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那些盯着杨仪瞧的乡民们并无恶意, 但杨仪还是被看得浑身发毛。
她只能带着豆子匆匆返回队伍。
屠竹正跟斧头在那磕牙等候,斧头不知杨仪的花布袋是薛放给的,正也跟着打量。
他评头论足的“杨先生打哪弄来那么个花里胡哨的布袋”
屠竹忙怼了他一下“少胡说, 这是旅帅特给先生买的。”
“啊十七爷的眼色”斧头大为惊讶。
那边杨仪已经返回, 忽然看他们两个都也盯着自己,杨仪忍不住“怎么了”
屠竹还未开口, 斧头先笑道“没就是这个袋子忒好看忒精致,我们十七爷对先生就是上心就是好,我跟他那么久, 也没给我买一个。”
杨仪听了这句却略觉安心“回头哪里见着了,我给你买个就是。”
屠竹也跟着称赞“这袋子确实适合先生, 背着这个,整个人都精神好些。”
杨仪不禁喜欢起来“是吗我也觉着旅帅的眼光不错。不止好看,还很实用,又结实。”
三个正说, 薛放跟蜜蜂闻到花香似的闪了过来。
他让杨仪站正了, 便去打量垂在她腰间的花口袋,越看越觉顺眼“果真好看, 我的眼光不错吧”
三人顿时一阵吹捧。
薛十七郎心花怒放,招手示意众人开拔。
车内, 杨仪把自己的花布袋小心放平,探头往外看。
青翠山峦连绵,泸江似练, 白鹭们仿佛比往日还要多, 不知何处传来了摆夷少女的歌声,音调颇为缠绵。
杨仪听不懂,便问外头屠竹“他们在唱什么”
屠竹挠挠头犯了难, 他虽是羁縻州土著,可却对于摆夷的风俗知之甚少“我也不晓得,我去找个人来问问”
杨仪忙道“不必,我只是随口一问。”
马车缓缓向前,杨仪侧耳倾听,一边无意识地抚摸着布袋上的花绣。
只听车外少女的歌声里又加入了浑厚的男子声音,竟是开始对唱,虽听不懂歌词,但却也知道他们是在诉说彼此的情意。
虽说她自己是个不如意被辜负的人,却仍是忍不住被这真切诚挚的绵绵爱意所感染,嘴角也露出了一抹会心的微笑。
直到最后他们的队伍渐渐走远,还能听见那些青年男女们热切欢呼的响动。
云阳,县衙。
这是一座颇有年岁的旧衙门,不像是中原地方的那样高大威武,屋檐低矮,廊柱跟顶上的垂花柱的漆掉的七零八落,透着凋零跟寒酸。
门口本该是有衙役的,但此时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若没有那两个面目已经模糊的石狮子分立两侧,看着真真不像县衙,却如同什么已经式微破落、缺少香火的寺庙山门。
俞星臣翻身下马。
前方那两扇木门的底部大概是经年累月的磨挫,透出枯黄的木色底,那模糊不清形状诡异的痕迹,在灰黑色的木门上看着有点瘆人。
紧闭的门扇像是要封印住什么东西,免得它从内跑出来为祸世人似的。
俞星臣抬头凝望那同样掉了漆的黑底金字的“云阳县署”四字,想起在大佛堂精舍跟狄闻的对话。
俞大人当然没有那么好糊弄,虽然狄将军的安排天衣无缝,演技出神入化,但俞星臣清楚,狄闻才不是什么病弱无能管不住女儿的老父。
哪里就这么凑巧,那天他才来的时候还见过狄小玉,下一刻狄小玉就直奔津口了
就算他相信狄小玉跟隋子云私定终身,但狄闻,一个能把羁縻州几十万大军料理的妥妥当当的人,会让最为钟爱的女儿在眼皮子底下一而再地逃家,做私奔之举
但狄将军做的如此尽善尽美,俞星臣一个传旨的兵部主事,当然知道何为进退。
毕竟这是连皇帝都忌惮的羁縻州大将军。
而且很快,俞星臣已经顾不上思忖狄闻是为何抢占先机而动或者其他了。
因为狄闻告诉了他康昙的事。
早在这日之前,私下里俞星臣还跟自己的侍卫灵枢说起来。
待传了旨、完了正事后,倒要往云阳一趟,访访自己的故友康昙康知县。
俞星臣外热内冷,虽然跟每个人都和气周详,但真正叫他看进眼里认作“好友”的人,寥寥无几。
康昙显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
以俞星臣的身份地位,为人性情,倘若不是真心敬爱康昙,他绝不会毫不避嫌,主动地要赶去拜会。
