儿的爹拦住,男人低声“等他咱们再拼命不迟。”
杨仪恍若未闻“先前大夫怎么说的”
有个年长谨慎的回答“说是痢疾,服用了止痢丸,又喝了黄柏汤,都没有用,其他几个也是一样的。”
杨仪道“昨天都吃了什么”
妇人大骂“不都是你给的蛮人的肉害的,你还问什么”
“除了这个,还吃了什么。”
“你”妇人指着她,就要冲进来厮打。
杨仪咳嗽了声“如果真的是我所害,杀人偿命,我绝不会有二话。但如果另有原因,光儿跟我岂不都冤的很我并非想甩脱责任,只想救人。”
众人彼此相看,光儿的爹终于道“因在学堂吃了肉,回家来只吃了半碗米饭,还有些蟹。”
“蟹”
“是我从河里捉的河蟹。”光儿的爹又补充“以前也常吃过。”
杨仪问“害病的其他孩子也吃过么”
门外一个快嘴的说道“我家的没有”显然是觉着杨仪要将症结推到河蟹身上,语气里带点不忿。
光儿的爹迟疑着“因为太多了吃不了,我还送了些给临街二哥家里。”那家的孩子确实也病了,“但其他人家里应该是没吃”
杨仪看着他,转身面对光儿,闭上双眼“獐子肉、蟹止痢丸、黄连黄柏汤,清热燥湿,泻火解毒不不对,这不是”
脑中灵光闪烁,杨仪睁开双眼。
“速速取一捧新米,找一节藕,研成粉末,拿热黄酒来服下”
村民们呆若木鸡。
这也不是什么有用的汤药,怎能救垂死之人
杨仪沉声道“想救光儿,就照我说的做。”
光儿的爹本正绝望之中,被她宁和笃定的目光注视,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奇异的希望,他猛地站直身子“我立刻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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