谁知这边还未动身,那边噩耗已至。
侍从上前拍门。
“砰砰砰。”一片格外的安静中,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拍了好几下,侍卫的手都震疼了,里头才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谁要告状就去巡检司。”
侍卫看看俞星臣,扬声“开门”
“嗯”里头显然没听清“去巡检司,这里出了事,不能”
侍卫听他自顾自叨叨,仿佛是个耳聋的老头子,便再度提高了声音“我们大人是康知县的故旧,快开门”
“啊康知县的姑舅”老头子总算听清楚了几个词,这次他有所行动,哗啦啦,从里头把门闩抽开了。
门打开,俞星臣跟侍卫们心头一凛。
门内是个年逾六七十岁的瘦小干瘪的老头子,微微弓着腰,脸容枯瘦,深陷的眼窝中竟是眼白居多,眼仁却极少的一点,就好像常人用力翻白眼,两只眼睛全白的骇人情形。
这幸而是大白天,若晚间看见,怕不吓死人。
老头子颤巍巍地问“你们真是康知县的亲戚”
突然看到眼前好几个人影,便又竭力眯着眼打量“哪个是姑舅老爷”
俞星臣制止了侍从,自己道“老爷子,是我。听说康知县出了事,赶过来看看。”
老头往前一步,一张脸快凑到了俞星臣身上,他竭力瞪着俞星臣似乎想把他看清楚点。
俞星臣有点不适,却还忍耐着未曾喝退他。
老头儿也不知看没看清楚,却毫无预兆地放了悲苦之声“哎哟,姑舅老爷你来的太晚了,康大人已经被恶鬼索命害死啦”
俞星臣听见“恶鬼索命”四字,一个激灵“你说什么”
薛放带回的那公函里,只说康知县一家惨遭灭门,叫狄将军速做指示。
并没有提任何多余的话。
俞星臣跟他所带的众人面面相觑,阴森森的古衙,再加上这眼花耳聋以眼白看人的老头子,真叫人不寒而栗。
前衙堂上挂着一副“明镜高悬”的匾额,画着江崖海水升云纹的墙靠,图案已经褪色,跟匾额一样古旧,底下的桌椅四平八稳,虽也是有年岁的旧物,却极干净整洁。
俞星臣看向那张知县的椅子,刹那间,仿佛看见了康昙坐在上面,正向着自己微笑。
老头子拄着拐杖领他们入内,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巡检司来了人,本是要贴封条,可这毕竟是衙门重地何况正门哪里能贴呢,就只在里面”
俞星臣问“案发的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何事”
“晚上晚上千万不能出来。”老头子显然又听错了,叮嘱“有鬼作祟,会吓死人的你没看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他们都害怕跑了,只我老头子在这里,我一把年纪了,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叫鬼也把我吃了去我的命是康大人救的,要真的跟他一起死了倒也好,他去了,这里没人肯顾我,我迟早也是死,跟康大人一起去了那世里,他自然还给我一口饭吃”
说到这里,老头子忽然悲从中来,站在原地开始擦泪。
俞星臣本来想喝止他,叫他说点有用的,但越听越不是滋味,又看他流泪,便道“老人家,莫要伤怀你带我进去看看。”
“姑舅老爷,你还是个好人,”老头子仰头又格外看了俞星臣一眼“肯还在这时候上门对了,我先前好像没见过您来”
俞星臣看他这样,又聋又瞎的,就算真有个姑舅老爷来只怕他也不知道。
过了一道长长的夹道,穿过角门,就到了县衙的后衙,也就是康昙知县内眷们住的地方。
俞星臣跟康昙一别经年,不太清楚他的家里“康知县一家有几口人”
康知县一妻一妾,膝下三位公子,两位小姐。
大公子康逢春,年方十八,一表人才,乃是嫡出。
二公子康逢冬,年十四,却是庶出的。
三公子康安年纪尚小,跟大小姐康夏都是大夫人所生。
剩下二小姐康宁也是庶出。
其他伺候使唤的仆妇,丫鬟,小厮众人,加上这老头子一共七人。
所以能在内宅走动的人,加上康昙一家,共有十五人。
老头子还没说完,俞星臣猛地止步。
原来他们这会儿已经将到了内宅的正堂,可还没到跟前,就发现台阶上淋淋漓漓,已经变作了褐色,但仍能看得出来,那是血迹。
老头儿站住,指着道“哪里有两个丫头死了,对了,尸首都给巡检司抬回去了,您若要看,这儿可找不着。”
俞星臣不等他说,自己迈步走了过去。
老头子在后面提醒“姑舅老爷,别往前去了,留神晦气,给恶鬼缠上了不是好玩的。”
俞星臣的侍卫被他一路聒噪的不行,有两人就架着他往后“您老人家自管歇息去吧。我们自己看就行了。”
俞星臣打量地上的大团血迹,想到老头子的话以及那句“恶鬼索命”,摇摇头,迈步进内。
看得出,康昙的一家并不宽裕,这厅内虽打扫的极为干净,陈设却少的可怜,面前只悬挂着一副褪色的山水画,底下摆着两盆兰草,格外的郁郁葱葱。
俞星臣从侧边向后转去,才走一步便停了下来,眼前墙壁上飞溅一大团的血迹,因为变了颜色,楞眼一看,简直像是谁故意泼了一大盆墨上去。
俞星臣微觉窒息,目光下移,见那血迹斑驳淋漓,模糊狼藉,一直到了墙根,而墙壁以及他面前地上,也有大片血迹,中间却空着一团,极为干净。
俞星臣乃是文官,高门里锦绣堆出的贵公子,何曾见过这种情形。
他白着脸,靠近细看,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身后侍卫灵枢道“大人,看这血渍形状,倒像是受了重伤,鲜血喷涌,然后挣扎跌倒中间这压出的一块,必定是尸首倒卧之处,所以血并未流过去。”
俞星臣这才知道原来那空白地方原来竟是躺着一具尸首的,他急站起来。
灵枢忙将他扶了扶“大人,不如且别看了。”
俞星臣冷道“你也信那老头子的话。”
灵枢道“恶鬼索命之说,虽不可信,但这毕竟是凶案发生之地,又是多人血案,煞气逼人大人身份尊贵,还是”
俞星臣听了这句话,不知为何,竟想起了杨仪嘲讽他的“身娇肉贵”以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等话,真是格外刺心。
他暗中握紧了拳,冷笑了声。
灵枢见状就知道他不会听劝,当下只得暗自按刀警戒。
一路继续往里去,两侧走廊的地上,墙上,处处可见刺眼骇人的血迹,步步惊心。
而在才转过回廊的时候,猛然间一阵阴风侵人透骨,风中白茫茫的一道魅影,猛然向着俞星臣扑来。
俞星臣浑身的血都冷了,他踉跄倒退,挥手乱挡。
灵枢从后竭力将他扶住“大人莫惊,不过是一张封禁纸。”
俞星臣的手隐隐发抖,抬头看去,却见灵枢的手上抓着一张雪白带字的长纸,看上面的字,应该是巡检司贴门封禁所用。
俞星臣明白过来,但他的心仍跳的极为剧烈“好、知道”瞬间声音都沙哑了。
这时侯突然起风,风仍不止,吹的栏杆外的那些不知名的绿树叶子刷拉拉连声响动,树叶间仿佛挂着些小小球果。
灵枢有些担忧地看着俞星臣,俞星臣的目光却往前,他看看那张封纸上的字,又看看前方“这是从那吹过来的那是”
灵枢挥手,叫一个侍卫上去看看。俞星臣却仿佛枣有预感“那是康昙的书房”
他说完这句,抛开灵枢,竟快步向前奔去。
这确实是康知县的书房。
房门是关着的,上头贴着巡检司的封检纸,只是贴的不牢还是如何,方才给风掀飞了一张。
俞星臣瞪着那红漆斑驳的门扇,抬手用力一推
门发出令人不安的一声“吱呀”,悠长沉重,仿佛是谁意味深长的叹息,伴随而来的,是格外的森冷寒气,以及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俞星臣定了定神,抬脚进内。
跟前面的厅堂布置一样,康昙的书房,也同样的堪称家徒四壁,唯一还满着的是两面书架,上头整整齐齐地搁着许多书籍,可以看得出这些书被翻阅了很多次,书脊都有些变了色。
靠窗户有一张不算很大的书桌,配一张椅子,这两件算是书房里最“新”的东西,因为看得出是较为便宜的松木所制,做工也不算精细,桌上也放着一盆兰草。
桌子底下的地上铺着块毯子,已经磨得发白破烂,花纹都看不出颜色了。
“大人”灵枢怕有万一,先一步进了房中查看,此刻忽然指着书架对面的墙壁“您看”
俞星臣转头,竟见墙上题着一首诗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这是王维的书事,也是俞星臣自己极喜爱的一首诗。
俞星臣眼睁睁地看着那苍劲有力的字迹,他确信这是康昙亲笔所写,而且挥洒写意,笔法意境都是绝佳,简直写得前所未有的好。
俞星臣自己的书法便是一流,之前跟康昙相比也是略胜一筹。
但此时面对康昙这一首诗,却也是自愧不如。
尤其那最后一笔“欲上人衣来”的来的一撇,遒劲有力,犹如一笔刀锋掠出,显得非常之快意风流。
俞星臣凑近了些许,发现那一撇竟把墙壁都豁出了一道深痕。
时下的墙壁都是粉墙,里头是青砖,外头上一层腻子,再涂粉子。这一笔之深,竟把些粉腻都撅了起来,在那一撇边上为之翘起。
俞星臣探手,试着抹了点粉子下来,在指尖粘开,有些黏黏的,这种颜色,触感
灵枢在旁低低道“大人”
“本帅已经三令五申,不许闲人入内,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有些粗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下一刻,有刷刷的脚步声响,最先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五大三粗威风凛凛的汉子,看他的服色,应该是云阳巡检司的旅帅。
俞星臣来羁縻州之前,就将各州县的官员名单都看过,为的是知己知彼。
尤其是康昙这里,他更是极为清楚,巡检司旅帅周高南,也算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当初康昙一介文官,若是没有周高南从旁相助,他是绝不可能在云阳县立足的。
但俞星臣竟没有理会周高南,而只是望着墙上的字,仿佛入神。
灵枢见状急走前一步“是周旅帅是么我们”
周高南左手一抬打断了灵枢的话,他的右手摁着腰间的刀柄,眼神不逊地看着不为所动的俞星臣“阁下看明白了么那可是康大人亲手写出来的。”
“我当然知道。”俞星臣回答,仍未转开目光。
“我看你不知道,”周高南迈步走了进来,冷哼道“我的意思是,亲手”
他的右手始终没从刀柄上移开,而只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盯着厚实有力的手掌,周旅帅道“磨尽血肉,露出白骨,白骨为笔,血肉为墨是真的用手所写。”
猝不及防地,俞星臣倒退一步。
灵枢忙要扶他“大人”
周高南并没打算就住口,继续道“阁下请看,先前我们来此之时,康大人的半截指骨,便是卡在这里。”
他特意指了指那个“人衣来”的“来”字最后一撇。
俞星臣的瞳仁陡然收缩。
他死死盯着那一撇末尾的深陷,看看自己的手指,刚才抹下来的粉末,到底是粉子,还是康昙的血肉
他的唇角微微抽动,头重脚轻,天旋地转。
周高南望着这贵公子的神情变化,嘴角露出不屑的一抹笑意。
他并不是不知道俞星臣的来历,这两天京城内来的钦差在大佛堂传旨的事情,羁縻州每个旅帅都知道了。
先前俞星臣才从精舍启程往这里赶,不到两个时辰,周高南已经先得了信报。
一来他不满俞星臣擅自进入县衙,二来,他是故意要给这位金尊玉贵的钦差大人一点下马威看看。
不过似乎这一招有些太狠了。
在灵枢不安的呼唤声中,俞星臣却听不到也看不见了,他手扶胸口,“噗”竟是直吐了一口鲜血,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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